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二樓雅間輕紗垂幔,悠揚的琴音三三兩兩地跳躍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裴毓身著寬松的云錦衣裳,森白的手從暗紫的衣袖中伸出,手執一只精巧細膩的白玉杯盞。他居高臨下而望,目光中的瀲滟如同夕陽下湖面粼粼波光,在楚鳳宸的身上輕撫而過,落在了她身后的瞿放身上。而后,他微微舉了杯,嘴角勾起一抹笑,聲音輕如棉絮:“本王久病,無法親迎,不知可有幸邀瞿將軍一杯酒?”說罷,還咳嗽了幾聲。 假的吧?他真病成這樣了? 楚鳳宸瞠目結舌,腦海中思緒飛快地轉動,最終做了一個無恥的決定。她稍稍側開身子騰出地方給瞿放與裴毓更多的對視機會,干笑道:“你們三年沒有相見,一定有許多話要說。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瞿放皺起眉頭。 楚鳳宸假裝沒有瞧見,心安理得朝門口走,沒想到才走出兩步,幾個高壯的男子忽然從街上各處圍攏了過來,一人堵住了她一個出口方向。她嘗試著硬闖,卻一不小心撞上了他們腰間的刀柄——他們人人身形健壯,腰板筆直,臉上的神情有幾分憨傻,即使是她也一眼就能看出來應該是兵士出身。 她一愣,干笑著回了頭,咬牙暗罵:裴毓這禽獸,燕晗三軍將士是這么用的嗎? …… 一刻鐘后,楚鳳宸在酒樓二樓的雅間里艱難咽下了第一塊糕點,眼里寫滿絕望。 在她身邊坐著兩個男人,一邊是笑容和煦的當今攝政王裴毓裴殿下,一邊是面色冰寒的燕晗駐守邊關萬夫莫敵的年輕少將瞿放。她被擠在中間,一半春風和煦一半陰風陣陣冰火兩重天,就算肚子餓得咕咕叫,也咽不下去啊…… 裴毓斟了一杯酒,微笑道:“瞿將軍一別經年,倒是容顏未改。” 瞿放道:“三年不久。” “瞿將軍為本王與陛下駐守邊關鞠躬盡瘁,這杯酒,本王代陛下謝過瞿將軍。”裴毓舉杯勾起嘴角,低緩道,“有良將忠義兩全如瞿將軍,是本王與陛下之幸。” 瞿放的眉頭緊鎖,目光冰寒,他顯然不打算賣裴毓這個面子,連舉杯都不舉。 裴毓卻無畏一笑,森白的手越過楚鳳宸的身體,替瞿放斟上了一杯酒,眉宇間越發溫存。他道:“本王早聞將軍驍勇善戰,欽慕已久一直無緣深交,此次瞿將軍沙場歸來,本王久病未能去親迎,還請將軍見諒。” 瞿放沉默。 楚鳳宸也跟著沉默,她正在看裴毓的手,并且有點兒不能思考:他實在挨得太近了,近到她可以清晰地聞見從他身上傳來的墨香與藥香,甚至是聽見他緩和而又有序的呼吸。他的手腕的弧度十分優雅,瘦削的腕,蒼白的指尖,握著酒壺的手指就在她的眼前…… 這倒讓她忽然想起了幾年之前瑾太妃在某個日落的黃昏猥瑣的笑容。她說,瞿放適合放邊疆廝殺,放門口當殺神,放一只瞿放,可以敵得過禁衛軍三千,生鬼都不會靠近,而裴毓呀…… 裴毓怎樣?那時候年未滿十二的宸皇抱著暖爐仰頭問。 瑾妃笑得花枝亂顫:裴毓,他適合打扮得漂漂亮亮瀟瀟灑灑,云錦衣,紫玉冠,桃花佳釀,金絲骨扇,從眼睫到手指尖,每一處都精細打理了,關在最好看的籠子里,天天早晨喂一兩粒谷子花生,看他給你張一張翅膀…… 有些人,天生就是精細得人神共憤。 不知過了多久,裴毓總算收了收,低笑著看呆成木雞的宸皇陛下:“陛下,是不是?” “……是。”宸皇慫慫點頭,渾身僵硬。 是字一出口,瞿放終于端起了眼前的杯盞一飲而盡。他的目光暗沉,幽幽落在了楚鳳宸身上。 