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這是一套構造和裝修都與底下的大體相同的房子。但似乎很久沒有人住了,地上都浮了一層薄灰。 他忽然意識到了很久以前江興送自己這一串鑰匙的用意。 他在周圍轉悠了一圈,看到天花板上還沒有拿下來、但已經空了的大彩球,又在入口木板的縫隙位置找到了遺漏下來的一縷彩色紙條…… 陸云開將鑰匙拽進自己的手心。 他在靠著窗戶的沙發上坐下來。 他慢慢放松自己的身體,他的背脊靠在了沙發的靠背上,無時無刻的疼痛在這一時候好像得到了輕微的舒緩。 他的嘴唇先是閉著,然后輕微地動了一下。 他在念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像過去擺在桌子上的留聲機,孤獨的用針劃著盤面,將心中的意圖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的時候,陸云開乘上了飛往英國的飛機。 第一四二章 命運 這是一間位于英國的單間公寓。 它包括一廳一室一衛和一條狹長的走廊。在鋪著呢絨提花地毯的室內,兩人坐的沙發和床鋪上都散落著各種各樣的衣服,細微的水流聲從正對著床的半掩著門的浴室中傳出來。 隨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人正背對著門站在洗手臺的鏡子前。 水流的聲音正是從洗手臺的龍頭中傳出來的。 站在鏡子前的人套著寬松得有點邋遢的衣服和褲子,頭發落到肩膀上,嘴唇與下巴的位置同樣圍了一圈雜亂的胡須。 一只棒球帽倒扣在洗手臺左邊的架子上,棒球帽旁邊還隨意放著一只墨鏡。 鏡子照出了面前男人的面孔。 他的面容既熟悉又陌生,正是之前來到英國的陸云開。 陸云開對著鏡子照完了自己的臉后,微微不滿地皺起了眉頭,但他并沒有稍微打理一下自己刮刮胡須的意思,反而直接將一旁的棒球帽扣到自己的腦袋上,并將帽檐壓低。 他再次看向鏡子,發現連自己都認不出鏡子里的那個人之后,頓時就滿意了,不再折騰,關掉水龍頭就往外走去。 他來到客廳,拿起放在柜子上的曲馬多和其他幾個藥瓶,倒出一次的藥量,和水一起吞下。 然后他走到玄關的位置,換上鞋子離開家里。 今天是江興新的話劇在劇團當地城市之外別的城市上映的第一天。 這對于話劇劇團來說并不鮮見,但對于江興來說,第二次參演話劇就擔綱主角,第一次擔綱主角就能全國巡演,不管怎么說,都是一個非常棒的開端。 這樣的“非常棒”反應在方方面面,比如說劇團的人對他越來越友好,比如說霍齊亞對他越來越親切,比如說喜歡話劇的觀眾,越來越為他的表演而傾倒。 他們熱衷于談論他,熱衷于關注他,甚至熱衷于追隨他的腳步,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重復看著話劇表演。 但也許……其中有一些人太過于熱衷了? 江興不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最近的這兩個月內,他一直覺得好像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看著他,有一個人在背后跟著他。但沒沒他試圖回頭去找的時候,身后又沒有任何東西。 江興把玩著陸云開之前送給自己的星空表,除了這一點突如其來的念頭之外,他也沒有其他并不好的感覺。 也許是我最近壓力太大多心了?江興想。他在時間到達的五分鐘之前,將自己的手表放在更衣室的鏡臺上,走出了演員化妝間。 霍齊亞正在外頭做最后的巡視,看見江興從房間里走出來,笑著上前詢問:“感覺怎么樣?” “還不錯?”江興回應。 霍齊亞滿意地點點頭:“你總是這樣心如止水。“江興失笑。 他們互相擁抱,然后江興和其他演員一起,在布幕之后準備登臺。 一如既往的輝煌與璀璨,眾目睽睽之下的盛大表演在結束之際贏得了滿場的掌聲。江興帶著一臉濃妝回到自己的化妝間,剛剛進門,他前進的腳步就停下了。 劇場的臨時化妝間里頭,所有的一切安然呆在原來的位置。 但還有一個額外的東西出現在他化妝臺的桌子上。 一只嬌艷的紅色玫瑰,出現在他的手表旁邊,偽裝成它們本來就是一對的模樣。 江興走上前將這只玫瑰從桌子上拾起來。 他撥弄了一下玫瑰的花瓣,花瓣上還帶著點點露水。 他將自己的手表重新扣到手上,至于這忽然出現的玫瑰,他將其粘到了化妝臺的鏡子上邊。 鏡子照出了他的面孔,還有一小點搖曳伸展出來,屬于玫瑰花瓣的深紅。 緊鑼密鼓的全國巡演一直在繼續。 江興每到一個地方,每參加一場表演,化妝間里就會多出一些好像只是粉絲隨手贈送、但和最開始放在他手表旁的玫瑰一樣惹人注目的小東西。這些并不貴重也并不醒目的東西被堆放在真正的觀眾送來的禮品之間,卻每每能讓江興一眼就看見。 那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江興再一次將小禮物從花籃的花泥中拔起來。 他今天收到了一個小雪人。 雪人戴著紅色的圣誕帽,披著花花綠綠的衣服,一臉笑容,憨態可掬。他在用手接觸雪人之前頓了一下,改為用舌頭試著舔了一下。 確實是糖果。 甜滋滋的味道在味蕾蔓延的同時,跳跳糖粉在他的口中興致勃勃地活躍起來。 