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兄長,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伯姬素以為陰家家主風光霽月,陰家二郎君子如玉。如今卻覺得有些看不透了。那陰家家主口口聲聲所言,合情合理,卻偏偏句句虛假。連對天立誓都無半句真言。兄長與陰家一事牽扯甚重,望兄長重之慎之。’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劉秀輕語,“麗華……” 終究,落出一聲長長嘆息。 陰家這個姻親是不能輕易動的。漫說陰麗華乃他年少耳慕愛之人,只說這南陽氏族哪個沒有姻親關系?利益共同,他當年執意多次要求娶陰麗華,除了那一回眸的愛戀,自然也有想就此順勢同南陽氏族搞好關系的念頭。 若說,陰家同他結為姻親前還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氏族,那時候他的動機是愛占了上風。可如今,陰家早已借劉家乃漢室正統之故同躋身南陽氏族前列。陰識手段又是不凡的,劉秀毫不懷疑,陰家現在同南陽氏族的聯系緊密程度了。 陰麗華不能棄。首先,她是無過從妻降為妾。若此時棄了,他劉秀必會另世人指責。且南陽氏族心頭便會有所盤算,萬一,讓他們以為他劉秀一心朝向了河北氏族,那可真就不妙了! 其次,陰麗華始終是他真心愛慕過的第一個女人。他如今雖然有了更為善解人意的郭圣通,可是,他并不想就此放棄陰麗華。 古人有娥皇女英之說,劉秀覺得,若是能同時坐擁兩女,不僅能盡享齊人之福,還能同時將南北氏族之心掌控于手中。 他思來想去。最終一拍小幾。 提筆,寥寥數字便躍于縑帛之上—— ‘壓下不利傳聞,速降麗華接回劉家。’ ———— 再說南陽陰家。 陰麗華同陰識相對而坐。 “你最近很是反常,”陰識道,“那劉家姐妹是同你說了什么?” 陰麗華心頭一緊,繼而笑了:“大兄以為,那劉家姐妹能和我說什么?她們原是為接我來,如今,卻是自己回去了。” “你在怨恨。”陰識道。 陰麗華雙手緊緊絞著:“我能不恨嗎?如今的陰家,在這南陽氏族面前還抬得起頭?市井之中,那些無知愚民又是如何津津樂道我陰家之事的?” 陰識低笑一聲:“你那么激動干什么?所謂成者王敗者寇。那劉影不過是個平頭商人,縱是有那么多人為他撐腰又如何?他可是先偷了我陰家的珍寶在先啊!” 陰麗華抬起頭來:“你如今縱是怎的去說,去做都于事無補!你道劉黃同劉伯姬那兩個說什么?劉黃那賤婦居然說我陰家污了他弟弟美名!要讓他弟弟休了我!” “無稽之談,”陰識搖頭笑了,“真是愚婦!你等著吧,她們必會再來迎你。” “我等什么?”陰麗華終于忍不住爆發出來,“你道我最近為何一直這般低沉?劉黃同劉伯姬兩個欲要我在陰家女同劉家婦中抉擇!我怎么抉擇?!你說,若為劉家婦,沒有陰家,我能走多遠?那郭氏女背后卻是北地氏族呢!若非劉家婦,你也說了,那劉秀極有可能問鼎天下。到那時候,我陰家如何自處?” “你莫不是被嚇昏了頭?”陰識道,“竟學起那等子愚婦作態來?” “陰識!”陰麗華抬起頭來,“莫以為我敬你一聲‘大兄’你便能隨意辱我,我如今般風聲鶴唳又是為甚?若非你一念至差,竟想害了那劉大郎一家,我陰家何至于此?” “這話卻是該對你那小弟說,”陰識勾起笑來,“對了,也該對那不知為何一到宛城便病倒了的人說。你也不好好想想,這天底下就你一個聰明人?三番五頭的裝病,到了宛城又折回來。