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有些秘密適合爛在肚里,這是真理。 良妃最終將玉質貔貅打碎了,看著一地的碎片,她傻笑著一粒粒撿起,放入掌心。尖利的碎片割破了她的手指,血珠也跟著滴落在碎片之上。 看到了血,她竟然感覺不到疼,反而有種釋放情緒的快|感。 她知道自己的心理病了,還病得不輕。也許從親子被從自己身邊帶走開始,就已經扭曲了,從與世無爭到對權利膨脹的欲|望……如今回想起來,當真可笑,她怎么就想不通去爭那個自己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后位呢,天子何許人也,一多疑之人,都不敢輕易放權,怎會可能真心將權利交出。 他這么做,只有一種可能,他在布局,在演戲,在等著她跳入網中,自取滅亡。 所以她入網了,天子成功了。 可惜啊,天子設計她的秘密只能永遠地爛在肚里了。 她喚來了晏廣余,淚眼朦朧地抱著從自己骨rou里生出的孩子,淚如斷弦,自己的罪孽讓自己一并承擔便好,不該再讓孩子跟著自己受苦。 于是,當她從淚中睜開疲憊的雙眼時,她鎮鎮定定,正正經經地對著晏廣余道:“三兒,我要你做一件事,去向圣上請旨,要求離開京城。娘只求你,走得越遠越好,永遠地離開京城,不要踏足京城一步,不要染指皇位,永遠都不要!” 晏廣余揩去良妃眼角的淚,一向平板的臉上生出幾分痛意,掙扎了幾下,淚水還是脫離了眼眶:“娘……”聲音喑啞,帶著顫意。 “答應娘,不要再留在這里!”良妃嘶聲痛哭,“娘已經敗了,不能再連累你!娘要你這一生都安好無恙,不要被外物迷惑了眼,走罷,遠離京城,不要再回來,這不是人待的地方,這兒就是個地獄!” “娘,可是你……” 良妃打斷了他的話,苦澀地按住晏廣余他的胳膊,力道大得讓他眉頭緊皺:“娘會好生照顧自己,只求你,我的三兒,能一生平安,遠離宮中是非。娘什么奢求都沒了,只求你這輩子都好好地度過余生,帶著我的孫兒,遠離這里。答應娘,永遠都不要回來,不要回來!” 晏廣余心頭一哽,悵然一嘆擁住了良妃,他還有選擇么,他再厲害,這天下還是他父皇所有,他也沒有雙翼,能帶良妃永遠離開:“娘,你要答應我,定要好好地活著,好好地照顧自己。若你有一日不在……” 素手按上了晏廣余的雙唇,止住了他的話,良妃笑靨如花,如釋然,如樂觀:“娘答應你一定會好好的,怎么說圣上至今還未廢掉娘的妃位不是?圣上定不會虧待娘的。只要你好好的,娘便好了。快走罷,再不走來不及了,若有一日圣上將我背后的黨羽牽扯出來,會連累你的。” 晏廣余心頭大慟,驀然跪下,給良妃重重地磕了數個響頭:“娘,孩兒不孝,不能帶你出宮,若有朝一日,孩兒定將功折罪,帶你遠離京城,重見天日。” 良妃慈愛地笑了,遠離了宮中的爭斗,收去曾經的陰狠毒辣,她只是個單純的母親,拉起晏廣余,她拍了拍他的手:“娘等你。你日后定要發奮建功,換娘出宮。娘好想曬曬外邊的日更啊,日后你帶娘去,可好?” “好!”這高大堅強的男人在一瞬間崩潰了,晏廣余重重點頭,淚如雨下,“娘,孩兒不孝,當年無法盡孝,如今還將你留在深宮之中,我……” 良妃截斷了他的話:“你是懂事的孩子,娘的罪孽太深,你是帶不走我的,娘等你,將功折罪,帶娘出外一看。” “好,娘你等我!” 良妃慈愛地拍著親兒的手,笑如花開,可在晏廣余看不到的地方,目中卻盛滿了絕然。 翌日,晏廣余果然私下找了天子,請旨離開京城,并灑淚泣訴,替他娘求饒。 天子思慮再三,考慮到這段時日,璟朝與西域的邊境地帶常出現小sao亂,而晏廣余又曾鎮壓過那里的暴民,便決定讓其駐守與西域國界的邊境,但為免其做出出格的事情,天子曉之以理,承諾其若是建立軍功,便可將良妃帶走。 