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
坐在床榻上的蘇逍突然開口道:“既然一切無事,便都回去休息罷,這幾日大家一直在路上顛簸,想必都累壞了。” 整整一日在逃亡之中度過,蘇玉確實覺得十分疲倦,只是眼下卻有比休憩重要萬分的事情待她去處理。 口中應了蘇逍一聲,蘇玉跟著蘇珺一同向他告辭,姊妹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廂房,卻誰都沒有先開口,待一同來到內院最深處的一間布置精細齊整的小屋門前時,蘇珺的腳步一頓,這才轉過身來面對著蘇玉。 “有什么話,進來說罷?!?/br> 蘇玉的面色沉斂,隨著蘇珺一同踏入屋內。 在姊妹二人準備開誠布公之時,秦硯卻對于蘇珺在此的事情毫不知情。白青見到了秦硯這番模樣便慌了神,又哪里還能想起其他的事情。 而方才白青對蘇玉所說關于秦硯的話,自然也出自秦硯的叮囑,完全不是真話。此刻的秦硯一人在床榻之間痛苦輾轉,因為疼痛而偶爾短暫地陷入昏迷于他來說已經是奢侈,又怎么可能安穩的睡過去。 四肢百骸之下蔓延著劇烈的疼痛,每一次發作便仿佛是被人將全身的脈絡一點一點的搓揉震碎,然后再毫不留情的用針扎著將它重新縫合在一起一般。秦硯面無人色,即便神志陷入了昏沉,那疼痛卻并未隨之鈍化,即便是動作輕微的呼吸都能卷起一翻新的徹骨疼痛,將所有的理智都沖擊成碎片。 白青方才臨走前特意將秦硯的手指包扎完畢,而現在那紗布卻已被殷紅的鮮血洇染了一層又一層。 秦硯的面色慘白,滿布全身的劇痛在叫囂著讓他放肆哀嚎,支離破碎的理智卻在聲音即將破口而出的時候歸攏,告誡他不要發出任何聲音,要咬緊嘴唇將它們重新吞入腹中。 思緒仿佛又回到國破家亡的那一年,叛軍沖入皇宮之中殘忍屠殺,母妃便是這樣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將他與皇長女一同搡入皇宮密道。 秦硯仍然記得當時自己的腦中一片轟鳴,只能透過被淚水洇地模糊的視線看到母妃的唇張張合合,雖然聽不見她在說什么,可秦硯卻知道她一定在不停地重復:“莫要哭,莫出聲……快走,快些走……” “母妃!”秦硯發瘋了一般撲了上去,用手指死死扣住賢妃的胳膊,將她拼命地往密道里拉扯,“要走一起走!” 只是那時的秦硯年紀尚幼,又哪里抵得過成年人的力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賢妃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緊接著回應他的,便是密道的石門轟然關閉的聲音。 那時的秦硯還叫晏斐,雖然才九歲,卻已懂得了許多事情。他知道這一道石門永遠不會再打開,也知道此間一去與母妃便是天人永隔,但他卻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母妃的那句“莫出聲,快些走”他什么都做不了。 將已然癱軟在地上的皇長女晏媺一把拉起。說是皇長女,其實她也只比晏斐年長了三歲而已。母妃身為賢妃,平日里待非她所出的皇子皇女們都不錯,皇長女雖是帝后所出,卻不甚受寵,是以平日里更喜歡與平易近人的賢妃黏在一處。 而今日若是她不來……晏斐死死攥住皇長女的手,眸中迸發出滾滾恨意。 晏媺被他猙獰的表情所嚇,掙開了他的手后退了兩步,神情中帶著戒備之色。見日里溫潤清朗的五弟,竟然也會變成這副模樣。 晏斐闔了眼,再睜眼時,布滿血絲的雙眸越過了晏媺直直落在那扇緊閉的石門上。半晌之后,他的雙腿一彎直直跪了下去,對著那扇石門狠狠磕了三個響頭之后,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自始至終都沒有再看晏媺與石門第二眼。 這條密道從賢妃所居的清韻殿一直通向宮外,就連晏斐自己都不知道它有多長。 密道之中漆黑陰寒,越往深走便越發伸手不見五指,晏斐伸出手一路摩挲著艱難前行,遇到路口狹窄處,便手腳并用地一步一步向前怕。耳中的轟鳴之聲沒有絲毫減弱,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氣力可以支撐多久,腦中只剩下了石門被封住的那一霎母妃口中不斷重復的那句話。 