還挺好吃的,味道的層次非常豐富——他又咬了一口,給圣誕雪人的帽子加了個彎月形狀的花邊——口感和慕斯一樣綿軟,但比嘗起來比慕斯更細膩輕軟,有一種棉花糖的感覺。 ……但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 江興想。 他從來沒有哪一次出行像這一次這樣順利,幾乎順利到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地步,比如說要出行了馬上就有出租車停在他的面前,比如說下雨了立刻就能拿到一把雨傘什么的。 只是一些小事。 但生活不就是這些無數個小事組成的嗎? 江興確實對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個人升起了非同一般的好奇。他暫時將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個人命名為“x”。 這個“x”究竟是誰?它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 江興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陸云開。 但他確認過了,陸云開這個時候正在美國拍戲,而且說實話,陸云開有什么必要這么做?對方如果有時間過來,他們完全可以一起生活行動。 他排除了這個人選之后,其他認識的人當然更不可能了。 江興試著找過對方,但和他的猜測一樣,這樣的尋找也無疾而終;他也試著拒絕過,但“x的好意”同樣十分的固執,不管他以何種態度拒絕多少次,當他下一次所有需要的時候,它們總會在最恰當的時候以最恰當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 他覺得自己大概碰上了一個藏在暗夜里的幽靈。 或者妖精。 陸云開一直跟著江興的行程走,從這一個城市到那一個城市,從那一個城市再到另外一個城市。 他藏在陰影里,踩著另外一個人的腳步,凝望著另外一個人的身影,焦躁的心漸漸感覺到寧靜。 他同時也還在通過手機和江興聯絡。 來自手機的消息和話語同樣給了陸云開絕大的安撫。每一次和對方通完話之后,他都會升起這樣的念頭: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半個月或者一個月,他的心情會慢慢平復下去,他會找回以前的感覺——他能夠變得更好一些,更堅強一點。 這是一個難得的能夠休息的晚上。 前面的江興忽然離開了劇團的大隊伍,自己往一個新的方向走去。 路邊的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和街道綠化樹的影子一樣地長,陸云開注視著它們,發現它們在泊油路面與石磚地面之間蜿蜒曲折,影子與影子之間又不間斷的融合分離,變化萬端。他一時間有點看住了,隨著這些在路面上流轉的陰影往前走,大概走過了半條長街的距離,當身前的人影與腳步越來越雜亂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其中一個稍微細小的影子忽然間就再也找不到了! 陸云開猝然一驚,他立刻抬起頭來,發現自己已經從靜謐而偏僻的道路走到了商業區的正中央,兩側的店面五光十色,中央的行人絡繹不絕,交談聲、音樂聲、車流聲、各種大大小小的聲音和高高低低的光線一起匯聚成巨大而無形的沖擊,迎面給了他一下! 江興不見了。 陸云開突然跑了起來。 他飛快地在行人中穿梭著,在這條長街與附近的幾個轉彎點快速地來回搜索著。 沒有人。 他又跑向兩側的店面,每一個店面,他匆匆地進去匆匆地出來,其間撞到了好幾個人,又一次甚至在過馬路的時候差點不小心被車撞上。 他沒有在意。 但他沒有找到江興。 江興不見了。 天空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飄起了雨和雪。 晦暗冰冷的雨絲和夾雜在這些雨絲中的點點雪白與淺灰讓街上從天空中鋪灑下來,被街道兩側的燈光渲染成五彩的顏色。 街上的行人見怪不怪地撐起隨身攜帶的雨具,或者進周圍的店鋪避雨,或者繼續往前。 他們的腳步變得匆忙了,熱鬧的街道在不知什么時候變得冷清,剛剛還存在的熱流好像已經被風吹走,被雪凍住。 雨絲讓陸云開的外套變得濕潤,小雪給他的帽子和肩膀鋪上一層瑩白。 也許是半個小時,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更短,也許更長。 陸云開停止了自己徒勞無功的努力。 他忽然感覺惶恐,這樣的惶恐幾乎在升起的一瞬間就把他擊倒了。 江興不見了。 他第三次這樣想。 他不見了。 是我丟了他,還是他丟了我? 連他也不要我了嗎? 五光十色的商業街一如既往的五光十色。 所有人都在往他們的歸途走去。 陸云開一個人站著,茫然地向四周看去,不知道自己應該要走哪一個方向。他孤零零地站立著,在來往的人群中像是海浪中的巍峨不動的礁石。他和路燈,樹木,和花花綠綠的廣告牌,和微笑地假人一起,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風雪之中。 一盞一盞的燈也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