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楚鳳宸瞪大了眼睛,呼吸陡然停滯。她拽緊了衣擺,卻仍然控制不住心跳如雷,腦海中有無數繁雜的聲音在叫嚷,卻沒有一個能夠讓她聽清,到最后唯有一句“本王不需要公平”如冬雷乍響,震蕩得所有紛亂靜止無聲。 裴毓…… 如果這是她不知道的真相,那么她究竟是做了誰的棋子? 如果這是一個局,設局的裴毓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她不懂。 “屬下得令,告退。” 丁水沉靜了片刻,終于抱拳行了個禮后離開了后園。他一走,后園中原本就不多的寥寥數個侍奉丫鬟也輕飄飄魚貫而出。片刻之后,偌大一個園子就只剩下了秋風卷落葉的沙沙聲,還有咬著牙不出聲的當今圣上。 秋風過耳,又一片枯黃的葉子落在了裴毓的肩上。 寂靜。 楚鳳宸愣愣看著他空洞的眼神,屏著呼吸伸出手,小心地靠近—— “還有誰在那兒?” 她伸出的手陡然僵直。因為在那短短一瞬間,那個明明已經眼盲的人居然驟然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猛然翻轉用力,空洞的眼里殺氣畢現! “你是誰?!” 巨大的力道拉扯得楚鳳宸一個踉蹌險些朝前栽倒,她慌忙捂住了口鼻險險阻止了就要脫口而出的尖叫,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撞上了裴毓的肩口—— 他的傷!她慌亂掙扎,卻眼睜睜看著裴毓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似的伸出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脖頸,鉗制住她的動作,然后緩緩地摸索到了她的手心。 那片枯黃的落葉被他握住了,發出細微的碎裂聲。 他微微一愣,陰沉的臉上浮現了一絲愕然,繼而是慌亂。 是的。慌亂。 楚鳳宸白頭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忽然露出那樣的神情:他鉗制著她行動的手也開始微微顫動起來,胸口劇烈地欺負著,暗紫色的衣衫上緩緩暈染開來一抹漆黑的顏色……淡淡的血腥味刺激著她一陣陣毛骨悚然。 她不敢動了,怕再扯裂他的傷口,傷上加傷。她只是靜靜看著他,遲緩地伸出自由的手在他的眼前劃了劃。 果然,他毫無反應。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裴毓的聲音也帶了顫意。 “是朕。”她想了想,輕輕開了口。 裴毓驟然松了手,臉上的神態堪稱驚恐。 楚鳳宸終于喘過了氣,她低道:“你放心,宮中御醫那么多,他們每一個都是學貫古今的天下名醫,朕一定會讓他們治好你的眼睛。” 裴毓張了張口,手卻頹然跌落到了身側。那一瞬間,他臉上的神情叫做狼狽難堪。 “陛下請回。”良久,他道。 “裴毓……” “天色不早,陛下留在我王府中并不妥當,請回宮。” “裴毓,你……” “還請陛下以天下臣民為重,莫要讓駙馬都尉擔憂,請回。” “你……”楚鳳宸氣得不知從何說起。他明明已經惶恐得快要透不過氣來的模樣,這種時候居然戴上了一副忠君愛國的忠臣面具來說這一套冠冕堂皇的措辭! “請回。”末了,是裴毓冰涼的聲音。 斜陽落葉,鴉啼漫天。 楚鳳宸握緊了拳頭,沉靜片刻,才淡道:“朕不走。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朕決心好好與攝政王處上幾日,一解多年恩怨。” “陛下!” “裴毓!你究竟是想怎樣?” “臣只想陛下回宮。” “你在害怕什么?” “我……” “裴毓,你說得對,我心思重,人卻不聰明,這話瑾太妃也說過。”楚鳳宸低道,“可我并不想當傻子!許多事情我猜不到,想不了,推算不出,你可以與我明講的。” 裴毓沉默。 “你們這些七竅玲瓏心的人,一面說我愚笨不與我說許多事,一面又逼我坐擁這天下保國泰民安,我做不到,做不好,只能逼自己去努力……可你們還是不滿意,覺得我是傻子,并且,還是不和我說。” 裴毓閉了眼。 楚鳳宸深深吸了一口氣,道:“裴毓,你對我,究竟是怎樣的心思?” 砰。白玉杯盞落了地,一路清脆地滾開了。裴毓猛然抬頭,空洞的眼幾乎瞪裂。 一瞬間,楚鳳宸想要挖一個地洞鉆進去。楚家數百年基業,出過無數英明神武流芳千古的明君賢帝,終于在她這一代徹底顏面掃地了。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泱泱千古,沒有一個帝王做過這樣厚顏無恥的事情。 她問當朝jian佞權臣:你對我,究竟是怎樣的心思? 第49章 心跡 你對我,究竟是怎樣的心思? 夕陽的最后一縷金線終于消散在了天際,千里涼風吹動了衣袂。楚鳳宸不知道心上的慌亂是否因為后悔,不管怎樣,這本來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可是話已經出了口,就再也沒有收回的可能。 