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詔令頒布許久,聚集于酒肆的學子卻仍舊不死心,非要辯論出分封的好處。”一旦進入國務,扶蘇說話的方式立刻恢復了他在邊關時候處置軍務時候的風格,單刀直入,直切重點,只聽他沉聲道,“扶蘇早說不以‘言’治罪,可此事不可再讓學子胡言亂語下去——百姓無知,易被蠱惑,而學子未曾臨朝,夸夸其談者眾,可為官之用者少,讓他們兩相攪合在一起,指不定惹出怎樣的亂子。” 李斯瞥向扶蘇,見他面色雖然糟糕,神色卻頗為鎮定,且語調清晰,話中條理分明,立刻明白太子心中必定已有腹稿,因此,笑著詢問:“太子對此有何辦法?” 聽到李斯的詢問,扶蘇面色緩和些許,平滑的眉心卻顯出褶皺,似乎對自己的辦法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但他的語調仍舊平穩:“丞相與奉常共理定文字之事,扶蘇的打算正在其中。” 話到此處,扶蘇溫和的眉眼顯出鋒利的色彩,他笑了一聲,語調卻一如既往溫和的說:“天下學派眾多,每一個學派都試圖未國君所用,壓制其他學派,因此,山東諸國各有所向。我大秦自商君定計,雖然不曾壓抑其他學派,卻自上而下皆以法家為尊,但說文論道,法家到底失于刻板——丞相確實是書法大家,可比起讓您修整文字,扶蘇以為整理國政以利天才才不糟蹋了丞相的大才。天下文字眾多,確定此事耗時耗力無數……” 扶蘇語速越來越慢,最后竟然眼角眉梢都透出笑意,他手指輕柔的敲了敲大案,口氣平淡猶如討論時節將至,輕聲道:“既容易留下錯漏,也可以按照字數多少而讓各家爭搶起來,是個讓文人消耗精力又能犯錯閉嘴的好機會。” 李斯聞音而知雅,跟著壓低聲音,笑瞇瞇的接話:“且不論如何定字,只要是經由人手抄錄的字,幾萬個下來,怎會沒錯呢——‘錯’是免不了的。太子到時候出師有名,一箭雙雕。” 扶蘇聞言勾起嘴角,可眼中卻不見絲毫笑意,他平靜的說:“在其位、謀其事,扶蘇不能辜負了父皇的托付。” 他在掌國的位置上坐得越久,越能夠理解當初父皇因為儒生們頻頻sao擾而最終借著丞相李斯之手徹底將喜歡方術的儒生一網打盡的原因,絕非他們做了什么真正觸怒天子的事情,而是這群人碰觸了龍的逆鱗——為了大秦萬里河山,哪位有雄心壯志的君王會在乎自己雙手染滿鮮血? 李斯沉吟片刻,點點頭,低聲道:“此事可行,但其中需細心控制,否則容易引起其他麻煩。‘度’需太子自行掌握,老臣只說一點,無論如何不能影響了定下文字的時間,也不可讓此事耗費的精力付諸東流水。” 扶蘇點點頭,神色鄭重的向李斯承諾:“扶蘇意在壓服各派學子,而非損耗我大秦百官之力,阻礙朝政進展,丞相無需多慮。” 李斯應了一聲,再看扶蘇的眼神變得溫和許多:“修整文字,必將溯源求本,到時候將天下皆知文字正統由周入秦,貝親所用幾百年不變,到時候越是迂腐的學派反而越說不出任何不是。” 扶蘇聞言反而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低聲道:“丞相多慮了,依扶蘇之意,不必以秦篆為本。此番修整文字,概因華夏文字種類繁多,形制不同,言語異聲,文字異制,書體異形,九州之內難以相通。若無同文同字,則華夏血統不可相溶,各國舊地之民時時刻刻牢記舊仇血債,日久足以侵害我大秦根本,因此,只要是能夠容易辨認清楚的,便足夠了。扶蘇決不強求字體字型。” 李斯悄悄松了一口氣,一直緊握在長袍下的手掌終于松開。 他心想:原本還覺得任何一件事情都能品出幾種不同意思的太子未免過于心狠多智,眼下他能下如此決心,可見是一心為公,而非手握權柄而導致舉止狂妄,如此一來,老夫便安心了。 李斯心中大安,原本半遮半掩的說話方式霎時轉變,十分直白的接上扶蘇的話——統一天下文字之事本就是李斯《定國十策》之中首先提起的,若說天下誰人對此設想最多,必然是李斯了。 “請容老臣多嘴,既然要擬定天下文字,太子一定要記得另外兩點,一則戰國數百年,新字字數甚多,新字是否入內?入多少?二則,文字必須清晰無誤,相似字型的文字哪怕再正統,也不能選入其中。