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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禁庭在線閱讀 - 第25節

第25節

    可是究竟賢德不賢德,宮闈之中的秘事,身在其中都說不清,何況外人乎!

    皇后邀長公主入宮相聚,長公主必當從命。自覺昨天云觀的出現,無形中拉近了與皇后的距離,接了口諭便梳洗打扮,乘厭翟進宮赴宴去了。

    宮中內侍將她帶到了偃蓋閣,閣中尚且無人,只有紫檀案上一只博山爐燃著檀香,孔中裊裊升騰起煙霧。她略站了會兒,黃門送來茶點,她沒有理會,憑欄坐下,眺望外間景色。

    已 經入秋了,再不似夏天的繁茂,一些花草有了枯敗的跡象,風吹過去,颯颯地,響成一片。她低頭思量,皇后與今上貌合神離,加上今上那個古怪的脾氣,據說帝后 到如今也未同房。皇后心里必定還念著云觀,女人和男人不相同,男人口中說愛,但是權勢對于他們的誘惑可以擊倒一切。女人呢,小情小愛永遠在第一位,只有連 愛情都失去了,才會發狠想要去抓住權力。今日邀她來,話題一定是圍繞云觀的,她們之間至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助云觀臨朝。

    等了許久皇后未來,她也不急,只是好奇為什么沒有宣她去涌金殿。步搖上的金葉子在她耳邊粹響,她抬手抿發,視線不經意一瞥,卻見今上從遠處佯佯走來,步態閑適,與平時無異。

    她心頭擂鼓,畢竟有些慌,但二十多年的尊榮,養成了處變不驚的能力。她站起來,平了心緒,到閣前納福迎接。

    今上尚在中路上,看見她,頷首叫了聲阿姐。到了近處牽袖比手,“阿姐閣內請。”

    她隨他入閣,笑道:“官家倒與圣人心有靈犀,圣人還未到,官家竟先到了。”

    他寡淡一笑,“阿姐不知道么,今日是我邀阿姐敘話,與皇后沒什么相干,想是下面的人傳錯了旨意。”

    她的笑容一瞬凝固在臉上,傳錯了旨,那幾乎是不可能的。看來今天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要發生了吧!或者云觀在她府上出現叫他察覺了,他這人自小睚眥必報,如今登上帝位,真愈發的精進了。

    她在圈椅里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茶盞,慢慢抿了一口,“自官家登基,你我姐弟就不曾好好說過話,今天命人傳我,必定是有話同我說罷!”

    他坐在桌旁,一手執杯,那手指對比紫砂,秀致剔透得女孩一樣。不疾不徐轉動杯子,曼聲道:“無話就不能找阿姐來么?阿姐比我大四歲,雖不是同母,畢竟都是先帝骨rou。可是我從小就不得阿姐喜愛,不知究竟哪里做得不好,阿姐寧愿同黃門說話,也不愿意理睬我。”

    她聽了轉過視線來,表情頗詫異,“官家怎么這么說?我這人的脾氣你也知道,獨善其身慣了,也從不與誰刻意親近,大約這樣才會讓官家誤會我吧!官家是我的弟弟,哪里來不得喜愛一說?”

    他緩慢點頭,“若是當真獨善其身倒好了……阿姐還記得駙馬都尉是怎么死的么?”

    她駭然一驚,怔怔盯住了他。不過也是轉眼,又是一副恬淡的模樣,掖手道:“駙馬是喝醉了酒,失足墜樓而死,官家怎么問起這個來了?”

    他 將茶盞放下,起身在窗前踱步,悵然道:“我常覺得,一個男人背后的女人很重要。尤其當這個女人的身份高過你,對你毫無感覺,而你還死心塌地的愛著她時,這 種關系演變到最后會是個悲劇。阿姐不愛駙馬,所以連他真正的死因都忘了。我來提醒你,駙馬不是墜樓而死,他死于東宮,分明有情有義,卻連墓前的碑都不屬于 自己。”

    長公主霍地站了起來,大袖下的五指握成拳,禁不住栗栗打顫,“官家何出此言?”