當然,帝王之心深不可測,誰人可知他今日的說法,日后可會更改,但這些話對晏廣余而言,就是一記定心針,讓他燃起了幾分希望,只要有機會,帶他娘離開便好。 離京之前,他先去拜別了養母淑妃,之后又去看了一眼晏殊樓,見到晏殊樓夫夫兩人相牽著的手,心中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眼底的淚幾乎撐不住地要流下來。 他橫過臉去,抹去眼底的淚水,聲音嘶啞:“五皇弟,我是來告辭的,多謝你這段時日的幫助。” 晏殊樓點了點頭,拉緊了杜明謙的手:“三皇兄保重。還有什么可以幫你的么?” 晏廣余雙目一闔,深吸著一口氣仰首望天:“我所求不多,只求你照顧好我母妃,務必要讓她好好地活著,等著我帶她離宮。尚有,這東西是我以前曾讓你替我帶給她的香包,原先那個味道估摸著也散了,這一次我放了更多香料,應能頂上一段時間。請你代為轉交給她,我隔斷時日也會送來,也請你一并幫我轉交。” 晏殊樓接過香包,沒有去問晏廣余為何不親自交給良妃,畢竟有些告別,雙方不見會更好。 晏廣余揮袖轉身,利落地翻身上馬,絕塵離去。 “銘玉,從此宮中又少一人了。”晏殊樓望著晏廣余的背影,驀然生出無限的寂寥,“但無論宮里走了多少人,我都不會同你分開!” 杜明謙會心一笑,點點頭拉著他回府去了:“天涼,多穿一些,別冷著了。” “不怕,”晏殊樓反手攬住了杜明謙,在他額上蹭了蹭,“還有你在我身邊,暖得很。銘玉銘玉,今日做桂花糕給我吃罷,許久未曾吃過了,明日我也帶些去給昭其。” “王爺想吃桂花糕?”杜明謙閑閑地挑起眉梢,“可是我出氣又出力,能得什么好處,嗯?” 晏殊樓反射性地臀部一緊,松開了兩人的手往后退一步:“不做那事!其他你想要什么補償都可以!” 杜明謙失笑,目光邪惡地掃蕩了晏殊樓的臀部一圈,又收了回來:“那便不做了,吃不著的又不是我。” “銘玉!”眼看杜明謙要走,晏殊樓追上他,“你……你一定要做么!” 杜明謙嘆息一聲,將晏殊樓攬入懷中:“你老逃著我,我很可怕么。你總不樂意做,生怕我吃你不成。要不是我老這般引誘你,只怕你都要不理會我,同我分居了。” 晏殊樓怔然,怯怯地偏過了頭去:“我……我這不是為你著想么!上次那啥以后,你生汗未擦就風寒了,我還不是怕你又病著!” 杜明謙怔了一怔,倏然笑開了,反手握住晏殊樓的手,將鼻尖湊到他鼻端蹭蹭:“多謝你,初珩。” “謝什么謝,要真謝我,呶,”晏殊樓又把臉蛋送上去了,“主動點,自己親!” 杜明謙就笑了,捧著他的臉蛋深深地印了一個吻上去,同時右手往他臀部一掐:“就這么說定了,我立時去做桂花糕,你呢,便洗干凈等我罷。”笑著推開晏殊樓,他就往膳房方向去了,留下被他擅做決定而把自己賣掉的晏殊樓,在風中凌亂。 . 翌日,晏殊樓是夾著雙臀,以怪異的走路姿勢去上朝的,上朝時聲音低啞,天子出于關心問了他一句,他咬牙切齒地回道,是因昨夜同王妃一同練嗓子唱歌給弄啞的,天子哈哈大笑,遂不再問。 下朝后,晏殊樓將自己帶來的桂花糕給天子送去了一份,又拎著一份去找晏昭其了。 經歷天子病倒之事后,晏昭其變得特別的乖巧,每日都按時做功課,讀書寫字,也不去找嗷唔鬧騰了。 入了啟陽宮,遠遠看到那憑空翹著兩條腿,搖頭晃腦寫字的小身影,晏殊樓的心都豁然開朗了,提著手中的食盒躡手躡腳地進去,將桂花糕放置一旁,屏退了宮人,靜靜地坐著等待晏昭其寫完。 晏昭其寫得十分認真,晏殊樓足足等待了半個時辰,方等到他歇息的時候。 看到晏殊樓到來,晏昭其哇地一聲大叫,就丟下手中筆,撲到了晏殊樓的懷里:“皇兄皇兄,你何時來的,怎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作甚,讓你偷懶么!”看著晏昭其手上的污漬,晏殊樓皺皺眉頭,令宮人端來清水,給他清理了干凈,“寫個字都弄得一手臟,不會注意些么,我瞧瞧你寫了什么東西!”