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竹箸夾了一片百合緩緩遞向唇邊,唇角微微向上勾起。 原來如此。秦硯心道,故人啊,就連做事的手段都與當年如出一轍。 將手中的竹箸放在桌面上,秦硯無奈地輕嘆一口氣,朗聲道:“出來罷,我已知道是你了。” 話音方落,屋外似有一縷強勁之風吹過,客房木質鏤空的雕花窗牖竟然被那陣風毫無預兆地撞開。一道玉蘭色的身影從窗口閃身而入,驚鴻一般的動作落地卻無聲輕盈。 那人甫一站穩,便動作飛快地將向兩邊大敞的窗牖合住。 “嘭!”短促的一聲震在了屋內所有人的心尖。而來人卻在此時停了一切動作,翩躚翻飛的烏柔長發隨著窗牖的靜止而落下,重新閑散地披回到她的肩頭,卻難遮她的窈窕身姿與曼妙曲線。 方才那雷厲風行的動作似是耗盡了她一切的勇氣,此時的她只是用手緊緊扣住窗牖的邊沿,用力大到凝脂一般的指尖都開始漸漸蒼白。 對于眼前的一切,秦硯卻無動于衷。他的嘴唇自始至終都勾著賞心悅目笑意,看向那人的眼眸中卻毫無一絲溫度:“原來,真的是故人啊……” 第一卷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早就預料到秦大人會看出這飯菜被人動了手腳。”那人開口,聲音輕柔婉轉,宛如落在玉盤之上的明珠,“一別近三年,秦大人還是一如往昔的洞若觀火。” “轉過來罷。”秦硯聲音毫無起伏道,“你既然已經露了面,何不大大方方的過來。” 那人聞言,婀娜的背影竟然微微顫了顫,隨著一聲幽幽喟嘆傳來,卻是那人終于轉過了身來。 白皙瑩潤的面容之上,一雙秋水般瀲滟的眸子此刻正泛著驚濤駭浪,神色復雜地看著秦硯。 單從容貌上來說,她與蘇玉果然有著六七分的相似,只是相較于蘇玉的靈動清麗,她的眉眼間卻帶著渾然天成的柔媚,一舉一動之間風韻盡顯,只消一眼,便能牢牢攥住人的視線,不愧為當初凌安的第一美人。 只是秦硯的面上卻無動于衷,修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摩挲著桌上的白瓷茶盞:“不是我洞若觀火,而是這每道菜中各放一味藥,單獨服用無甚味道,混在一起食用卻會致人昏迷的法子還是我當年為助你離開蘇府時教你的。你若是真的想憑此藥倒我,還是有些難度,蘇大小姐。” 這被秦硯喚為蘇大小姐的人,正是將門蘇家的嫡長女,那個本應該奉旨入宮,卻在入宮前夕毫無征兆地與凌安才子常之卿私奔,一走便是兩年多的蘇珺。 “我其實并沒有打算藥倒你。而且我亦知道在秦大人面前下藥,我不可能有勝算。”蘇珺闔了眼眸搖了搖頭,走上前了兩步道,“我來,只是想確定一件事情。” 秦硯微微仰起面龐看向蘇珺,清華容顏上神情氣定神閑,心中對于蘇珺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已經了然,口中卻默不作聲。 “你們方至黎城那日,我便聽張啟說你們抬了個脈象全無,面若……”蘇珺說到這里頓了頓,將“死人”二字重新吞回自己的腹中,“你們說他不日便會清醒,可是這已經三日過去,就算是平常人,三日不吃不喝已是極限,更何況他還受了那么重的傷……張啟說阿玉喚這人大哥,而這世上能被阿玉喚為大哥的便只有一人,他是否……” “這人確實是蘇少將軍。”秦硯松開了手中的白瓷茶盞站起身來走向內室唯一的床榻邊,將榻前的帷幔緩緩掀起,露出蘇逍輪廓俊逸的側顏。 榻上之人的容貌是這般的熟稔,蘇珺雖然離家已經兩年有余,他的容顏卻早已被她深深烙在了心底,雖然平日里從未對人提起,可血脈之情,又怎能說斷就斷。 蘇珺曾經無數次在夜深人靜之時默默回憶兒時往事。她與蘇逍身既為家中的長兄長姊,又同出于蘇世清的正室蘇何氏,關系自然要比庶出的蘇逸與年紀相距過多的蘇玉來的更親近一些。當初父親蘇世清軍務繁忙,蘇珺的騎射與拳腳功夫,每樣都是蘇逍親自所教。那時的蘇逍在她的心中何止是長兄,簡直是英雄一般的存在。只是如今在她心中英武不凡的大哥卻面無血色的躺在這里,雙眸緊閉,纖長的睫毛連細微的幅度都沒有,由不得不讓人心慌意亂。 蘇珺深吸了一口氣,緩步走到蘇逍的床榻旁,伸出手向輕輕撫上蘇逍的臉龐,卻發現自己的手都在忍不住地抖動。 “他究竟是怎么了?”指尖所觸的肌膚沒有一絲活人的氣韻,冰寒的觸感似是能通過自己的雙手涌入心房,蘇珺的聲音都有些發軟,“為何大哥他……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秦硯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與蘇珺,卻掠去了定元丹一事不提:“依照我用藥的劑量來看,他最遲明日就能醒轉。” 