否則戰時運送糧草輜重,一不小心便會造成巨大的失誤。”說到此處,李斯頓了頓,搖搖頭,低聲道,“其中大有可為。” 扶蘇明白了李斯“大有可為”指的是這兩點若統一由李斯自己帶領下屬整理文字自然能夠避免,可當此事分攤到各個相互沒有聯系的學派時,他們絕對沒辦法拿出自己整理成果相互認證,絕對躲不過這兩點錯漏! 扶蘇真心實意的向李斯叩首,額頭觸到地面冰涼的石板后,認真道:“多謝丞相提點。” “老臣受陛下所托,自當盡力。”李斯并不居功,卻也沒有推拒扶蘇感謝的叩拜,直到話落才將他扶起。 扶蘇再與李斯寒暄幾句,終于抬步離去。 李斯臉上的笑容霎時褪去,微微垂下眼簾遮住眼中濃重的擔憂,他今日徹夜不眠處理國務并非秦國的事務真的繁重到他不得不親力親為,而是走到了泗水郡的始皇帝遭遇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刺殺。 這時候若是陛下真的不治而亡,是否會重啟天下戰端完全要看太子的本事了。 太子扶蘇顯然沒讓李斯失望,只盼著他能從錦帛繁多的事件之中看出自己隱晦指出的意思。 想到這里,李斯不由得又嘆息一聲。 正在馬車之中的扶蘇已經展開李斯特意遞來的錦帛,只用了一瞬間便明了其中暗示的內容,他身體透出不明顯的顫抖,死死攥著拳頭,一絲血跡從指間流下。 才智過人的張子房已經被秦國納入羽翼之下,無論如何扶蘇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半月前,泗水郡。 比起用雙腳踏在滿地黃土之上走遍還沒有香料傳入中原大地的街市品嘗“美味”,胡亥寧可老老實實的跟著嬴政該去哪里去哪里,這時代的風光沒有收到工業革命的污染,端得是步步皆美景,入畫無不足。 可惜,嬴政顯然不這么想。 “你這孩子年歲也不小了,怎么整日粘著朕,不愿意出去走走!”嬴政雖然高興幼子對自己寸步不離,但養兒子到底和養閨女不一樣,嬴政沒有將胡亥養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夢想。 = =阿爹,外面大部隊走過之處塵土飛揚,官道都不平穩,有啥好玩的啊! 心里默默吐槽一句,胡亥直接揚起笑臉,用自己年滿十二之后進入變聲器的沙啞聲音撒嬌道:“阿爹,我每日都找了最山明水秀之處,習武練劍,從沒偷懶,還特意尋了山色湖光不差的亭子看書學習。” 嬴政冷哼一聲,不客氣的揭穿胡亥的話:“是啊,朕帶人休息的地方是最好的,你就不用多走幾步路了,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懶呢?” 胡亥十分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垂下白嫩的臉蛋耳朵微微發紅,可他卻心中叫苦,發現變聲沒了綿軟清朗的童音之后,自己撒嬌的功力嚴重退步。 qaq阿爹現在不好哄了,腫么破?在線求! “……其實我是戀家。”過了好半晌胡亥才小聲咕嚕了一句,然后捂住嘴,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嬴政,眼神無辜又可憐。 嬴政搖搖頭,無可奈何的說:“行了,朕沒有怪你的意思,現在正是重要的時候,能不開口就少開口,免得傷了嗓子。” 胡亥可憐巴巴的垂下頭,引得嬴政習慣性就伸出手揉著他松軟的長卷發安慰起來:“此地飲食和關中不同,魚蝦鮮美,今晚上加一道蒸魚,rou質肯定是嫩滑鮮美,關中無法相比的。” 胡亥聞言立刻抬起頭,明亮的眼睛彎成一線月牙,有顏色的宮人很快擇出最鮮美肥碩的大魚,呈遞到了父子二人面前。 然后,吃了大半條魚都沒事兒的胡亥眼睜睜看著嬴政面色青紫的摔倒在地! “阿爹!”饒是胡亥也忍不住驚叫出聲,隨即,他托著嬴政的頭,將他扶到自己懷中,滿目怒色高喊,“從送魚的人開始給我查,查不清楚,我要讓他們全家上下不得安寧!” ☆、第123章 我有特殊的算賬技巧 陛下中毒的消息一經傳遞,忠心耿耿的中車府衛士們立刻手持利器,以人力將此處封閉,圍出一片安穩的空間。 