    他倒是松散一笑,“阿姐不必害怕,這個秘密我三年前就知道了,之所以秘而不宣,還是為了周全阿姐,可惜阿姐從來不領我這份情。”

    她看著他的臉,一種失敗的預感悄悄爬上心頭,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周全她?說得甚好聽。那時大勢所趨,不默認云觀已死,他無法登上帝位罷了。

    他 背著手慢悠悠踱步,看似斯文的人,很多時候令人恐懼。她要開口,被他抬手制止了,“阿姐別忙著否認,既然到了這步,還是開誠布公的談一談,對你我都有益。 其實當初的爭端因何而起,阿姐心里有數。若不是云觀容不下我,先挑起爭端來,就不會有后面那一連串的不幸。他怕我功高蓋主,欲除我而后快,阿姐與他不是一 母所生,論關系我和他都是一樣的,為什么阿姐獨要幫他?我死了,對阿姐又有什么好處?”他見她面上有懼色,不由發笑,“阿姐看,我登基后封你為榮國長公 主,儀伏同藩王,食邑萬戶,算得上以德報怨了罷!駙馬代云觀受死,這三年我卻未動阿姐分毫,是我念著骨rou親情,阿姐不明白么?”

    他 可以以這樣一種談笑風生的語氣來討論政事,長公主畢竟是女人,除了高貴的出身,背后沒有任何依仗。到了這步田地,一味的抵賴沒有任何意義,她也豁得出去, 只道:“官家既然開誠布公,我也用不著拐彎抹角。我并未要置誰于死地,我只是遵從爹爹的愿望,云觀是太子,你本就應當歸政于他。”

    他譏誚地望著她,“遵從爹爹的愿望?阿姐何必這樣冠冕堂皇!生在帝王家,誰對權力沒有渴望?阿姐深知云觀比我易于cao控,只怕有做鎮國長公主的意思吧!還有一樁,云觀答應過你,若他稱帝,就將法云寺里那個孩子接入大內,認作義子,我猜得可對?”

    聽到這里,再強的意志都支撐不住身體了,她腳下踉蹌,直撅撅地跌坐了回去。

    法 云寺里的那個孩子,是她的軟肋,也是她的污點。與駙馬成婚不是她自愿的,那時她心里有愛慕的人,因為那人出身寒微,只是軍頭司的一名內等子1,她無法向先 帝和包淑妃回稟,只得銜恨嫁與駙馬。婚后的生活活得毫無趣致,她依舊無法忘記那人,暗中來往過后便有了身孕。這種事,發生在帝王家簡直就是丑聞,她想留下 孩子,只得稱病與駙馬分府而居。駙馬并不愚笨,也許是因為愛她,沒有戳穿她。她產下孩子送進法云寺,后來又因云觀的那個承諾,游說駙馬協助他鏟除今上,乃 至最后令駙馬送了性命……

    她常不敢回憶,一切就像個噩夢,想起來便讓她萬劫不復。她對不起駙馬,外人眼里她高貴雍容,其實她只是個卑鄙齷齪的自私鬼。這個秘密埋得那么深,她以為永遠不會被發現,可是現在被他挖了出來,就像結了疤的傷口又一次被撕開,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她惱羞成怒,“官家究竟意欲何為?”

    他說得言簡意賅,“我希望阿姐說出云觀的下落。”

    她身上一陣熱一陣寒,如同打了場大仗,有些無力為繼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他的下落,官家就算是殺了我,我也供不出來。”

    他 聽了垂下眼,慢吞吞撫摩手上那個黃玉把件,半晌方道:“我相信阿姐,必定是真的不知道。沒關系,我從來不會強人所難,不過今日同阿姐徹談后,阿姐應當明白 我的想法了。這天下早就已經大定,何必再掀起滔天巨浪來呢。倘或阿姐能助我一臂之力,阿姐的兒子便是我的兒子,日后為王為相,絕不虧待半分,阿姐以為如 何?”

    順的條件很優厚,逆呢,也不必再說了,總逃不過身敗名裂。她死不足惜,孩子怎么辦?重元拿住了她的七寸,她所做的一切向來是為孩子,如果中途撂了手,她一個沒了丈夫的寡婦,還有什么指望?

    她撐著月牙桌泫然欲泣,深深吸了口氣道:“官家要我做什么?”

    他說:“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必要的時候傳些消息,譬如說皇后與我夫妻恩愛,譬如說中秋佳節,禁中娘子于宣德門舍新酒。”

    如此是要請君入甕么?長公主心里都明白,暗中盤算可否與云觀私下里通氣,他卻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阿姐懂得審時度勢,我在位一日,這天下就是我的。云觀想卷土重來,除非他能敵得過我三衙十萬禁旅,否則就是以卵擊石,恐怕還不如三年前死了的好。”

    似乎只有妥協一條路可走了,“官家當如何處置皇后呢?”她側目看他,“云觀與皇后見面,皇后回來可曾告訴官家?”