莫說劉秀,就連母親也能看出不對來。若你再不思進取,只怕縱是無陰家此次之事,你對上那郭氏女也會一敗涂地。” 陰麗華心頭巨震,猛地抬起眼來,盯住陰識。 陰識仿佛沒有看到,只道:“你說郭氏女愚蠢,那好,我們姑且認為她真的單純愚蠢,無你這般洞察人心。可就是這般天真愚蠢之人,卻讓大半南陽氏族交口稱頌。卻讓漢軍兵士贊不絕口。而你呢?你癡長那郭氏女五載年華。你聰明,精通詩書歌賦。你雖被成為南陽第一美人。但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馳。做一個好的國母,卻不是要你對著子民去吟詩作對的。” 陰麗華眉頭緊皺,手掌心被掐的出血卻尤不自知。 良久,她冷笑:“那是因為郭氏女她沒有像我這般拖后腿的家族!她出嫁,河北郭家傾傾國之財力,那十里紅妝,從天色微白抬到暮色西沉才算抬完。她阿母是真定王之親妹。阿弟雖不顯,卻比陰就省心……” “你錯了!”陰識道,“她有傾國之財,卻護不住。父早亡,叔叔一家都是吸血蛭。其舅雖為真定王,可卻是個軟骨頭。你別忘了,劉秀手下大將多出于南地氏族,而非北地。你是劉秀年少慕艾之人,是他親自求娶,而郭氏女卻不過是為了連接河北勢力,借用真定王兵權所娶。從一開始,是你占盡了優勢。” 陰麗華聞言,臉色瞬時白煞一片。 “郭氏女母家唯有郭主同其弟二人,郭主乃女流之輩,這亂世中不得不依附真定王室。其弟今年方才十二,且據說也是被嬌養大的,心思單純更甚其姐。她家中除了財,還有什么比的了你?而財這東西,卻是越花便越少的。你竟為這死物而自怨自艾。真真愚婦之為!”陰識又道。 “你說的樁樁俱為有理!”陰麗華強自冷笑,“可,如今陰家出了這等丑事。劉家若真要逼迫我在陰家女劉家婦中抉擇,縱你說的天花亂墜,也不過是空談罷了!” “愚婦。你竟還想不透,劉秀哪里能割舍下我陰家?一則,他是要臉面之人,你無過被從妻降為妾,本就讓南陽氏族有所不平,若此時他棄了陰家這門姻親。只恐天下人都要笑他忘本且寡恩了;二則,他憑什么起事?簇擁他的,可多是南地之人啊!他自己都是南地氏族,豈能真的同北地氏族交心?” 陰麗華聞言,終于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多謝大兄,是妹愚昧了。” “如今,你便好好發揮你那小女兒的身份,盡量莫讓家中之事牽扯到你,”陰識嘆息一聲,“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你好好想想吧。” ———— 郭圣通一身短打布衣站在那北城墻邊上。見一青年低頭含胸步履匆匆走了過來。 “你便是陳將軍派去同鄧將軍接洽之人?”她道。 “你是何人?”那青年警惕地摸向了腰間,郭圣通知道,他的腰間必藏有利刃。 “我是鄧將軍的人,陳將軍叫我來和你同去的,”郭圣通說著,摸出了鄧禹的軍令,“看到了吧。” 那小兵士確認再三:“在下陸英,還未請教兄弟尊姓大名?” “石柳,”郭圣通把那‘劉四’倒過來又用了一次,“我是鄧將軍的親兵,因這事兒陳將軍怕鄧將軍心存疑惑。你知道的……” 那名叫陸英的青年臉上頓時露出會意之色:“是啊,我們當時聽了都氣壞了,那個劉先生也太胡來了。傳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們漢軍都是小人行徑呢。” “是啊,”郭圣通笑瞇瞇地跟著罵‘劉四’,“實在是太胡來了,太有違君子之道。