楚鳳宸不明所以,卻發現裴毓似乎心情好得很,他甚至有心思為她夾了一塊精細的糕點,等她實在坐立不安只能默默伸出筷子去夾那糕點塞到嘴里的時候,又夾了一塊。她硬著頭皮再吃,好不容易咽下第二塊,一粒撥好的荔枝被勺子舀到了她的碗中。 楚鳳宸:…… 裴毓卻低頭輕笑出了聲。儼然是把他“欽慕已久一直無緣深交”的瞿將軍晾在了一旁。他正專心剝著荔枝,剝完一顆就饒有興致用勺子舀了,送到身旁的小碗里。 楚鳳宸快要哭了,因為碗里的荔枝已經由一顆變成了三顆,三顆變成了六顆,六顆變成了十二顆。誰知道里面有沒有被下什么奇怪的藥啊! “甜么?”末了,裴毓輕輕問。 “……不知道。” “嗯?” “我、我馬上吃……”楚鳳宸淚流塞了一顆進口中,干巴巴咀嚼著,口中被甜蜜的汁水覆蓋,心中的小人卻快要尸橫遍野。雖然裴毓這廝從來沒有把她這皇帝當做皇帝過,可是今日他的舉止實在太匪夷所思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天色不早,末將告辭。”裴毓欽慕已久的瞿將軍淡道。 “請。”裴毓微笑,沒有一絲意外。 楚鳳宸:“……” 瞿放目光暗沉,站起身來朝樓梯走去,臨到樓梯口稍稍回了頭,目光掠過面如死灰的楚鳳宸,卻終究沒有停留,離開了酒樓。偌大一個酒樓就只剩下楚鳳宸與裴毓兩個人。 宸皇殿下想死。 碗里的荔枝還剩下三顆,她這輩子都不想吃了。 裴毓在瞿放離開后就停下了剝荔枝的舉止,他目光微微變了點色調,淡道:“陛下身上為什么會有血腥味?” 楚鳳宸陡然一驚,飛快思索后解釋:“朕在路上遇上了點意外,后來瞿將軍趕到了,斬殺了攔路之人,他們的血飛濺到朕身上,留下氣味也是難免。” 裴毓沉吟片刻,輕道:“微臣,送陛下回宮。” “好。” …… 日落時分,楚鳳宸終于抵達了宮闈。夕陽把整個城池都籠罩在一片光暈之下,在這片光暈中,裴毓的身影在地上拉長成了細細一彎。 楚鳳宸走在他身旁,不知不覺落后了他好幾步。這樣的光暈,這樣的人,其實她許多年前曾經在宮中祭塔下見過的,那是這豬一樣的一生中罕見的血腥噩夢。無數鮮血,斷肢落在了地上,她被長者抱在懷中,眼睜睜看著滿朝文武被殺紅了眼的人驅趕著廝殺著趕到了一處,絕望的哀嚎響徹了整個天際。在這些聲音中,唯有一個少年眉目清雅,站在一片血泊之中如同修羅場歸來的亡魂。 她只抱著身旁的長者愣愣看著他站在血中,微笑著吐了一個字:殺。 一瞬間,煉獄重臨。 “你是楚家后人嗎?”有個人聲音問她。 她已經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只呆呆看著遠方那個瘦弱的卻下著殺令的少年。那少年并不參與廝殺,他被幾個人圍在中間,卻顯然是這一場煉獄的策劃者,他發現了她的目光,居然朝她露出了一絲笑。這一抹笑,把她從渾渾噩噩中拽了出來,只剩下哆嗦的力氣。 后來呢? “陛下?陛下?”清和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楚鳳宸一愣,終于抽回了神思,突然發現裴毓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回到了她身旁,正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看著她。宮闈的大門已經近在眼前,她大松一口氣,匆忙后退,邊退邊笑:“有勞攝政王,就送到這里吧!” 