    他 被戳到痛處,心頭狠狠一悸。長公主在等著看他的笑話么?一個被人捏在手里的人,竟還有這閑情苦中作樂?他說:“皇后如何處置,自有我的道理,就不勞阿姐cao 心了。我記得那孩子叫從嘉吧?我三年前便命人左右保護,據說長得很好,阿姐不必擔心。他今年五歲,明年當開蒙了,我還未見過這個外甥。若云觀的事處理即 時,接從嘉入太學后,阿姐與孫都頭的事便議一議罷。有情人終成眷屬么,我也樂得成全一對佳偶。”

    他說完,提袍出了偃蓋閣。長公主 茫然目送他,他一身緋袍,在秋天的日光下紅得發沉。細想想,同在一家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的話加起來也沒有今天半個時辰說的多。不管她承不承認,他確實是 個合格的當權者。云觀呢,吃虧就吃虧在入綏當了質子。十年來僅憑他母親為他網羅親信,那點根基對重元來說簡直不堪一擊。崇帝原以為牽制了嫡子便能保他大綏 萬年基業,現如今看看,一個當權的庶子,還不是照樣謀劃天下!

    一寸秋風一寸涼,她裹了裹肩上披帛,抬眼朝閣外樹冠上望去。天是瀟 瀟的,藍得沁人。殿宇連綿的飛檐像烏沉沉的云頭,在天幕的邊緣沉淀下一片積影。大鉞不是原來的大鉞,禁庭也不是原來的禁庭了,一切都在改變。仿佛巨大的車 輪向前推進,碾過去,留下深深的車轍,誰都無能為力。

    花圃內的木樨開得正好,嫩黃的花苞成簇生長。趁著露水未干時摘下來,蓋在絹布下,香氣匯聚起來,分外的凜冽。

    “圣人摘了做什么?”阿茸歪著脖子站在樹下問,“要做木樨花醬么?澆糖蓮藕?”

    阿茸隨了她的屬相,一門心思只知道吃。秾華說不是,“摘下來做香珠串,佩在腰帶上,或是戴在手腕上,香氣能保持很久。”

    她哦了一聲,“那我和圣人一道摘。”說著卷了袖子就要幫忙。

    秾華忙謝絕了,“我說過要靠自己做成的,不要你搭手。”

    阿茸摘了兩朵,扔了又舍不得,便扯起了圍腰,把花兜在里面,“圣人做香珠兒,我做桂花糖,各做各的,互不相干。”又問,“圣人做了香珠送我一串么?”

    她很小氣,說不行。阿茸嘟著嘴問為什么,她說:“我答應做了送給人家的,只怕花摘得少,還不夠。”

    阿茸追問送給誰,她只搖頭不說話,心里細細地牽痛起來,站在那里便覺得眼睛發酸。

    昨 天他匆匆走了,她自己想了好久,只是覺得滿心凄涼,卻沒有理出頭緒。她有她的難處,不能和人細說,連春渥都不行。她一直覺得自己有主張,可是這回產生了懷 疑,終于意識到自己原先一直被保護著,所有能感受到的喜怒哀樂,都是她少年時期的嬌縱和恣意。她要學著長大了,要在禁庭里活下去。他們斗,由得他們斗,她 幫不了誰,也害不了誰。就這樣,偏安一隅,袖手旁觀。她的錯從和親開始,現在想想,那時好多的東西促成了她那個不完善的計劃,現在怪誰都晚了。

    春渥來,拿著布幔和長桿,“這樣摘,摘到什么時候?把幔子鋪在樹下吧,把花打落下來就是了。”

    她搖搖頭,揭開紗布讓她看,“摘了不少了,做十幾顆也許夠了。”

    她 挎著籃子回涌金殿,仔細把花蒂摘了,叫人拿研缽來,坐在窗下耐心地研。那些嬌小的花瓣在杵子下面解體,搗碾成泥,然后盛在紗布中擰干水份,搓成圓圓的珠 子,放在窗臺晾曬。她手上忙碌,卻一直愁眉不展,春渥和阿茸看著也覺得心酸。她從來沒有這樣過,昨晚上哭了大半夜,恍惚天要塌了,可是問她,她又什么都不 說,叫人很覺憂心。

    春渥猶豫了許久,輕聲說:“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去請官家罷,什么事不能解決呢,把話說開就好了。”

    說 開,怎么說得開?她搖搖頭,現在只有什么都不說才是最好的。她想起持盈來,她中毒的事到現在也沒個論斷,內侍都知奉命查辦,把廚司和尚食的人都拿起來了, 嚴加拷問,居然一點進展都沒有。這么說來就奇怪了,倘或是貴妃的苦rou計,一切矛頭應該指向慶寧宮,結果卻出乎她的預料。

    她放下袖子站起身,“去宜圣閣看看梁娘子吧!”邊說邊往外走,徐尚宮領著幾個內人隨身伺候著,緩步出了宮門。

    宜圣閣在后苑東首,需經過桃花溪。她從橋堍下來,正遇見今上出迎陽門。這么巧,她站住了腳,一時局促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看到她,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只問:“皇后往何處去?”

