第102節
四月末。 漢宮中那顆年逾百年的桃花樹已經開滿了粉色桃花。 桃樹下,一素衫長袍男子正在沉思間,忽聽身后腳步聲傳來,回頭便看到郭圣通被婢女攙扶行來。 “這身衣服,意外的好看。”郭圣通上下打量他后,笑了。 鄧禹并沒有搭話,只是作揖道:“娘娘安好。” “很好,”郭圣通笑了,“如今芳草萋萋,鮮花似錦,仲華陪我走走吧。” 鄧禹應了一聲,跟了上去。 往來宮人見了皆不以為意:畢竟如今鄧禹將為天子相父,又負責太子衛,同皇后走在一處,十分正常不過。 “太子衛之事如何了?”郭圣通道, “許多適齡世家子已然擠滿禹之府邸,日日夜夜皆是孩童哭鬧嬉戲之聲。娘娘看禹如今之面容便知人數何其多也。”鄧禹搖頭道。 郭圣通果然去看,只見他眼圈下頭一大團青黑,便啞然失笑:“仲華對孩童毫無辦法。哈哈,不過說來,仲華家中無幼童?仿佛仲華今年已然二十有五?還未娶妻?” 鄧禹臉色一燒:“連年戰亂,故無心嫁娶之事,定都雒陽后,又遇母喪,欲向陛下告寧,陛下卻不允。” 所以說,從定都雒陽之后,三年內,鄧禹都無法娶妻。這還真是有點…… 鄧府無女主人啊,難怪鄧禹對著一群孩子束手無策了。 “我隨陛下出征后,疆兒你需多多照拂。”郭圣通道。 鄧禹皺了眉頭:“娘娘,今日禹冒昧求見,乃為之前娘娘于無名谷中所說之言。娘娘,陛下如今待您如何,您也是能看到的,能否,放過陛下……” “仲華此言差矣!我何德何能?能對陛下不利?仲華當真是高估我了,且,我是傻子不成?疆兒如今未長成,我縱使能夠,也絕對不會對陛下不利。”郭圣通笑道。 “娘娘自然不是傻子,娘娘是聰明人,只不過,一般的聰明人能想到娘娘剛剛所言‘太子年幼’,而娘娘卻不是一般的聰明人,禹怕只怕,如同娘娘這般聰明絕頂之人,想的卻是更長遠之事:例如,太子長成之后。” “你說的不錯,”郭圣通點頭道,“只是如今說這些都已無用,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會對如今的陛下落井下石。” 只是,郭圣通如今的確不會對劉秀再落井下石的原因,是因為,那石頭早就拋到了井下。 鄧禹長長地松了口氣:“這漢宮之春,十分明媚鮮艷。” “可是仲華,”郭圣通手指著一叢開的甚好的花,“你知道這花為什么這么艷紅嗎?” “禹不知,亦不愿從娘娘口中得知。”鄧禹立刻道。 “我卻很想告訴你,”郭圣通笑道,“這艷紅之色,乃后宮人的血淚所染所凝。你可知?” 鄧禹一凜,繼而無奈地苦笑一聲:“我便是知道,從娘娘嘴里頭聽到的,絕不是什么詩情畫意的優美言辭。” “詩情畫意?”郭圣通瞥了他一眼,“你征戰沙場,手刃敵將的時候,腦子里想的是這個?” “娘娘,您還懷著皇嗣呢,”鄧禹無奈道,“就不能稍微注意些嗎?我有時候真的懷疑您真是被嬌養大的女子?” “怕什么?”郭圣通笑道,“若這兩個都被我影響了,大不了一個長大了當女將軍,一個長大了當男將軍。為雙刃劍。壯我疆土遼闊,捍我大漢之安。” “娘娘對未來公主與皇子的期望,委實……別出心裁。”鄧禹道,“只是若真如此,陛下是不會高興的。” 哪家的公主和皇子,放著安逸的生活不享,跑到戰場上去打戰的?須知,刀劍無眼啊! “到那時再說。”郭圣通道,“如今說什么都不過是虛的,讓他們自己去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為人母的,拼了一切,不過只是想讓孩子日后選擇自己人生的時候,更自由一些罷了。” 可惜,為了日后子女能夠自由選擇人生,如今要犧牲的人中,還多了一個郭況。 唯一值得慶幸地是,郭況同那耿煉玉竟然在接觸中漸漸對彼此產生了好感,這對郭主來說,也算是巨大的安慰了:畢竟,手心手背都是rou。為了女兒,犧牲兒子的幸福。郭主心頭已然對郭況充滿了愧疚,如今發現郭況竟同那耿煉玉互有好感時,只喜得險些流淚。 這樁親事在順利之余,出乎意料的讓當事人都很滿意。