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毓眨了眨眼，輕輕道：“很疼。”

    “……”

    裴毓眼中已經(jīng)有了一點(diǎn)可憐光芒：“疼死了，怎么辦？”

    宸皇陛下默默翻了個(gè)白眼：“忍著。”

    裴毓的神態(tài)頓時(shí)可憐得……簡直無恥。

    楚鳳宸卻不知不覺松了一口氣，第一次松懈下了一絲防備，緩緩坐在了裴毓的床頭。寂靜在房中緩緩地流淌著，清淺的呼吸伴隨裊裊熏香環(huán)繞。她看到裴毓又閉上了眼睛，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輕輕觸了觸他傾瀉在床榻上的發(fā)絲。

    “……多謝。”終于，她終于開了口。

    這三日，她想了許多，依舊沒有想明白所有的事兒。不過她與裴毓之間有過太多的瓜葛，可是獨(dú)獨(dú)這一件事卻是簡單干脆不需要多想的。她欠了他一條命，毋庸置疑。

    裴毓的眼睫顫了顫，呼吸微亂。

    楚鳳宸揉了揉眼睛，最終卻沒能把心頭的疑問真正問出口來：你既然肯為我不要了性命，為什么這些年要做這些事，把我逼到不得不反抗的地步？如果真是等花開，為什么……

    她思緒紛亂，裴毓的略沙啞的聲音在房間里靜靜響起。他說：“陛下早些歇息吧，宮中不可一日無主。”

    這顯然是逐客令。

    “那朕告辭了！”

    楚鳳宸咬牙切齒，握緊了拳頭朝門外走，每一步都重得像要在地上砸出個(gè)孔來。“砰——”房門被重重闔上。房間里的裴毓忽然睜開了眼睛，寧靜的臉上忽然變得慌亂不安。

    寂靜中，他徐徐抬起了手，舉到了自己的眼前，一瞬間僵滯了身體。

    良久，他閉上了眼睛，面如死灰。

    這一切，楚鳳宸都看在眼里，滿眼震驚與恐懼。她并沒有出去，事實(shí)上她就站在房內(nèi)的門邊，連呼吸都放得極其輕緩無比，生怕驚擾了十幾步開外的床榻上的那人，如果可以，她想連呼吸和心跳都屏住掐滅。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茫然無措的裴毓。

    她不聰明，卻不是傻子。可是眼前所見的景象昭顯的事實(shí)實(shí)在太過可怕了。

    裴毓的眼睛，真的看不見了。

    忽然，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緊隨其后的是丫鬟低柔的聲音：“王爺，午膳已經(jīng)備好了。”

    “進(jìn)來吧。”

    “是。”

    房門吱嘎一聲被丫鬟推開了。楚鳳宸在見到丫鬟的一瞬間做了一個(gè)噤聲的姿勢，丫鬟驚詫地瞪大了眼，許久才倉皇點(diǎn)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去了裴毓的床前。楚鳳宸便趁著這個(gè)空檔輕手輕腳離開了裴毓的房間。

    ……

    楚鳳宸不太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宮的，紛亂的思緒混雜著許多幕恐怖的畫面在她的腦海里交織匯聚，最后都成了一團(tuán)無解的謎題。亂到最后，是魔障一樣的聲音在耳邊一遍遍問：瞿放之死如何了？救命之恩如何償？江山還要怎樣守？

    她想了許多年，想要裴毓快點(diǎn)兒去見先帝，想過把朝中的大小jian臣統(tǒng)統(tǒng)弄下去和先帝下個(gè)棋，可是這許多個(gè)方法卻絕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仇還沒有清，恩無法還。她更不敢想，裴毓變成這樣，究竟是因?yàn)樗砩系挠喽荆€是因?yàn)樗@自私茫然的三天。

    即使裴毓有千萬種死法，也不該是這樣最沒有尊嚴(yán)的一種。

    “陛下？”宮門前，有一抹頎長的身影早已經(jīng)久候。

    顧璟？

    顧璟見到楚鳳宸抬頭，冰冷僵硬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溫和。他道：“陛下，臣久候，是為了與陛下稟報(bào)瞿將軍的案件。”