夏無且等多名御醫跑得滿頭是汗,終于飛速趕到此處,他們只來得及隨便扯過衣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便一個接一個沉著面色上前為嬴政探查病情。 中醫講究望聞問切,陛下雖然是九五之尊,可面色一看便知道中毒不輕,不可等閑視之。 “阿爹中的什么毒?有治療辦法嗎?!”不等幾名御醫相互商討病情,胡亥已經一連串的追問起來。 夏無且歷來是直接的人,此處嬴政倒下后,地位最高的人只有胡亥,他自然拱手道:“啟稟胡亥公子,臣無能,不知大王所中何毒。” 胡亥眉間的皺褶瞬間加深,面色沉沉的瞪著剩余三名御醫,沉聲道:“你們呢?有誰知道?” 他的面色陰沉得令人以為自己只要開口說出“沒有辦法”就會被霎時斬成碎塊,幾名御醫們哆嗦著嘴唇一個接一個跪下,完全不敢開口回答胡亥的提問。 “阿爹給你們高官厚祿,何曾薄待過你們?呵呵,你們不是醫術宇內無人可及嗎?怎么偏偏賊人投的毒你們就不會了——我看此事和你們逃不開關系!”胡亥心里明白治病不知名,御醫也不是神仙總有解不了的毒,自己說出的話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他現在根本壓抑不住怒火,繃得緊緊的理智那根弦在御醫們說出沒辦法的時候徹底斷開,整個人都被強烈的殺意控制住了。 從嗓子眼里將這句話擠出來,胡亥立刻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他深吸一口氣,看向最開始敢于直言的夏無且。 夏無且立即拱手上前,主動開口:“臣有些辦法,雖然不能立刻清除陛下體內的毒,卻也能夠暫時穩定陛下身體,延長施治時間。” 胡亥趕忙點頭,嗓子發緊的說:“勞煩夏御醫了,請盡快。” 夏無且點點頭,馬上起身,一把將剩余三名御醫也全部牽走了。 鑫緹趁機上前,輕聲道:“胡亥公子,讓奴婢帶人把陛下扶到榻上吧。” 胡亥頗為慌亂的應了一聲,然后努力深呼吸幾下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頷首低應:“小心點,別讓阿爹感到顛簸。” 鑫緹帶著幾名身強力壯的宮奴小心翼翼的抬起嬴政,將他扶回榻上,胡亥一路跟在嬴政身邊,用力抓著他的大手不放,只覺得牽住的手掌冰涼,再沒了往日的力量和溫暖。 宮人會照顧人,可眼下胡亥根本不清楚嬴政是如何中毒,又中了怎么樣的毒,因此,胡亥坐在嬴政身邊,什么都不敢做,生怕自己的決定會在他身上導致更嚴重的結果。 湯藥很快被煎煮好,由夏無且親自送入寢殿之中完全沒有假手于人。 胡亥沒和鑫緹爭搶伺候人的活計表達自己的孝心——術業有專攻,他給嬴政喂藥說不定都會讓嬴政在不能控制自己身體的時候嗆到,產生不可預計的可怕后果,這時候與其裝出一副要生要死的模樣,不如老老實實的讓宮人伺候把嬴政伺候妥帖。 小小一碗湯藥沒幾口就被鑫緹送入嬴政口中,胡亥和夏無且都緊盯著嬴政的面色不放,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嬴政的面色看不出絲毫好轉,胡亥跟著沉下心,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夏無且反倒是送了一口氣,他跪在胡亥腳邊,神色鄭重的說:“公子請勿擔憂,陛下服藥之后神色安寧,雖然沒能夠立刻排清毒素,卻也不曾被毒藥折磨得坐臥不安。此方可以繼續用下去,藥效雖慢,總歸有些用處。” 胡亥沉著臉點點頭,過于精致的容貌讓他繃緊面色的時候充滿了逼人的艷麗,而這種艷色隨著胡亥的成長越發棱角分明充滿攻擊力。 當胡亥的視線凝聚在他身上的時候,對自己診治有七成把握的夏無且忽然產生了遲疑,忍不住開口再加幾句:“胡亥公子可曾查出什么問題來?若是能夠對癥施治,臣也好早些讓陛下脫離險境。” 胡亥擺擺手,指著身旁的位置說:“你在這里,陪我一起等著。” 胡亥說到此處頓了頓,沖鑫緹揚了揚下巴,語調冷硬的開口道:“讓李信把所有經手晚膳的人都帶上來。” 