這世間豈有掛了免戰牌讓人不得戰,又趁人不備偷偷摘了夜襲的行徑。都這樣來,打仗豈不是都亂套了?” “可不是嗎?”陸英道,“可軍令不可違啊!” “是啊,是啊,真是胡來,真是亂套。”郭圣通道,“若都是這么打仗,可真要不得了了。以后誰還敢掛了免戰牌便可高枕無憂?” “石兄,你說的太對了!”陸英頓生知己之感。 “我想,不止是你,恐全軍將士都覺得此為太過不恥吧!”郭圣通提高了聲音,她清晰地看到,因了她同陸英的對話,那些原本站在城墻上守衛的軍士臉上都露出贊同之色,而她此時一句提高了聲音的話,讓他們本就豎起的耳朵,豎的更高。 “是啊,”陸英道,“這行為太讓人不恥了。” “的確讓人不恥,”郭圣通點頭,“可是,這樣卻能以最小的傷亡獲取最大的利益。夜半三更,赤眉軍多在安睡。此時沖營不僅能減少我方將士傷亡,更能盡可能的活捉赤眉軍將士。說實話,咱們漢軍中大多數的當年都失足當過銅馬軍匪。可陛下仁慈,不計前嫌不說,還讓咱們父兄中能有人回到家鄉。還讓咱們并入漢軍,成為復興漢室的正義之師。郭氏夫人更不必提,親手給咱們包餃子,做飯,冰天雪地兩送物資。還親自去薊城看咱們。不是我夸張,古往今來有幾個女子能做到郭氏夫人這般?” 此言一出,城墻上大半軍士臉上都露出了感動之色。 郭圣通嘆了一聲氣:“說實話,赤眉軍同咱們以前一樣,也都是苦命人出身的。不過是失足的比咱們深,對大義正道又沒咱們想的多。不過他們好歹也是我大漢子民,咱們既然走到了他們前頭,能幫還是得幫一把,對吧?” 此言一出,城墻上的兵士幾乎個個都要點頭稱是了。 其實,他們真的就比赤眉軍對很美大義正道懂得多嗎? 未必見得。只是是人都愛聽好話。郭圣通先是同這陸英同仇敵愾反對今夜夜襲之事,讓陸英同這些軍士都對她產生認同感。接下來再闡述夜襲的好處,可以減少傷亡,也能盡可能的活捉赤眉軍。讓大家明白這樣做的優勢后,方又開始細細分析漢軍如今的成分。里頭原先做了銅馬軍的,自然會心神一震。這時候,再將銅馬軍同赤眉軍的相同之處找出來。再說到劉秀對銅馬軍的寬容和接納,然后順勢給自己再吹捧吹捧。一句反問便讓這些軍士更加感動。里頭聰明的自然會想到,可能是劉秀也想接納赤眉軍進來了。 此時,定會有人心生不滿。覺得自己理所應當比赤眉軍高幾分才對。 而郭圣通便順勢說出銅馬軍同赤眉軍的不同:銅馬軍如今是漢軍,投靠劉秀,那是為了復興漢室。那是正義之師所為,可赤眉軍就不如銅馬軍正義了。他們是落后分子。 如此一番大棒甜棗夾雜的打了一番。這城墻上的軍士聽了有幾個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且應當幫助落后分子赤眉軍的? 一場原本在眾人眼中看來是無恥的夜襲,在郭圣通短短的一席話間便被賦予了如此崇高的意義。 “石兄,”陸英激動起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石兄果然不愧是鄧將軍身邊的親信,懂得就比我們多。我如今將才知道,劉先生可真是不容易。他之所以提議夜襲是為了減少傷亡,為了給赤眉軍一個效忠漢室,走向正途的機會,可大家卻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還讓他一人擔了此罵名!” 郭圣通憂國憂民地嘆息:“劉先生高義,他既然決定這樣做,便是存了舍身成仁的念頭啊!只可惜,我軍將士不理解劉先生的良苦用心。