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于喬撿鞋子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若無其實地勾了勾唇,并沒有說話。 見于喬不語,程楊有些忐忑是不是自己說錯話了,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她,“我隨便說說而已,你的鞋子都挺漂亮,真的。” 于喬將他手里的鞋子接過去放到鞋架上,起身拍了拍手,“我要去洗手,你要去嗎?” 程楊起身,“當然要去。” 洗手的時候,鏡子里的于喬低著頭,沒有扎起來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隱約可以看到她緊抿著的唇。 程楊滿是泡沫的手緩緩向她移動,在要不要握住她的手指間猶豫不決,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將手上的洗手液泡沫沖洗干凈,然后擦干手出去。直到她消失在了洗手間,他才轉頭利落將手上的泡沫沖洗干凈擦了手跟出去。 于喬坐在地毯上,背靠著白色的沙發,眼睛盯著電視屏幕,像是看電影入迷了的樣子。程楊走過去挨著她坐下,盯著電視看了半晌,然后側頭看著她的左半邊臉。她的臉上有一顆細小的淺棕色小痣,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耳垂白凈里透著微微的粉,細小的絨毛清晰可見。 于喬眼睛盯著電視屏幕,頭也不回地抬手推了推他的臉,“離我遠一點。” 程楊卻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語調低沉:“不要。” 掙了掙手,程楊卻緊緊抓住不放,于喬皺眉,語氣微惱:“程楊,放開。” 見她已經不高興,程楊訕訕地松開手,半晌又有些不服氣,語氣不正經道:“唔,你的臉還是那么滑。” 于喬的臉微微紅了。 才結婚那一年,他們之間還算比較親昵,他就老喜歡用臉在她臉上蹭來蹭去,然后說一堆令人面紅耳赤的話。時隔多年,當年的甜蜜像是一根刺橫亙在心底深處,當初明明是親密如斯的兩個人卻最終漸行漸遠,陌生連朋友都不如。是誰的錯?也許他們兩個都沒有錯,只是他們都太自我,不懂得去為對方著想,卻又都希望對方向自己妥協。 察覺到于喬臉紅了,程楊的手悄悄往她肩上搭,在隔著一厘米的地方懸空著,眼睛盯著電視上的屏幕,心里卻七上八下地想該不該一鼓作氣把她抱在懷里。手指像是彈鋼琴般地跳往下一根一根地壓,指尖慢慢觸碰到她衣服,然后心一橫整個手臂搭在了她的后頸上,手掌牢牢抓住她纖細的手臂,用力將她往懷里帶。 于喬蹙眉推他,頭拼命往外移,“你松手啊!” 她那么用力地抗拒著他的擁抱,程楊不是不受傷的,沉默著松開手。但由于于喬太用力地往旁邊掙扎,所以程楊一松手,她便狼狽地摔倒了,頭結結實實地撞上了桌角,疼得淚花四濺,“噢!” 沒見過比她笨的女人,程楊沒好氣地拉起她來,嘴巴欠扁道:“讓你躲,遭報應了吧?” 揉著后腦勺鼓起來的包,于喬沒空理會他。 看她整張臉都擠到一起去了,程楊這次收拾了戲謔的笑容,皺眉湊過去,“撞到頭了?”說完便拉開她捂住腦袋的手,扒開她的頭發看傷勢。看她的頭鼓起了一個包,程楊心里泛起陣陣心疼,臉上卻沒什么表情,“你等會,我給你弄個冰袋來敷下。” 從疼痛里緩過來,于喬皺眉擺了擺手,“不用那么麻煩了,小問題。” 看她這樣,程楊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火氣,雖然一直提醒自己在這個女人面前要溫柔,要控制脾氣,可是他還是忍不住想要罵她,“于喬,麻不麻煩是我的事,用得著你cao心嗎?你受傷的時候能不能不要那么女金剛?稍微示弱一下,并不能讓你損失什么,你能不能不要總是要一副萬事自己能解決的姿態?你這樣,我要怎么靠近你,關心你?!” 于喬被他突然的脾氣弄得莫名其妙,為他人著想也要被罵,這世界瘋了吧。 見她沉默不語,程楊更加生氣了,每一次爭吵她都是這樣,用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態來應對他,讓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無理取鬧的瘋子。但現在最可悲的是,他更擔心剛才的一通脾氣會令他們之間好不容易有所破冰的氣氛再次凝固。 “喂,你干嘛不說話?”在冷戰這個方面,程楊從來不是于喬的對手,以他對于喬多年的了解,他有理由相信只要他不主動開口,于喬可以一輩子閉口不言。 于喬嘆了口氣,起身坐到沙發上去,“你來這里到底想干嘛?” “我不干嘛,我能干嘛?你這樣軟硬不吃的脾氣,我干嘛對你也沒有任何影響,不是嗎?”程楊一臉挫敗地說。 “怎么會沒有影響?”于喬嘆息。 她這樣說,程楊眼里瞬間充滿了希冀,看來她對自己也并不完全是無動于衷的。 “……起碼你影響了我看完一整場電影,起碼你影響了我的健康,我腦袋上現在不是長了個包?” 于喬說完話,程楊的臉色基本已經變成了黑色,這就是她所謂的影響?她分明是完全把他當做了一種困擾。 程楊不說話,偌大的客廳里就只有電影里的英文對白。從程楊進屋開始,她就已經不知道電影劇情的走向了,堅持了幾分鐘到底還是看不下去了,索性起身去做飯,快到廚房的時候轉身問:“你……要不要留下來吃飯?” 稍微有點骨氣的人都應該是轉身就走,哪里還會跟她廢話?什么五星級酒店廚師做的菜他沒嘗過,還會垂涎普通人做的家常菜?可是在于喬面前,他哪里還有骨氣得起來?心里甚至隱約是高興的,她居然沒有像之前一樣分分鐘想把他趕出去。收斂了黑臉,他別扭道:“辣椒少放,我最近上火。” 知道程楊上火,于喬特地給他煮了青菜。所以看到桌上有青菜的時候,程楊的黑臉終于徹底轉白了。 飯吃了一半,程楊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勁,疑惑地問:“你女兒呢?” 你女兒呢?你女兒呢? 這句話像更像是一句魔咒,讓她難受不已。她沒有女兒,她哪里來的女兒?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她臉上沒什么表情,可是動作卻遲緩了許多,程楊不由暗暗懊惱,怎么最近越來越不會說話了呢? “沒有,你沒有說錯話。”于喬神情落寞,眼神黯然地說。 “不,我一定是說錯話了,不然為什么你看起來那樣難過?于蓉她……到底怎么了?” “她沒怎么,不過是被她mama接走了而已。” “你不就是她mama嗎……”說完程楊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蹙眉道:“你是說,肖雨薇接走了于蓉?” 于喬微微點頭。 “她憑什么把于蓉帶走?當初生下于蓉來就丟給你,她明明知道于蓉呆在你身邊會很大程度上耽誤你,可她沒有任何顧忌地走了,現在你與于蓉相處得那樣融洽,她卻又突然出現把于蓉帶走,實在是太過分了!”程楊十分憤怒,他們一個個就是欺負于喬,是不是都覺得于喬欠了他們的? 于喬極淡地笑笑,“孩子跟在親生母親身邊總是要好一些,更何況,我很感激她當初生下于蓉,要不然于飛連女兒都不會有……” 她勉強的笑意讓程楊難受不已,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其實你也不用太難過了,以后你可以自己……” 生一個。 話沒說完,程楊便住了口,心里卻更加難過,為什么當初自己要那么混蛋,讓一個女人失去當母親的權利? 雖然程楊沒有把話說完,但于喬知道他要說什么。不能生孩子這件事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經釋然,剛開始那會她難過得恨不得去死,可是挺過來之后她卻覺得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何不好好過完每一天?只是很多時候多少有些遺憾,也會反復問自己如果可以生孩子,她的生活會不會比現在美好一點?至少在于蓉離開之后的日子里她不至于會如此難受的吧。 “實在不行,其實你可以領養一個的嘛,現在福利院那么多孤兒。”程楊試圖安慰她。 于喬無所謂地笑了笑,“算了吧,我自己一個人不知道多自由。” 于喬話音剛落,程楊便覺得糟了—— 這女人似乎不打算再婚了。 ☆、第四十四章 夜已經深了嗎,程楊站在辦公室落地窗前往外看,眼睛所到之處無一不是璀璨的燈光。脫離了白天的喧囂,夜晚安靜極了。那種只存在于黑暗中的,看不見的,孤寂一點一點順著血液來回叫喧。 今晚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會被于喬趕出來。 飯后,他主動承擔了洗碗的任務,順便把她的廚房里里外外擦了個光鑒照人。