宮人趕忙下去傳話,沒多久,調回京中護衛御駕的李信便出現在寢殿之中,他沒能夠踏入內殿,直接跪在內殿門口冰涼的石板上,一身甲胄與石板撞擊出沉悶的聲響。 “末將無能。”李信俯身叩首,額頭叩擊在地面上,瞬間留下青腫的痕跡。 經過攻楚大戰的挫折,李信早已褪去往日的神采飛揚、銳光外露,變得十分內斂沉穩,正因他思緒縝密而懂規矩,才被嬴政調回國內,專職護駕,這個位置非簡在帝心者不可擔當,因此,明白其中深意的李信全心回報嬴政的信賴,讓這一路上無論發生了什么,都未曾鬧到嬴政和胡亥面前。 正因如此,嬴政和胡亥父子二人才能夠舒舒服服的體會了一路華夏壯美河山,可哪怕李信一路行來都未曾放松緊惕,卻怎么也想不透檢查了許多遍也沒查出毒的蒸魚,怎么就讓陛下被毒倒了! “經手之人查出原因了嗎?”胡亥既然沒見到李信帶來任何一人,心中已經有了些許不好的預感,可到底不死心,非要親口詢問一番。 李信再次用力叩首,一道血線順著他額頭青腫的痕跡緩緩流下,可李信仿若傷口不在自己身上似的,愧疚不已的回答:“李信無能,不堪大用,讓胡亥公子失望了。經手之人都是從咸陽宮中帶出來的老人,若想要對陛下和公子下毒,不必等到此時,末將未能發現任何疑點。” 胡亥聞言心中更加沉重,他攥緊拳頭,眉頭擰出不散的痕跡,沉默下來,視線停留在窗外廣闊的星空可眼神沒有落點,安靜的回想起這些日子停留在此處的蛛絲馬跡。 三刻鐘過去,胡亥身體猛地一震,幾乎從榻上跳了起來,他直接沖到李斯面前咬牙切齒的說:“是百越的首領!前些日子曾有一群愿意臣服、不開展的百越首領前來覲見,這魚是他們首先提起的!里面肯定有什么陰謀,去查這件事情,把魚差得一清二楚!” 胡亥越說越快,聲音也不由得提高,變聲器本就難聽的聲音透出一股凄厲的味道。 夏無且端坐在內殿之中,不由得將胡亥的話聽入耳中,聞言他立即起身沖到胡亥身邊,快速追問:“公子,知道那蒸魚選用的何種魚?” 胡亥聽到夏無且的問題首先一愣,然后馬上說:“這魚叫‘海龜’。” 胡亥說完話,心中忍不住吐槽:魚就魚唄,叫什么海龜,你讓海里面的王八怎么活!名字都要搶,人干事兒? 夏無且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面上竟然飛快的顯出喜色道:“原來是海歸,此魚另有別名,為‘侯夷’,內臟有大毒,稍稍破口便令食入之人不能起身。不過此魚解法臣知道,臣立刻為陛下寫方子、煎藥去!公子稍等!” 胡亥點點頭,等到夏無且退下,胡亥一步一步走到李信面前,臉上微弱的笑意被陰沉和狠戾所取代,他冷聲道:“送信給王翦上將軍,百越不能再留下了——楚境仍舊享受高床軟枕的貴族們,也該梳理了,否則,他們不會明白好歹的。” 沒有楚境“歸順”了的貴族們引薦,百越那些連整個山頭都沒占領的首領怎么可能直接來到父王面前,進而讓他知道海歸鮮美不可錯過? 這些人設下了一個巨大的全套,專門針對秦國的帝王,他的父親。 扶蘇不在,阿爹又倒下了,也到了他主持大局讓這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混賬自食苦果的時候了! 第124章 我有特殊的更換技巧 天下都被始皇帝掌握在手,王翦等一班老臣更是對他忠心耿耿,當胡亥派人將嬴政進食侯夷之后中毒昏迷不醒的消息的消息前后送往咸陽城和王翦手中后,秦朝上下官員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動了起來。 王翦原本上書嬴政,正是因為秦軍十年來南征北戰,從無間斷,可以說手下士卒人人思歸,雖然戰意不減,可身體也疲憊了,但在百越修整練兵兩年的時間讓戰士們的身體在不斷適應濕熱天氣的同時,也得到了休息,除了依舊思念家中父老,已經恢復到了最佳戰斗力的程度。 “沒想到陛下寬厚,不愿妄起戰端而親自前來探查,打算好好琢磨一番用兵攻打還是徐徐圖之,沒想到大軍壓境竟然讓百越這群沒有胸襟和眼界的首領們狗急跳墻,與之前不肯服從號令的舊楚貴族們重新連城一氣,設下這樣的毒計!”王翦怒喝而出,氣得雙目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