晏斐就這樣一直不停歇地走了不知多久,直到眼前漸漸發黑,自己的手腳除了顫抖之外再也無力動作之時,才心灰意冷地意識到這如噩夢般的一切怕是再沒有終結的時候了。 國之將破之際,父皇為?;首宀皇芰鑯辱,為每位皇子皇女與妃嬪都賜下了一粒丸藥。這丸藥雖不至于立時見血封喉,發作起來卻會讓人漸漸四肢無力,慢慢窒息而死。 晏斐因為年紀尚幼,毒性發作比晏媺要早上許多,待到他終于不甘心地放棄掙扎的時候,便覺得有人背著他一步一步向前移。勉強撐開眼皮張望,他才發現那人竟然是晏媺。 身為嬌生慣養錦衣玉食的皇女,晏媺的氣力顯然不大,每負著晏斐走一段路,便要停下來安歇片刻,然后再將他背起來繼續一步一步向前挪動。晏斐伏在晏媺的背上,能看到她的汗水從頸間滑下,不一會兒的功夫便將領口與背上的衣服洇濕了一大片。有好幾次在晏斐覺得晏媺這次倒下便再也站不起來的時候,她卻重新晃晃悠悠地爬起來,將他重新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晏斐的睫毛顫了顫,口吻卻淡漠如冰:“我身上的毒已經發作,回天乏術了。你自己走罷,出了這密道到達有人煙之處,興許可以尋到人救你一命,解了身上的毒?!?/br> 第一卷第一百三十四章 晏媺已經累得連喘氣都艱難,卻死死咬緊牙關又向前蹣跚了幾步,聲音發飄道:“要死……便死一起?!?/br> 她背上的晏斐卻陷入了昏迷。 兩人便這樣緩慢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待到前方天光大亮,眼前倏然豁然開朗的時候,晏斐被強烈的光線照得清醒了一瞬,努力睜了睜眼,一直緊咬著的下頜終于松了松,開口反復嗚咽著兩個字。 “母妃……”床榻之上的秦硯開口低聲喃喃,聲音卻模糊不清,仿佛被溺在深深的幽澗之中一般。 這一聲微不可聞的呢喃似是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眼前好不容易重拾的光亮驀地暗了下去,秦硯終于得償所愿墜入一片漆黑之中。 正在聽蘇珺講述這幾年境況的蘇玉蹙了蹙眉。 蘇珺的話音一頓,看著蘇玉神色黯淡道:“之卿與張啟亦師亦友,你們方一至張宅,張啟便將此事告知了我們。我并非不想見你們,只是沒臉再出現在你們面前而已?!?/br> 蘇玉黛眉擰得更緊:“你既然從張捕快口中得到我們的消息,自然知道大哥那個時候的情形有多險峻,只是到了那種時候,你所顧慮的不是大哥的安危,而是你自己的顏面?!?/br> “我不是?!碧K珺低垂了眼眸搖頭道,“我心中亦關心于大哥,自從張啟口中得知大哥重傷昏迷,我終日惶惶不安,每天晚上閉上眼睛,腦中便是大哥身上染著鮮血倒在沙場中的畫面?!?/br> 蘇玉口吻平淡道:“是么?” 蘇珺抿了抿唇。 秦硯在昏昏沉沉之中,隱約覺得有人在用浸了清水的帕子擦拭著自己額頭的汗水,那只手應是在顫抖,落到了自己的額上的力道便有些失了分寸。 “母妃……”秦硯又低聲呢喃了一句,意識尚存,眼睛卻無論怎樣都無法睜開。秦硯覺得自己在驚濤駭浪間掙扎,只要稍有倦怠,就會被它重新滾滾吞噬。 又一輪劇痛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秦硯動了動嘴唇,這回卻沒有發出聲音。 渾身被絞碎一般的劇痛將晏斐從昏沉之中撕扯了回來,晏斐的睫毛輕輕顫了顫,終于吃力地將眼簾抬了起來。 入目處,自己的床榻旁坐著一位身著雪青布衣的青年男子,那男子眉目俊逸,手中捧著一個青瓷藥碗,一彎清俊的眉眼不動聲色地注視著自己。 “你醒了?”那男子道。 晏斐忍著身上的劇痛瞇了瞇眼,細致地觀察了一圈周遭。 此時的他置身于一個簡陋樸素的小屋之中,屋內空間狹小到自己身下的那張床榻近乎占了一半的地方,而面前這個青年男子便這般毫無禮數地盤腿坐在他的床頭,彎下腰來注視著他。 應是見他久不說話,那青年將已然遞到他嘴邊的瓷勺放在碗中,用手在他的眼前虛晃了幾下,口中問道,“你是個傻子還是個聾子,怎么聽到了我的話也不回答?” 晏斐的眉頭一蹙,身為皇子,這還是頭一回有人以這般大不敬的口吻與自己說話,不禁斥道:“放肆!” “放肆?”那男子也不惱,反而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晏斐的眉眼,伸手在他下頜輕輕勾了一下,聲音輕佻道,“我就是放肆了,你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