    “你說什么？”

    顧璟道：“臣知曉陛下并不愿意瞿將軍之死成為無頭公案，故而斗膽抗旨追查至今，還望陛下見諒。”

    這才是顧璟。楚鳳宸微笑起來：“朕豈會(huì)責(zé)怪顧愛卿體恤朕心呢，顧愛卿有什么發(fā)現(xiàn)？”

    顧璟卻忽然不說話了，冷硬的臉上忽然有幾分……詭異的潮紅。

    楚鳳宸：“？”

    顧璟干咳一聲，道：“陛下請隨微臣去天牢。”

    ……

    對于天牢，始終是楚鳳宸的一個(gè)噩夢。不久之前的大火把宮中的天牢燒得一塌糊涂，后來朝中百官商議，干脆把天牢遷到了宮墻之外另一處避水之所，而這天牢的原址就此荒廢。也正因?yàn)槿绱耍镜臍埡”粡氐妆Ａ袅讼聛怼?/br>
    楚鳳宸再一次跟著顧璟進(jìn)去了天牢。天牢中，許多焦土已經(jīng)被踩得堅(jiān)實(shí)無比，幾日連綿秋雨，磚瓦的縫隙中已經(jīng)開始有青苔滋生。

    她一路踉踉蹌蹌險(xiǎn)些栽倒，到后來恬不知恥地干脆拽住了顧璟的衣擺。

    顧璟愕然。

    楚鳳宸尷尬地笑：“朕怕摔，委屈顧愛卿當(dāng)個(gè)拐杖。”

    顧璟：“……”

    良久，他輕輕道：“嗯。”

    火把照亮了天牢深處，楚鳳宸不知不覺松開了手，目光在灰暗的牢中探尋。這一次是白日，有幾縷陽光透過天牢的缺殘帶來了一絲光亮，加上火把的光芒，她可以大概看清天牢深處的模樣——可是，并無異狀，這兒就是個(gè)已經(jīng)塌方的牢獄。

    “陛下請看那兒。”顧璟淡道，伸手朝最陰暗處一指。

    楚鳳宸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只看到一片平坦，什么都沒有。只是那兒的泥土較別的地方要?dú)埰菩袷潜话犭x過什么東西。

    顧璟也不知從哪里摸出來了一柄生了銹的刑具，緩步到他指的那一方，一杖一杖挖掘起來。

    他說：“臣初來時(shí)，這里覆蓋著獄中最厚重的木桌，只剩一點(diǎn)點(diǎn)了。后來，臣把它搬了開去，就發(fā)現(xiàn)……”

    叮。

    清脆的聲響。

    顧璟蹲下身，從那里頭挖出了一個(gè)焦黑的東西。

    楚鳳宸舉著火把靠近他，良久，才終于認(rèn)出那東西是什么。那是一個(gè)精致的劍柄。

    顧璟說：“這是裴王府親兵佩劍。”

    “你的意思是裴毓他……”楚鳳宸緩道，“不、越是這樣，越……

    顧璟頷首，道：“是，越是裴王府佩劍，越不可能是裴王府的人，極有可能是栽贓嫁禍。只是微臣不明白究竟為何有人會(huì)埋下這至關(guān)重要的證據(jù)。”他皺眉，“可是事關(guān)裴王府，司律府許多事無法徹查。”

    楚鳳宸沉吟片刻，輕道：“沒關(guān)系的。”

    不論裴毓在這件事情中扮演著什么角色，她都會(huì)徹查。

    ……

    翌日，裴王府迎來了一位貴客。丫鬟聞綠哆哆嗦嗦端上了一壺茶，小心地偷看著廳堂上的當(dāng)朝圣上，大氣也不敢出。

    “攝政王呢？”宸皇陛下問。

    聞綠顫聲道：“他、他在花園……”

    宸皇陛下咧嘴笑：“去告訴他快來接駕，朕與他久別，想要好好談?wù)勑摹！?/br>
    “陛、陛下……您這些、這些……”聞綠瞪眼看著廳堂上十?dāng)?shù)捧著各色箱子的宮婢。