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向來奉行的真理是君子遠庖廚。在跟于喬婚后的三年時間,為了取悅于喬他也曾下廚也曾洗碗,但這樣的時候是不多的。無論他表面如何地謙虛有禮,但骨子里還是有大男子主義的,他一直覺得家務這一塊是女人的職責。不過,今天他將這些原則統統丟掉了,只為獲得于喬的一點點好感。 當然,于喬對他的表現還是滿意的,對于于喬這種有輕微潔癖的處女作,他有的是表現的機會,把廚房擦拭地纖塵不染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在洗了碗之后一切都還是很美好的,于喬甚至還給他泡了杯茶。雖然他最討厭人家抓一把茶,然后扯起水壺就倒上半杯泡上。但鑒于泡茶的人是于喬,他就算不滿意也會滿臉笑意地喝下去。 但是之后,他在她手機里發現了一個完全不能忍的事情——她居然把他的電話號碼保存成了“麻煩”這個名字。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當即就發火了。為什么他有名有姓她不存,偏偏要存這么個打擊人的名字。可是于喬居然比他更生氣,一把搶走手機,然后質問他為何沒經過她同意就亂翻她的手機。 他郁悶至極,想起昔日無論他怎么翻看她的手機她都不會生氣,如今當今是離婚了,她對自己處處苛責。但是更讓他生氣的是,他一邊氣得要命,一邊又要厚著臉皮靠近她,一整個欠虐加變態。 于喬發現他把王祉的電話號碼刪除了之后,更加生氣,一言不發地趕他出來。 出了于喬的家門,程楊便清醒了過來。何必跟她較真?這個女人吃軟不吃硬,有時候順著她一點就不會發生任何不和諧的事情。 晚上十點,他能去哪里?程然家是斷然不能去的,那個女人比于喬更難纏,自從上一次得罪了她之后,三天兩頭踩著他的痛處奚落他,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將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酒店他更加不想去,沒有任何熟悉的味道,去了只會更加孤寂。所以,他選擇回公司。呆在辦公室是個不錯的選擇,在跟于喬婚后的三年內他在辦公室里睡覺的時候不是少數。 其實他是了解于喬的,她不會接受王祉。只不過,他看到她手機里有那個人的電話就莫名不爽。沖動是要付出代價的,以后還不知道要多少次熱臉貼冷屁股才能換來于喬的一頓飯。這個女人看似柔弱,其實比任何人都有毅力,只要是她認定的事就一定會堅定不移地去做,比若說不理睬他這件事。 當然了,盡管這樣,程楊依舊是心疼她的。他知道的,因為沒有依靠所以她就拼命堅強,把自己縮在一個堅硬的殼里,不理會外界所有事。在一起餓那些年,他已經毀了她對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她變得誰也在乎。這樣的她看起來似乎是個性的,但他知道一個人生活的估計,也知道她其實是不快樂的。 躺在辦公室的長沙發上,不一會他便進入了夢鄉。 在曲曲折折的樓梯上,于喬捧著腹部坐在樓梯上,鮮紅的血液順著她的大腿流下來,一下子就染紅了奶白色的臺階,然后一滴一滴淌到客廳里。血腥味鋪天蓋地,可是無論他怎么走都走不到她身邊。他急得滿頭大汗,可是喊也喊不出來…… 然后就看到有人匆匆經過他身邊,一些人在他旁邊說孩子沒有了……他恍然大悟,于喬懷孕了,可是又沒有了。她痛苦得皺起來的眉清晰得近在眼前,可是他萬能為力,腳下千斤重,邁不開步子跑上去跟她說:不用怕,你還有我。 血腥味越來越濃,慢慢的那鮮紅布滿了所有角落。程楊心急如焚,這個時候的于喬該多么需要他…… 掙扎著醒過來,程楊已經冷汗涔涔,抓過手機來看此刻不過凌晨三點。他掀開毯子做起來,心還在“咚咚咚”跳個不停。明明是夢,血腥味卻揮之不去,并且越來越濃。感覺到鼻子一陣濕潤,他伸手一摸才意識到自己流鼻血了,怪不得會覺得血腥味如此真實。 到洗手間洗了把臉,找了紙巾來將鼻子塞住。他雙手撐在洗手臺上,俯身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洗手間明亮的燈光從頭頂冷冷地照下來,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嘴唇沒有任何血色,他的心現在還快速地跳動著。 關于那個孩子,他之前很少去想。因為沒有見到,所以他并不覺得心痛。可是今晚的這個夢太過真實,以至于現在他要用力憋著,眼淚才不從眼睛里掉出來。