她局促地站在原地低下頭,指尖掐進了錦衣里,良久,才恍恍惚惚記起來,裴毓其實是看不見的。不論她有多少慌亂,只要她的聲音沒有顫抖,他就永遠都發現不了她的驚惶與后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楚家無數年的臉面都壓在了上頭,小心地又靠近了幾步。 他的眼里毫無光澤,像是一片蒙塵的碧玉。 她咬了咬牙,小聲道:“你替我擋了一箭,我拿到了解毒的藥方卻拖延了三天。于情于理,都是我的錯,是我自私。” 她說:“可是裴毓,我不敢。我猜不透你想要什么,這世上任何東西都可以賭,唯獨江山不行。錯一步……生靈涂炭。可我又怕,如果這些年對你一直曲解,你因我喪命,我下半生必定夜夜噩夢,負疚一生。” 裴毓沉默。 楚鳳宸卻忽然覺得委屈,眨了眨眼哭了出來。 “先帝為我鋪下固若金湯的朝局,只等著我十六歲親政,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太沒用,所以并沒有達成他的預期,反而亂了他的一局棋……我想要改變這局面,又怕一步錯萬劫不復……” “陛下……”裴毓終于變了臉色。 楚鳳宸狼狽地抬起袖子抹去眼淚,警惕地看了看周圍,確定守備都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她才低聲道:“裴毓,我很害怕。我今日對你說這些,比過去三日的糾結還要讓我害怕。如果你并不是我一直曲解的那樣,你……能不能對我說實話?” 晚風漸漸停息,夜幕降臨。 裴王府的后園中響起了不知名的蟲鳴,一聲比一聲幽靜。 裴毓低著頭遮掩了面上神色,良久,他才勾起了一抹苦澀,低道:“陛下想聽什么?” “我……”楚鳳宸茫然道,“我不知道。” 她的確不知道想聽什么,本來早就想好了要問他瞿放之死是否與他有干系,想問他這些年執政是否有稱帝之心,想問他為什么要不計性命替她擋上這一箭,想問他身上的毒究竟是誰下的,還想問,他那一句“心之所往”究竟有幾分真……可是真開了口,她卻一句也問不出來。 她不知道是以宸皇的身份來問,還是以和寧公主的。更不知道她究竟想聽的是什么。 僵持中,裴毓臉上的笑漸漸柔和了下來。楚鳳宸靜靜看著,不知道為什么覺著那一抹她曾經覺著是衣冠禽獸卑鄙無恥的笑容有著說不出的酸楚黯然。 他摸索著站起身來,朝前伸出了手,終于觸到了楚鳳宸的肩膀,順著她的脖頸觸道了她的發絲。感受到指尖觸碰著的發絲主人微微的僵持,他低嘆一口氣,道:“不用怕。” 楚鳳宸抬起了濕漉漉的眼睛,卻只看到他的下巴。 “先帝的這局棋……并沒有亂。你不用害怕。” “裴……” 他說:“我也曾經以為它亂了,以為我可以有很久很久的時間等你親政,等你的目光從瞿放身上收回來,我曾想過,等到朝中幾個輔政之臣清繳完畢,我以兵權和你換一個駙馬之位……” “啊……?” 裴毓低笑:“你看,所有人都不會想到,權傾朝野無惡不作的攝政王最大的野心其實是換一個駙馬來做,當真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滑天下之大稽。” “……” “天下之外,我更想要的東西,陛下若是再說不知道,咳咳……”他急喘了幾聲,道,“我并沒想過謀權篡位,我只是想如先帝那樣,以駙馬之位不改國姓而登基。” 楚鳳宸心跳漏了幾分,遲遲才道:“可是先帝曾經下旨……” “是,”裴毓神色一凜,“他下旨,明令燕晗絕無第二個駙馬登基。” 楚鳳宸沉默。 裴毓卻忽然低垂下了頭,輕緩地擁住了那個他看不見的瘦小身影,在她的耳畔呢喃了一句:“他逼得我不得不另辟蹊徑,可是,我沒有時間了,宸兒。” 溫熱的懷抱。 晚風過,萬籟俱寂。 楚鳳宸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裴毓最后的幾個字,她的心徹底亂了,說不清的情緒充斥著本來就不明晰的腦袋。她離開后園,回到裴王府的客房,望著客房窗外月上柳梢,柳枝搖曳。無數聲音在腦海中喧嘩吵鬧著,吵到最后卻只有簡單的兩個詞。 真的。 假的。 可是裴毓真的瞎了。 他最后一句說的是:我賭的是所剩之殘生,你能否回頭看看我? 這個不可一世的攝政王已經用最卑微的方式向她坦白了自己的心。 再多的榮華富貴,再大的狼子野心,再不折手段的巧取豪奪,再膨脹的欲望,人死了,什么都沒有了。 房門被叩響,不一會兒,年邁的御醫跪伏在了楚鳳宸的腳下。楚鳳宸收回了紛亂的心思,低聲問御醫:“查得如何?” 御醫臉色驟變,卻踟躕不開口。 楚鳳宸道:“不論你說什么,朕都不會往下查,更不會追究你或是任何一個人的責任。” 御醫松了一口氣,低聲道:“此事只有歷任御醫苑執事知曉,也只能告知當今圣上一人。臣原本攝政王身中的,是一種宮中秘制之毒。老臣已經多年未曾見過了……此毒藥方是先師所制,它藥性極溫,服之后三年無異樣,到第四第五年才有輕微的癥狀……第五年開始年復一年增重,卻并不是致死的。” 楚鳳宸急切道:“那究竟會怎么樣?” 御醫低道:“它只是會毀了人的身體根骨,人活在世,總有得病得傷的時候。身體孱弱之人患病得傷,自是九死一生。” “那裴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