耿家老夫人更是很快便進入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的境界之中。 劉秀得知這樣的好消息時,先是一愣,繼而竟覺得內心有些凄涼來:耿家同郭家這算是聯手了啊。 無人知道,建立太子衛不僅是為了平衡南北氏族,將他們都綁在太子這條船上,更是為了防止日后郭家獨大的情況出現。 所以,他才要鄧禹這樣的人來負責太子衛,來做劉疆的相父。因為,只有鄧禹能夠將劉家正統的思想傳承下去,若不是情況實在不允許,他還想設下暗棋,除去郭圣通。原因無他,郭圣通如今還算是好的,可日后會怎樣? 權利的滋味她一旦嘗過之后,還舍得放手嗎? 若是她不愿放手,想要竊取他的江山該如何是好? 須知,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便是感情,情感易變,保險起見,他應該將郭圣通除去。這樣劉疆成長便不會再受到她的影響,更不會給她機會讓她能夠竊國。 可,他卻不能夠這般做!劉疆太小了,他的時間太短了…… 劉秀狠狠地舉起一卷竹簡,往腿上砸去。看的程立險些叫出聲來。然而……他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表情波動:如今,他的腿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了! 同樣得知郭家已同耿家結親的消息后,陰識陷入了一片沉默。 “次伯,”鄧氏小心翼翼地問,“接下來我們應當……” “計劃不變,”陰識道,然后他慢慢撐起身來,“我只是太震驚了,麗華那頭和許美人得盡快達成協議才是啊。” 被陰家眾人惦念著的許美人如今卻是在這長秋殿中。 她穿著小黃門的衣服,看上去毫不起眼。站在那里,低頭垂首,如同這宮中隨處可見的小黃門一般作態,沒有任何突兀的。 郭圣通看了她許久,方道:“你想求見我?” 許美人聞言立刻跪倒在地:“求皇后娘娘救命!” 繼而,她便一一將心頭所慮之事道來。末了又道:“我只愿英兒一生喜樂安康,陰貴人要除我,我倒是不怕,唯一怕的是,我的英兒,之后會如何。” 郭圣通心念一動,卻只道了句:“哦,那你想如何做什么?或者,你想要我幫你什么?” 許美人眼神一亮,正要說話時卻被郭圣通阻住:“且慢,你說你的,我卻不一定會答應。” 許美人面色一僵,立刻她便道:“無論如何,我很感激娘娘能讓我有機會說出來:娘娘,您看英兒如何?陰貴人要我的英兒,那么我便用英兒做餌,設計于她。只求事后娘娘護我英兒一命。” “你欲要如何做?”郭圣通沒想到許美人竟然主動提出以劉英做誘餌,不由得有些意外。 “與陰貴人交好,然后,請她至偏殿,她離開偏殿之后,我便將藏好的桃花放到英兒面前。”許美人說,“英兒不能接觸任何花,否則便會開始鼻癢、流涕、打噴嚏、且眼瞼腫脹似染風寒之癥。然后,我便冒死求見陛下。” 這計策粗糙了些,可好在勉強能算實用。扳不倒陰麗華不要緊,許美人只是用此來做自己的投名狀罷了。 郭圣通聞言微笑:“看來你是真的決心要跟我一黨了。” 許美人聽了便知有些希望,忙道:“娘娘明鑒,我欲高攀娘娘!” “若真想為我做些事,倒不用你去做什么這一招。”郭圣通輕笑,“你只需同我做一筆交易,我自然護你同劉英安全。” 許美人聞言大喜:“多謝娘娘!” “你倒是個不疑我的,”郭圣通笑了,“真不怕我是唬你?” 許美人還真怕,但如今的形勢是,就算郭圣通要唬她,她也得硬著頭皮上啊。 “娘娘做事光明磊落,”許美人道,“我哪里敢疑?” “既如此,你附耳過來。”郭圣通招了招手。 許美人膝行過去。 如此這般一通之后,許美人睜大了眼:“竟……娘娘好魄力!” 郭圣通摘下身上玉佩:“此乃信物,你便憑此出入我長秋宮中,調遣長秋宮之人。” 許美人雙手接過,卻又忍不住道:“娘娘,當日我將陰貴人引來娘娘殿中……娘娘真的放心我?將這重要信物交予我手?娘娘不怕我轉身便同陰貴人定計去?” “你不會。”郭圣通搖了搖頭。 “娘娘為何這般篤定?我卻是個兩面三刀的小人,娘娘高看我了。”