蘇珺的面上浮現出一絲輕松之色。 秦硯細細打量著蘇珺的神色,開口道:“我雖然早在之前就推斷出你與常之卿去了北地,卻未料到你們就在這黎城之中。若是我早知道此事,寧愿繞道而行,也不會選擇落腳在這黎城為蘇少將軍調理傷勢。” “我倒也說不清究竟是該怨你還是謝你了。”蘇珺在說話時,視線卻一直駐留在蘇逍的面上,“如今大哥與阿玉都在這里,我一面慶幸著可以在暗處默默觀察著他們,一方面卻也懊恨自己再也無顏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蘇珺柔媚的容顏之上神色傾頹絕望,若是此時還有第三人在場,定然會心生憐惜慨嘆。 只是秦硯卻無動于衷,淡淡問道:“你在后悔?” 蘇珺點了點頭,隨后又搖了搖頭,眸中神色復雜。 “我們當初的交易,如今已經錢貨兩訖。”秦硯緩緩道,“無論你現在后悔與否,都已經于事無補。” “我知道。”蘇珺動作輕柔地為蘇逍理了理散在額角的碎發,“之卿也知道。若是沒有你,便沒有我們的今天。只是當時我們逃離得匆忙,未來得及與你道一聲謝,多謝你當初的襄助。” “我早就說過這只是交易不是人情,如今交易收場,蘇大小姐還是莫要再提了的好。”秦硯云淡風輕道,“不過到了如今,我卻還有一件事情不甚明了,還請蘇大小姐慷慨解惑。” 蘇珺抬起頭來,目露詢問之色。 “你與張啟究竟有什么淵源,為何他會不惜一切幫你至此?” “我便知道,你喜歡將事情往深處想,如此思忖來暗想去,反倒容易鉆了牛角尖。”蘇珺喟嘆了一口氣,終于將視線從蘇逍身上轉回秦硯,“其實說來我們在黎城定居了多久,便與張捕快認識了多久。他這人性子爽朗,幫人全無功利性,我們初到黎城之時便受了他許多恩惠。之卿心中過意不去,又見他喜愛書籍,便常常邀他來家中讀書習字,一來二去間,我們便這樣熟稔了起來。” “如此來說,張啟能一眼從人群之中認出與你模樣卻有幾分相似的玉兒,倒也不足為奇。” “因為我與之卿私奔至此,既無高堂又無媒妁之言,是以對于別人一直隱瞞自己的家事。一直至次偶然之間,我與張捕快提到過自己有一個與我容貌相似的meimei,只是因為話不能盡說,便對他說自己與這個meimei在幾年之前失散……誰曾想張啟不知個中原由,竟然主動上前攀談將此事說與了阿玉聽。待他回來向我求證之時,我才知道阿玉亦來到了黎城,”蘇珺帶著漣漪的眸光定定鎖住秦硯,明艷的容色也漸漸黯然下去,“只是當初我既然做下了那樣的決定,將蘇家滿門至于欺君罔上的危險之中,自然沒有臉面再出現在他們的面前,這事我除了躲,別無他法。” “你卻未料到我們竟然又回到了黎城,還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蘇少將軍。”秦硯波瀾不驚道,“我們每日里都有人守在蘇少將軍的身邊,你既擔心與他,又不敢在眾人面前露面,便吩咐張啟將阿玉以及所有的暗衛都引了出去,只留我一人在房中。一來是知道我不會透露你的行蹤,二來我是知情之人,可以將蘇少將軍的傷情告知與你。經年未見,一如往昔的又何止是我。至于我那不成器的家仆現在人在何處,怕是蘇大小姐比誰都清楚罷?” “你那家仆此刻很安全,待到一個時辰之后,張啟自會帶著阿玉尋到他。” 秦硯從蘇逍的床榻旁起身,步履沉穩地走到內室的窗牖處,透過鏤空的木質雕花向外看去。此時的天色已然漸漸黑了下來,寒風四起,即便秦硯尚在屋內,都能察覺到漸漸冷意透過那薄薄的窗紙滲透進來。 蘇玉此次出去,連一件可以御風的大氅都沒有穿。而她的身體素來畏寒,方調養得好了一些,又哪里能受得住這些。 心中想著,秦硯的便多了幾分燥悶,雖然清俊面上絲毫不顯,眸中的冷意卻倏然迸發而出。 這般的森冷也只是瞬間滑過,當他再次轉過身來時,所有情緒已然盡數收斂在那深不見底的漆黑眼瞳之中:“既然蘇大小姐所做的一切都不欲讓玉兒與蘇少將軍發現,蘇大小姐還是莫要在這里久留的好。” 蘇珺當然也知道留的越久被人發現的風險越大的道理,轉過身來視線在蘇逍面上膠著了片刻,口中輕輕道:“此去一別,亦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阿珺不孝,無法承歡與父母膝下,只盼大哥你能早些醒來歸至家中,將阿珺欠下的那一份一齊孝敬給父親與母親罷。” 秦硯在窗牖旁默不作聲聽著,面上神情寡淡。 蘇珺的一席話說完,終于整了整身上的玉蘭色的衣衫站起身來,只是方向著大門處走了幾步,她的背脊突然一僵,瞪大眼睛轉過身來看向躺在榻上的蘇逍。 方才那一聲清淺的呼吸聲,無疑在屋內所有人的心上狠狠一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