    她欠身納了個福,“臣妾去宜圣閣探望貴妃,不知她眼下身體怎么樣了。”

    他停頓少時,嘆了口氣道:“順路,一道走罷。”

    作者有話要說:1宋代宮廷御用之相撲手,乃御前衛隊左右軍士,名為“內等子”。

    ☆、第43章

    若換做平時,身邊有心愛的人相伴,一定覺得世上再無憾事了。可是現在隔著一層,就算人在眼前,依然很難親近。

    他總在盼望 著,她能同他坦誠,把云觀來找她的事說出來。他不要她做其他,只要說出來,男人的戰爭不會把她牽扯進來。然而他知道不可能,云觀對于她,是情竇初開時最美 好的寄托,她喜歡他,甚至愛他。現在是生死存亡的當口,她的良心和道義不容許她這么做。大概她以為守口如瓶就天下太平了吧,他和云觀終不能相提并論,即便 她是他的皇后,她的心有一半收不回來,她還是同情云觀的。

    他除了嘆息,沒有別的辦法。腳下放緩了些,“皇后昨晚休息得好么?”

    她略一頓,垂下眼睫。他從側面看過去,見她慢慢紅了眼眶,卻還是點頭,“臣妾休息得很好,謝謝官家關心。”

    他終于停住了步子,低聲道:“皇后休息得很好,我卻徹夜未眠。”

    她立在他對面,不敢看他,絞著帕子說對不起,“是我的錯,讓你生氣了。”

    他 想怨怪她,可是看她可憐的樣子,怎么忍心苛責?誰用情深,誰就處在下風,愛情也是一場博弈。怪自己太執拗,明明那么多女人等著他去愛,他卻偏偏喜歡她。為 什么?不是因為她美麗的臉。他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害怕和陌生人相處,到現在也還是這樣。恰好她給了他九個月,她愿意傾聽,愿意交流,他不必擔心她有任何 的不耐煩。恐懼隱藏在書信后面,說不出來的話通過筆墨抒發,這九個月的水滴石穿,就算她曾經將他當作別人,也足以讓他心動了。

    他垂著手,神情落寞,“我沒有生氣,只是有點難過。”

    她聞言越發心酸,哽咽道:“官家……你不要難過。”

    他的鼻子隱隱發酸,點頭說:“我知道你還需要時間,不著急,我們有一輩子。”猶豫了下,執起她的手,“皇后,你會永遠陪著我么?如果某一天我不再是大鉞的主宰,如果我成了別人的階下囚……”

    她 惶然望向他,似乎被他描繪的畫面嚇壞了。從她入禁庭起他就在那里,那樣輝煌的存在。她不敢想象他從高處跌落下來會有多么慘烈,每個人都無路可退,退一步便 是萬丈深淵。她緊握住他的手,卻不知道怎樣作答。她是微末之人,云觀和他,她都舍不得。也許她能做的,只是給失敗者以慰藉,至少失去江山后還有她。

    她勉強笑了笑,“官家怎么這么說?多不吉利的話,不要拿這種事打比方。”

    他眼眸深邃,定定看著她,自嘲笑道:“是啊,若我從紫宸殿走出去,恐怕連活下去都不能夠了,讓你陪著我,如何陪?”

    “臣妾嫁與官家,必定與官家患難與共。”

    她說得很堅定,他默默聽著,也懂得她話里的含義。不可同富貴,卻可共患難,果真傻的可以,要去做失敗的陪葬品。

    他 說好,“皇后有情有義,令人欽佩。不過你要記住,你與我成了親,命運只與我休戚相關。我在一日,你安享尊榮,河山在你腳下;若我不在,皇后將會是這世上最 可憐的人。”他撫撫她的臉,輕聲說,“誰的承諾都不算數,你居正宮,執掌鳳印,那才是真的。看來為了皇后,我也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因為我怕我有個閃失, 到時候再沒有人能護得了你。”

    他說完,負手直往前去,秾華立在那里,心頭如刀絞似的。她明白他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后也是這樣。所以她從沒想過同權力一爭高下,她本來就不是生在欲望中心的人,即便不當皇后,她也能夠生活下去。

    徐尚宮在一旁喚她,她回過神來,今上已經到了宜圣閣前。持盈出來迎接,久病初愈,身子軟得像柳絮,反而多了些嬌媚的味道。欠下去納福,大概是頭暈,起來的時候趔趄了下,不偏不倚撲進了今上懷里。

    秾華遠遠看著,多少有些傷情。可是轉頭想想,自己這樣模棱兩可,終究還是留不住他的。他若要寵愛別人,都隨他去吧!