裴毓微微一笑,目光卻在看到她手臂的一瞬間陡然變了顏色,聲音冰涼下來:“你的手……怎么回事?” 完了! 第10章 破罐子破摔 你的手怎么了? 楚鳳宸心跳如鼓,順著裴毓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手臂,這才發現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滲出了一點點血,也許是這一路她動得有些多,鮮紅血印在鵝黃色的衣袖上暈染開了刺眼的花朵,那模樣已經有幾分稱得上是觸目驚心。 裴毓的原本笑得春風化雨,下一刻就收斂了所有的笑容,眼眸中覆蓋上一層濃重的陰郁。他忽然幾步向前一把抓住了楚鳳宸的手腕,目光冰寒如鐵。 “啊——疼!” 楚鳳宸倒吸了一口涼氣,用力掙扎想要掙脫手腕上的那一抹冰涼,可是誰知道裴毓這病秧子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不論她如何掙動,他的手居然沒有一點放松——她大力的動作帶來的是手臂上才剛剛凝結的傷口又被撕裂了開來,傳來刻骨的疼痛,衣袖上拳頭大小的血跡邊沿模糊起來,又開始慢慢朝外圍擴張…… 裴毓卻視若無睹,他甚至根本看都沒有再看傷口一眼。 “裴毓,你放手,我疼……” 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漸漸冒出來,鉆心的痛帶來一陣陣的暈眩,楚鳳宸站都站不穩,只能弓著腰痛苦喘息:“裴毓,你大膽,朕命令你放開朕,否則、否則朕……” “否則?陛下是不是忘記了一件事情?”一直默不作聲的裴毓終于出了聲,卻是一聲冷笑,低頭到她耳側輕喃,“這天下是本王寄存在你那兒的,本王一直容忍你的小動作,可是陛下也不能當真忘記了自己的本職,是不是?” 他說:“為什么陛下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些讓微臣無法再裝聾作啞熟視無睹的事情?陛下安坐朝堂,本王替你做你不能做的,如此不好么,嗯?” 溫熱的氣息拂動耳邊鬢發,如同清風拂過。 他終于脫掉了面具。面具下面的嘴臉果然如同陰曹地府的鬼魅。 楚鳳宸倒吸一口涼氣,舌尖被她自己咬破,一股腥甜的滋味在口中漸漸蔓延開來,到最后卻成了濃重的苦澀。她伸出完好無損的手,顫抖著抓住裴毓的手用力拖拽,卯足了力氣蓄勢一發,毫不顧忌傷口把他重重扯開! 撕心裂肺的痛傳來。不過裴毓的手卻終于脫離開來,他的眼角帶著一絲詫異,似乎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膽量和力氣。 楚鳳宸冷眼看著他,看著看著,視線卻漸漸模糊起來。她想要用力地放下幾句狠話回擊回去,可是好不容易艱難張開口,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忽然降臨,整個世界一瞬間成了黑暗和死寂的領地。 …… 楚鳳宸是在深夜醒來的。 寢宮中燈火通明如同白晝,她安靜地在床上睜開了眼睛,思緒卻仍然在噩夢連連中浮沉。良久,她才終于記了起來為什么會莫名其妙躺在床上,不由打了個寒戰,遲疑著抬起了手臂:手臂上,傷口已經重新包扎過,淡淡的藥香籠蓋在床榻周圍。 是裴毓送她到寢宮的?包扎過了,那……她慌忙地伸手探進褻衣,觸手可及的一片柔軟,頓時心中一沉,冷汗慢慢濡濕了身子。束胸,不見了…… “陛下,您醒了?”