若是今晚夜襲一個個不盡全力,只怕……只怕是荒廢了先生的一片心意。” “只可惜我今晚卻不能回營中,”陸英道,“否則我定想法子傳與兄弟們。” “唉,別想太多,畢竟陸兄一個人傳,也難以傳遍全軍,”郭圣通嘆息,“陸兄,咱們還是先完成陳將軍所囑之事要緊。” 一旁軍士聽了忙喊道:“石兄弟,陸兄弟,兩位莫憂心。這事兒兄弟我聽到了。我定告訴眾人,不負劉先生一片良苦用心啊!” 城墻上便亂七八糟喊道:“石兄弟說的很是有理。咱們陛下和夫人都是一等一的好人,尤其是夫人。咱們真沒聽說過哪家貴女會給咱們親手做吃的,噓寒問暖的。” “是啊,夫人還是真定王室出身的。我們都在說,陛下是不是想要統一了天下才正式封后啊。想給咱們夫人一個盛大的封后禮?” “我聽說是有個陰氏女。說是陛下很喜歡陰氏女。” “胡說,陛下是個大大的好人。這姓陰的一聽就讓人寒的慌,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你莫欺我入漢軍不久啊。我只聽說過夫人,哪里聽說過什么陰啊陽的。” “火頭軍里頭有個胖子,是南地人,他說陰家也是個氏族……” “得了吧,比得上夫人?” “這倒是,天底下就沒女人比的上咱夫人了。我說。去年冬天冷的不行,夫人送來的那厚褥子可真是救了命了。” “列位,列位!”有人道,“咱們現在先要將夜襲的重要性告知出去,莫負了劉先生一片好心。” 郭圣通和陸英抓著繩子便要往下滑,那拉著繩子的兵士沖他們一笑:“兩位兄弟當心些,你去找鄧將軍做大事。咱們也不是拖后腿的,我們保證,這夜襲的重要性,定會告訴全軍。今晚一定拼盡全力打好這仗!” ———— 郭圣通同陸英是在離旬邑還有10里的之處聽到馬蹄聲的。 “是咱們的服色!”陸英確認到。 “攔下!”郭圣通當機立斷有了決策。 “看不出兄弟你身體蠻好的,跑了這么遠都不喘氣。”陸英氣喘吁吁地說完一看,人居然不見了。 再一瞧,郭圣通正張著她的雙手站在那騎馬人必經之道上。 陸英唬了一跳,忙沖過去也張開了手:“兄弟你太沖動了。萬一那馬不長眼,踢了……” “停住!”郭圣通突然大叫。 陸英轉頭一看,只見棗紅大馬上一白衣將士手持銀槍正疾馳而來。 “停下!”他忙同郭圣通一同大喊。 “吁~”鄧禹眼見前方有人站立,卻來不及停下,只得一勒馬韁,使那棗紅馬前蹄騰空嘶鳴一聲。又打轉馬頭,方才停住。 棗紅馬不安地在地上刨了刨蹄子,鼻腔中噴出一股熱氣來。 鄧禹拖著銀槍,看向郭圣通:“你怎么跑來了?” 誰來告訴他,這個夫人怎么這么能跑? 他話音剛落,身后眾士卒都已整整齊齊騎著馬列在他身后。 陸英看了郭圣通一眼,上前從懷中掏出囊來呈上。 鄧禹自囊中取出竹簡,細細一看。繼而深皺眉頭。他臉上是強烈的不贊同,卻在看到郭圣通后忍耐住了:“你……” “在下石柳。”郭圣通道。 “石柳,”鄧禹從善如流,“劉先生可有說過,為何要這般行事?” “自然是為了更大的利益。”郭圣通道。 “禹不同意!”鄧禹大聲道,“此非君子之道。讓開!我要回城!” “鄧將軍!”陸英義憤填膺道,“鄧將軍,別人都能誤解劉先生,可是鄧將軍您不能!” 隨即,他便將郭圣通在城墻上說的那番話一一道出,鄧禹身后將士聽罷皆明白了竹簡中所言何事。初時只覺荒謬想要反對,可隨著陸英的話,眾將士便逐漸被說服。 “謬論!”鄧禹道,“一派胡言!我漢軍即為仁義之師,豈能做這等小人行徑?不得再說,此計作廢!” “那什么才不是謬論?”郭圣通冷笑,“放任漢軍將士同赤眉軍血戰?殺得遍地橫尸,這便是將軍心中的君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