許美人咬牙道。 “我說你不會,是因為你是一個稱職地好阿母,”郭圣通下意識地撫上小腹,“你不會放棄能夠陪著英兒長大的機會,你不會愿意將英兒交給陰貴人。畢竟人心隔肚皮,她始終不是英兒的生母。” 許美人眼中含淚,一字一句道:“娘娘此番信我,我必不負娘娘!” 四月的最后一日。 今日的雒陽城格外熱鬧。 自劉秀定都雒陽城后,便開始對其進行了修葺。雒陽城是一個不大規則的長方形形狀,因南北長九里,東西寬約六里,故又有九六城之稱。 雒陽城有城門十二座,東面三面,由北向南依次為上東門、中東門、望京門。昔年劉秀帶軍回城,便是這東面的城門候郅惲已規矩為由,拒不開門。而劉秀之后便升了他為雒陽尹,可這郅惲卻是拒絕,言及自己并不適合為官。劉秀便封了他為三城城門都尉,統管這東三城的城門候。 這三城城門都尉一直乃劉秀專門為郅惲量身打造的,郅惲一直做得很好。今日的拜相父之禮,便就在這望京門內舉行。 雒陽城城內有二十四條大街,城中大道皆分做三,中為御道供皇帝出入,今日郭圣通和劉疆,便是從這御道駕車而來。御道兩邊筑土墻,高四尺余,旁人便看不到異常,劉秀帶的人極少,這很好的掩飾了他如今已毫無知覺的雙腿異常;今日觀禮的文武百官同百姓只能走左右偏道,左入右出,各有規矩。 因近五月,故夾道兩側的槐樹花的清香已然可以聞到了。 今日是小太子劉疆的政治初場秀,他馬上便要滿一歲半了,今日拜鄧禹為相父乃他目前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昔日,周武王金臺拜姜子牙為相父,方開啟西周八百年天下之始 那時,金臺臺高三長,象征三才,闊二十四丈,代表二十四氣。又分三層,端的是氣派無比。武王親迎姜尚下攆。一層層引上臺去,光是祝文便做了三大篇。最后周武王還上臺,行了八次大禮方才妥了。 而今日小太子劉疆拜鄧禹為相父,為的卻是盡快開啟他的成皇之路 周武王有些不同,如今這用在小太子劉疆身上的行頭,自然不能同周武王相比。先是一個親迎相父鄧禹下攆,劉疆就無法做到,更別談什么親自上臺對著相父行八次大禮了。 畢竟,太子劉疆如今能站穩,不要人扶著,慢慢兒走,便已經是很了不起。 雒陽城東,臺高三尺,只一層,依舊是三道禱文。最后一道本該是武帝劉秀來宣讀,卻不知為何,劉秀卻指了郭圣通上臺去念。 世人皆嘆劉秀果然愛重皇后,卻不知,他是只能端坐在褥席之上,擺出威儀的姿態來。走路……卻已然是十分艱難了。 郭圣通站在臺上,從那小黃門手中接過了銀軸黑面秀金龍的圣旨。 她打開:“維大漢光武四年,精.陽朔望,大漢光武帝乃敢昭告昊天上帝,后土神祇曰:‘嗚呼!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今天下未統,亂臣賊子欺我漢室。臣秀欲一統山河,光復漢室,祗承上帝,為后繼之火,乃聘請鄧禹以助臣子疆。今特拜鄧禹為太子相父,攜領太子衛。神其鑒茲。伏惟尚饗!’ 郭圣通讀祝文之時,小黃門以引著劉疆走上來。劉疆每一步都走得極穩,郭圣通有意配合他的速度,所以當她讀罷時,劉疆便正好走到鄧禹跟前。 他還有些小喘氣,此時正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珠看著鄧禹呢,劉疆的笑是天生帶的,初時他們還以為是他愛笑,后來才發現,但凡他睡著,醒著,不說話時,臉上都是一副小模樣,左側面頰還自帶一個小酒窩,看上去極為乖巧可愛。 他這一路走來,已讓眾人驚詫不已,劉秀笑著聽著身后百官和百姓議論紛紛,無不在驚嘆小太子的可愛與壯實:他竟然能自己走路了! 劉秀心頭自然是得意非常。 此時的劉疆站在鄧禹面前,好奇地歪了歪頭。郭圣通叫乳母教過他該如何行禮了。其實,意思到了就行,他畢竟小,眾人也不過多苛求。 劉疆站那里不動,可是急壞了郭圣通和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