門口傳來一聲驚喜的聲音,小甲的腦袋探了過來,紅腫的眼睛亮閃閃。 “小甲……”楚鳳宸神色復雜,輕聲問,“誰送朕回得宮?” 小甲揉著眼睛喜笑顏開:“攝政王啊。” 楚鳳宸心中一凜,低聲問:“那我的衣裳……” 小甲一愣,倏地笑了,湊到她面前小聲道:“陛下請放心,攝政王只是把您送到了寢宮,前來問診的是宋御醫,您的衣裳是奴婢親自脫下的,那時候攝政王在外頭,等宋御醫包扎完畢后攝政王才進來。他在的時候奴婢一直沒有離開過,他一定沒有發現的。” 沒發現么?楚鳳宸大大松了一口氣,僵硬的脊背終于放松下來,身上的冷汗漸漸收干。她不敢想象,如果裴毓發現她的真實身份,如果她的身份曝光,楚家江山將迎來怎樣的變故。可有一點是無疑的,那一定會是一場浩劫。 小甲拍怕胸口:“陛下,您不知道,攝政王殿下抱著您進寢宮的時候,臉白得像白紙一樣。奴婢還從來沒有見過他慌亂成那樣,好怕他會一直守著看宋御醫包扎……他是真緊張陛下,可是為什么陛下卻老是防著他呢?” 楚鳳宸抱住了腦袋,慢慢地把腦袋縮進了溫暖的被褥中。 到最后,小甲嘿嘿笑:“其實,攝政王要是能成為駙馬都尉也挺好的……” 駙馬都尉。這是唯一的希望。楚鳳宸縮在被褥中良久默默做了個決定,終于探出了腦袋,朝小甲道:“明日罷朝,你去傳朕旨意,招沈卿之于辰時到御書房等朕,朕有事相商。” “沈相?” “是。” 楚鳳宸咬牙,既然裴毓已經撕破了臉面,她現在所能利用之人只有沈卿之。雖然他本來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兒,不過他是瞿放黨派首領,是朝中唯一能和裴毓抗衡的力量。既然事已至此,她想要搏一搏。 …… 清晨的陽光投射在御書房的窗欞上的時候,楚鳳宸見到了沈卿之。其實對于沈卿之這個丞相,她并沒有多少了解,只知道這家伙也不是什么賢良忠臣,長年以來和裴毓各站左右兩黨,權傾朝野,可是民間卻多有傳聞說這是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大忠臣,可見這家伙把門面做到了極致。 而現在,他正靜靜坐在御書房的客座上,眉目溫和,一派文質彬彬模樣。不像是個丞相,倒像是新晉的狀元。這種人才是最可怕的,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對于這種人,楚鳳宸并不想多繞彎子,她單刀直入:“朕想為和寧公主選一個駙馬都尉。” 沈卿之微微詫異,道:“公主與陛下乃是龍鳳雙生,今年十五,倒確實可以選一個東床。只是此事卻不是臣力所能及,陛下是否先與攝政王知會?” 聽聽,撇得多干凈。 楚鳳宸咬牙,破罐子破摔:“沈卿之,孤不想與你比誰更虛偽。朕的處境你應該明白,你的野心朕也明白,只是裴毓在一日,你就始終只能做你的一代賢相,空有虛名卻無半點實權。” 沈卿之抿了一口茶,微笑不語。 楚鳳宸勾勾嘴角:“朕前幾日去民間湊了趟熱鬧,學到了一句俗語,叫做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她站起身來踱步到他身前,指著他道:“穿鞋的。”又指指自己,“光腳的。”隨后躬身裂開嘴笑了,“沈相,朕如果安分守己,你與裴毓斗著勢均力敵,可是朕如果從中做些什么,裴毓自有兵權在手,你可是什么都沒有呢。” 沈卿之放下了手中茶杯,淡道:“陛下想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