    她緩步走,到了閣前也只是尚宮來迎。無妨,伺候今上總比迎她重要。入閣內去,今上在一處觀景的圍欄前坐著,持盈抽身給她納了一福,“圣人來了?我這兩日身上欠安,一直未去慶寧宮請安,倒叫圣人來瞧我,真罪過。”

    她笑著搖頭,“這些小事不要計較,眼下好些了么?”

    持盈給她奉茶,應道:“謝圣人惦念,已經好多了。只是下毒之人一直未查出來,我心里咽不下這口氣。”

    她也甚無奈,“我幾次督促后省查辦,可是輪番審問了很多人,竟沒有半點進展。”

    “我進宮這些日子,自問本分,也未同人結怨,誰會來害我呢?況且此人頗有手段,做得這樣滴水不漏,想來是個心思縝密的高手吧!”她轉到今上面前,哀聲道,“官家要替我做主,臣妾險些喪命,如今想起來還心里發毛呢,不能就這么算了。”

    今上點了點頭,“早晚會給你個交代的,貴妃只管放心。眼下養好身子最要緊,過陣子有烏戎使團來鉞,可破格讓貴妃見上一面。”

    持盈聽了很歡喜,含笑道:“我真有些想家了,官家體恤,臣妾感激不盡。官家和圣人來得正好,今天是臣妾生辰,臣妾命人備了酒水,斗膽邀官家與圣人共飲。”

    秾華哪有心情吃喝,只是婉言謝絕,“我不能飲酒,留下徒然掃興。你如今大安,我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上回太后賞的幾支老參我還未動過,回頭讓人送來給你補身子。若缺什么,你再命人來回我罷!我宮中還有事要忙,就先回去了。”

    持盈卻很失望的樣子,“難得有機會,恰好官家和圣人都在……”說著眼巴巴看今上,“那官家呢?也有事要忙么?”

    秾華屏息聽著,今上卻道:“既然是你生辰,就在這里討你一杯壽酒喝吧!”

    持盈頓時喜笑顏開,忙吩咐尚宮籌備起來。秾華起身莞爾道:“官家難得空閑,娘子好生侍候。”邊說邊向上行禮,掖著廣袖退了出去。

    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出宜圣閣,迎面一陣風吹過來,腦子才清明了些。心頭發澀,嗓子里堵著一團棉花似的,也不去管他。回到涌金殿茫然盤弄她的香珠,趁著花泥半軟,伏在窗前拿針一顆一顆開眼。數了數,十五顆,串起來差不多夠了。

    春渥來給她送羹,揭了蓋子遞給她,“這么快就回來了?”

    她唔了聲,“今日是貴妃生辰,你替我準備幾樣壽禮送去。本想邀我喝酒呢,我又沾不得酒,反正她想留的是官家,我就辭出來了,免得在那里礙眼。”

    春渥訝然看她,平時小心眼得要命,今天卻一反常態,看來真是遇上大問題了。

    “你若有事,千萬要說出來,悶在肚子里會憋出病來的。”春渥想了想道,“或者你不愛同我說,去天章閣見見崔先生。崔先生世事洞明,你去向他討教,他不會害你的。”

    其實誰也幫不了她,不過去探望崔竹筳,聊聊家常倒是可以的。這陣子執著于兒女情長的東西,把書都放下了。整天的鉆牛角尖,人越來越浮躁,這么下去未有個決斷,自己倒先垮了。

    傳時照來,讓他前面引路,在園子里散了會兒步,再順著翔鸞閣前的回廊往西去。三閣是個充滿了書卷氣息的地方,遠離了塵囂和俗務,與禁中大不相同,身在其中煩惱頓消。

    崔竹筳已經升了學士,穿著綠色的常服,戴卷腳幞頭,正捧著幾卷古畫在閣外空地上晾曬。見她來了長長一揖,“圣人怎么有空來天章閣?”

    他站在日光下,眉目朗朗。正直豁達的人,任何時候都有種平靜安定的氣度。她還像以前在學里一樣,對他揖手行個禮,“長遠未見老師了,今日得閑,過來看看。”

    崔竹筳和暖一笑,回身往亭下引路,“今日天氣適宜,圣人出來走走,可以寬闊心境。有時候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喜怒莫名受人牽制,這樣不好。圣人近來可練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