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周遭的氣氛沉悶到讓人窒息,過了很久之后,蘇世清合了雙眸,低聲緩緩道:“逍兒,起來。” 蘇逍的背脊顫了顫:“蘇逍愧對父將的叮囑,沒能將二弟帶回來,還請父將……責罰!” 他的音調雖然平穩,聲音卻異常嘶啞干澀,若不是蘇玉就站在這里聽著蘇逍親自開口說話,她根本認不出這便是蘇逍的聲音。 蘇世清的手隨著蘇逍的最后一個字落下而緩緩抬了起來,蘇玉的眼眸倏然睜大,就在她以為蘇世清要責罰蘇逍而忍不住低呼一聲時,卻見蘇世清慢慢將手放在了蘇逍的頭頂,輕輕撫了撫。 “這件事情又如何能怪你?”蘇世清喟嘆一口氣道,“上陣殺敵本就有許多變數,逸兒他……死得其所。” “不!”蘇逍驀地抬手,一雙眼睛干涸且布滿了血絲,大聲道,“當時我便在旁邊,若是我能快一步,再離他近一些,或者若是我能早些發現埋伏出聲提醒,二弟他便不會被流矢射中,也不會……死……” “我說了,這不怪你。”蘇世清不由分說將他拽了起來,蘇逍因為在馬上連日奔波,猛地被拉起來腳下一個踉蹌,卻被蘇世清及時攙扶住。 蘇玉眼疾手快跑上前來幫忙,蘇逍卻擺了擺手,口中道:“不用了,我自己能站著。” “別聽他的,扶他回房中休息。” “我不——”蘇逍正要拒絕,卻被蘇玉拖著胳膊一使勁,直接將他摔在了自己的背上。 背著一個身形頎長健碩的成年男子,蘇玉竟然晃都沒晃一下,腳步沉穩地就向內院走去。 “阿玉!”蘇逍怒道,“放我下去!” 蘇玉沒搭理他,反而加快了腳下的步伐,行至蘇逍的廂房門口時,蘇逍一路上的掙扎終于得逞,從蘇玉的背上翻了下來。 蘇逍皺眉看著蘇玉:“一月不見氣力漸長了你。” “化悲憤為力量了。”蘇玉淡淡道。 蘇逍頓了頓,搖頭道:“不行,我還是要回前院,二弟的棺柩還在那里。” 蘇玉伸手推了蘇逍一把,蘇逍被推得后退了一步才站住,蘇玉道:“二哥的后事自有大家來辦,你如今連站都站不穩,過去也是添亂。” 蘇逍沉默了半晌,還未來得及開口反駁,就被蘇玉推著他的后背強迫著他走到了床榻旁。 “脫衣服!休息!”蘇玉抱著雙臂說一不二道。 蘇逍被蘇玉少有的強硬氣勢震到了,立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蘇玉面無表情,伸手就將蘇逍身上的那件鎧甲的護臂從邊上熟練一拆,將它卸了下去。 待到兩只護臂都卸下,蘇玉又繞到蘇逍的背后,正要將他的腰帶也拆下去的時候,蘇逍才反應過來,猛地一轉身匆忙捂住已經松開的腰帶暴喝道:“你在干什么!” 蘇玉直起身來瞇著眼眸定定凝視著蘇逍問道:“你脫不脫?” “脫脫脫!”蘇逍低吼道。 蘇玉轉身出了房門,待到她重新拿了傷藥進來時,蘇逍已經拖得只剩下了里衣蹙著眉坐在床塌邊兀自怔神,看到蘇玉進來,他迅速收斂了神色站起,神色瞬間充滿了警惕。 “上藥。”蘇玉簡明扼要道。 蘇逍下頜緊繃:“我身上沒有傷。” “脫干凈了我瞅瞅。” 蘇逍被這句話驚得后退了一步,卻沒注意到他身后便是床榻,已經退無可退。蘇逍一下子猛地跌坐到了床榻上,背脊狠狠磕到了床柱上,不由“嘶——”地一聲倒抽一口冷氣。 