他的孩子,他們的孩子,還沒見到這個世界就沒在了,他甚至還是在他消失了兩年后才得知,作為一個父親,他多么不稱職。 而于喬,在當初該是多么地絕望?并且,她以后都不會有孩子了…… *** 第二天,程楊醒得很早。 起床才發現手機上有家里打來的幾個未接,昨晚再次睡下去之后他把手機調成了靜音。 他做起來給家里撥了電話過去。 在他來y市之前,楊琳就已經知道他是為誰而來。楊琳不是不失望的。 “這么多年了。你何必再去招惹?”楊琳滿是不解地問他。 為什么不招惹,憑什么不招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這輩子已經敗給于喬了,無論他在別人面前如何地事業有成,如何地年輕有為,但是他都是不快樂的,他始終覺得自己虧欠了于喬。 “兒子,你不要再啥折騰了,我和你爸年紀都大了,我們不奢求兒孫滿堂,但至少你也應該給我們找一個可以生孩子的兒媳婦吧?” 聽到楊琳這樣說,程楊一臉的內疚,“她沒有孩子是我造成的,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要和她共同承擔。” “你就是中了她的魔,她有什么好?她從來都會關心你,你要這樣一個老佛爺來做什么?程楊啊,你就是傻。” 那一天他和母親因為于喬鬧得很不愉快,直到他出門,楊琳都沒有再理會他。 嘆息一聲,他回撥了電話過去。 “兒子,你什么時候回來?”電話接通,楊琳就這樣問。之前發生的種種爭執似乎都已經不存在,她依舊是那個愛兒子的母親,而程楊依舊是她孝順的兒子。 程楊按了按眉宇,“暫時不回來,怎么了?” 楊琳沉默了許久,然后才幽幽地開口:“怎么,你還沒有幫然然找到室內設計師?” “沒有,已經找到了,現在店面已經裝修了差不多三分之一了。” “既然如此,你可以回來了啊,你爸爸這段時間身體不太好,他嘴里不說,但我知道他是希望你在身邊的。”程明河面上對程楊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態度,但心底里比誰都袒護這個兒子,外人要是在他面前說程楊一句不好,他都可以跟人家理論到底。只是平日里,兩父子都是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特別是程楊離婚后,程明河更是看程楊一日不如一日順眼,一聽有人說給他介紹對象他又三言兩語推掉,程明河就氣不打一處來,他這個兒子哪里都好,就是偏偏要在感情上栽跟頭,卻還永遠不知悔改。但這人一病來,總是希望自己親近的人在身邊,之前他一直對程楊很嚴厲,兩父子促膝談心的時間很少很少,現在一把年紀了身體不舒服,反而很想跟這個兒子聊聊天。 程楊蹙眉,“爸哪里不舒服?醫生怎么說?” 算起來程明河的病算是老毛病了,但這人到了老年,一旦得什么病就很難根治,偏偏程明河又是個倔脾氣,死活不肯住院,非得要在家里呆著。 “還是老毛病,胃病。這幾天疼得厲害,飯也吃不下去,我這里是白天夜里地cao心,但你倒是好,在y市就不回來了。說到底,養兒子到底是不如養女兒的,你看你楊伯伯,他女兒每個星期總要抽那么幾天時間跟他們老兩口吃一頓飯,時不時帶他們出去玩玩。你呢,回家來換了衣服就走,好不容易吃頓飯也是什么都不說。”說著說著楊琳便開始長吁短嘆。 程楊略略皺眉,“知道了,我明天回來看看。” 于喬離開的這些年,他一天比一天沉默,對家人對朋友都是如此。有時候他會告訴自己,沒有于喬他一樣可以過得很快樂,但是每一次賭氣似地出去狂歡,他總是在半道上就失掉了興趣。晚上,一個人躺在偌大的床上,翻來覆去再也觸碰不到那個人,也再也聽不到那個人嘆息埋怨的聲音。人就是這么犯賤,之前他嫌棄她太愛計較,可是等她走了沒人在他面前說他的時候,他又開始懷念。 因為思念一個人,他忽略了身邊的親人,就如他家老頭子,因為他經常罵自己,所以程楊很不喜歡跟老頭子呆在一起,除了吃飯。現在聽聞老頭子病了,程楊意識到自己已經33歲,而老頭子也已經很老了。時間如白駒過隙,一轉眼他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有著大把青春可以肆意揮霍的少年,而他的父親也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身強力壯可以冬天游泳的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