    宸皇真摯道：“朕憂心攝政王安危，又恐朝中事耽擱，故而決心在這王府里住一陣子。一舉兩得，為天下百姓謀福祉。”

    站在她身旁的淮青很不給面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楚鳳宸勾勾嘴角，悄悄藏起眼底的一抹憂思：橫豎大jian臣裴毓現(xiàn)在是一只貓兒，此時(shí)不查，更待何時(shí)？

    第48章 對峙

    黃昏的陽光落在樹葉尖上的時(shí)候，楚鳳宸無聲無息地站在了裴王府的后園之中，遙遙看著園中花架下那個(gè)瘦削的身影：那一抹暗紫色的身影坐在綠影叢叢的花架下，從眼睫到最末的發(fā)梢沒有一處不是寧靜的，靜到晚風(fēng)吹過葉間的沙沙是這天與地間唯一的動(dòng)靜。

    她拽起了衣擺，踏過細(xì)嫩的草尖來到他的身前，輕輕地坐在了他身旁。

    他微微一動(dòng)，森白的手伸向身旁的石桌。

    極輕地摸索。

    這一切，楚鳳宸都看在眼里，連呼吸也不敢太過張揚(yáng)——也許一個(gè)人只有在看不見一切光明的時(shí)候，眼中的光芒才會(huì)徹底沒有遮攔。任憑他往日如何氣焰囂張，如何權(quán)傾朝野，號令天下，此時(shí)此刻他臉上寫滿的是茫然。

    裴毓，他真的瞎了。

    可她并不因此慶幸。因?yàn)檫@眼睛換來的是她的一條性命。

    裴毓還在摸索，楚鳳宸咬了咬唇，猶豫了片刻，找到了石桌上的白玉茶杯，推到了他的手旁。

    裴毓雙手捧起了杯盞，遞到口邊，微微地勾起了嘴角，笑了。

    居然是一派滿足的模樣。

    楚鳳宸忽然覺得眼睛刺痛無比，慌忙移開了視線，卻忽然看見幾步開外一直站在一旁的丁水已經(jīng)青筋暴露，雙目通紅，死死盯著裴毓無神的眼睛。他是裴王府親兵中最驍勇善戰(zhàn)的猛將，卻……分明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而那個(gè)叫聞綠的丫頭已經(jīng)捂住了口鼻潸然淚下。

    “丁水，陛下在宮中可有消息？”

    忽然，裴毓出了聲。

    楚鳳宸渾身一震，冷眼望向丁水，目光凜冽如冰。丁水倏地移開了視線，他似乎是在猶豫彷徨，片刻之后，他才沉道：“回殿下，宮中一切安好，沈相近來并無異動(dòng)。司律府已經(jīng)著手調(diào)查獵場行刺的刺客，屬下也已派人去尋訪，日落之前必有結(jié)果。”

    裴毓緩緩放下了手中茶杯，良久，他低道：“宮中御醫(yī)記得處理，本王傷勢，切忌外傳。若有違令者，不需留著。”

    “是。”丁水應(yīng)聲，他匆匆看了楚鳳宸一眼，道，“也不讓陛下知曉嗎？”

    裴毓沉默。

    楚鳳宸離得十分近，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臉上有一絲掙扎的痕跡。可最終他還是輕微搖了搖頭。

    “可王爺是為了陛下才……”

    裴毓森白的手細(xì)細(xì)摩挲著白玉茶杯，迷惘的神情漸漸從他的臉上抽離，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溫煦的柔和。

    他說：“她心思重，膽子卻小，知道得多反而多想，招惹危險(xiǎn)。不如不知道。”

    丁水眼眸一閃，冷眼看楚鳳宸，道：“可是陛下她并不知道王爺是這樣的心思。”

    裴毓微微笑起來。

    良久，他才輕道：“瞞一日換一日和寧，瞞五年換五年無憂，我既已在泥沼，托著她無知無畏活在風(fēng)和日麗時(shí)節(jié)，也是好。”

    “可這不公平，陛下什么都不知道，您卻……”

    “本王不需要公平。”

    本王不需要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