見到蘇玉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蘇逍做著最后的掙扎道:“那咱找個手腳輕一些的人過來上藥,如何?” “我的手最輕。” 蘇逍嘆了一口氣認命,將上衣撩起,直挺挺趴在床榻上,露出滿是淤青與傷痕的背部無奈道:“你可真得給我輕一些,當時背二弟回來的路上……” 說到這里,蘇逍的話猛地頓住,眸光逐漸黯淡了下來一動不動望著前方,似是在懷念著什么。 就在蘇玉以為蘇逍的話不會再繼續下去的時候,蘇逍卻半撐起上身輕輕拍了拍左肩,用沙啞的聲音繼續道:“當時二弟還有一絲意識,下頜就抵著我的左肩,我卻只能感受到他的氣息漸漸微弱下去。我叫他再堅持堅持,說我們馬上就到軍營了,他卻突然低低地笑了,一邊壓抑著悶咳一邊笑著對我說——” 蘇逍的話音猝然壓低了下來,配著他那張原本就與蘇逸有幾分相似的面容,看起來竟像是蘇逸如今還活著一般:“二弟說,小時候父將不準我與大哥出去惹事,我們便只能偷偷翻墻爬出去,當時我個頭太矮,每次都要大哥背著翻墻,長大后我便總想讓再被大哥背一次,現在總算如愿以償了,只是這怕是大哥最后一次背我了……” 蘇逍說到此處,側過頭面對床榻里側的方向揉了揉眼睛。 蘇玉抿了抿唇,想要上前去安慰蘇逍,卻不知應該說什么好,只好學著蘇世清方才的樣子,將手放在了蘇逍的頭頂,一下一下輕撫著。 “這是什么?”蘇玉的手觸到了蘇逍脖頸處的一根紅線,伸手提了提,卻發現紅線下面吊著一個羊脂白玉的墜子。 那塊白玉明顯不完整,應該是碎掉了以后才被人串成了墜子。 “是你二哥從來不離身的那塊白玉佩。”蘇逍將它從自己的脖子上摘下遞給蘇玉,“我在戰場上發現它時它已經碎成了兩塊,我將它拾回來,一半放到二弟的棺槨中隨他去了,另一半帶給父親也好,給陳姨娘也好,總之算是一個念想。” 蘇玉用指尖輕輕摩挲著那白玉不再圓潤的邊緣,將他還回給蘇逍:“還是你留著罷,聽母親說這塊玉佩本來就是你的,如今這一半由你保留著剛好。” 蘇逍沉默著看著那個墜子,過了一會兒才將它接過攥在了手中,神色黯然道:“其實二弟比誰都念家,可離家最遠的卻也是他,如今他終于回來,卻不能睜眼看看大家了。” 蘇玉眼眶酸澀,心口一抽一抽的疼,輕輕拍了拍蘇逍的手:“不管怎樣二哥終于回家了不是么?” 蘇逍勉強點了點頭。 “前幾日有人對我說,若是二哥在天有靈,必然更希望我們笑著懷念他,而不是想起他時便黯然神傷。”蘇玉看著蘇逍緩緩轉過臉來,繼續道,“我覺得這句話說得很在理。” “嗯。”蘇逍沉吟了一點,緩緩道,“他說的確實沒錯。” “那便上藥罷。”蘇玉推了一把蘇逍,“你再往床榻外側趴過來些,否則我夠著太累。” 蘇逍聽話地動了動身體,然后道:“此次領兵回來的只有我一個將領,就連蕭致越少將也還在邊關留守。” “不是已經戰事大捷了么?為什么不能一起回來?”蘇玉用手從身側的翠玉瓶中沾了些藥膏,在蘇逍身上的淤青處細細涂抹著。 “因為胡國并未投降,而以我們現在的兵力來說,并不適合繼續分散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