說著就要去檢查晏昭其的功課,但晏昭其卻兩只小手一環,抱住了晏殊樓的大腿,不讓他前進:“畫……寫得不好,不給看不給看!” “畫?”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他話中的信息,晏殊樓壞意一笑:“敢情你在這半天,不是寫字,而是畫畫!畫的什么,給皇兄瞧瞧!”大手一撈,把他抱起,清了前路,晏殊樓就一徑往書桌上去。 晏昭其哇地叫了一聲,趕忙將兩只小手按在晏殊樓的雙眼上:“不給看,不好看!” 晏殊樓哈哈大笑,將他的手掰開來放嘴邊親了親,目光一掃,就落在了桌上的那幅畫上。 瞬間,他笑意僵硬了。 ☆、第七十四章 ·良逝 畫是普通的畫。 上面畫著晏昭其眼中的一家人。 有賢妃,有晏殊樓,有杜明謙,有晏昭其自己,還有他們的父皇——天子。 晏殊樓不知道要用什么樣的心情去面對這一家人的畫像,孩子的畫用成|人的審美來說,是毫無可欣賞之處,甚至遮住畫中人所著的服飾,他壓根就認不出誰是誰,便是天子也因面上無須而難以認出。 可是,晏昭其卻很細心地用黑色服飾代表了天子,用紫色代表了他,而白色代表了杜明謙。 這細微的不同,表現出孩子的觀察力,若非孩子對他們不上心,壓根就不會去關注他們的服飾。 對著這幅用心的畫,晏殊樓卻沉默了。 他將晏昭其抱到了位置上,勉力一笑,指著上面的天子問道:“這是父皇么?” “嗯!”晏昭其甜甜地點了點頭,小短手指著天子的服飾道,“父皇說他不喜歡穿金色的衣服,因此他常常偷偷地穿黑色的便服來看我。然后,”指向了天子本該長滿胡須的地方,他笑瞇瞇地道,“以前父皇沒胡子的,多好看,現在長了胡子,可扎人了,我就沒畫上去,皇兄皇兄,你覺得我畫的父皇好不好看。” “好看!”晏殊樓笑顏一展,親了親晏昭其的臉蛋,“你畫的都好看!” “當真?”晏昭其高興地蹦了起來,扯著這幅畫跳了下地,就往外跑,“那我送去給父皇。” 晏殊樓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去,將活蹦亂跳的晏昭其撈了起來:“父皇正處理公務呢,甭打擾他,皇兄明稍后替你送去,你乖乖地在這兒做功課!” “不好不好!”晏昭其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我好久沒見父皇了,皇兄,你便讓我去見見他罷,好不好,好不好。”他撒嬌地往晏殊樓懷中蹭,嘴巴扁成了一條線。 晏殊樓一手掐住他扁扁的嘴巴,哈哈大笑,親他一口便允了,但前提是他得將今日的功課做完,才能帶他去。 晏昭其立時從晏殊樓懷中溜下來,回了座位坐好,翻開書本就乖乖地學習起來,而晏殊樓則拿著他那幅畫,定定出神。 他從來不知自己的父皇喜歡穿黑色的衣裳,因為他不關心。 在他所認為的一家人中,只有賢妃、晏昭其以及杜明謙,從來沒有天子的存在。 天子雖貴為他的父皇,但兩人之間的關系復雜又難以言喻,在晏殊樓眼中,天子便是君,他便是臣,兩人只是熟悉的陌生人。 他對天子并無好感,甚至還有怨氣。前生的他便是因天子的多疑,而被圈禁多年,最終死在晏品城的手下。今生,他雖然在天子面前做戲,得其重用,但卻是流于形式的表面功夫,內心里依然未曾將天子視為父親看待。 晏昭其卻不同,從小得到天子的寵愛,什么東西天子都給予他,是以對他而言,天子是真正的父親,是難以割舍的存在。 晏殊樓矛盾的便在這里,對同一個人,他有怨,晏昭其有愛,這樣的關系,該如何處之。況且在宮中,幾位有能的皇子都不在了,他雖然不爭,但并不代表天子不會懷疑他,若有朝一日,天子因不滿他而對他動手…… 晏殊樓真不希望有一日,他同天子刀劍相向,讓晏昭其在中間難做。 “皇兄皇兄!” 清脆的聲音將思緒打斷,晏殊樓抬眼便見晏昭其的手在他面前搖晃:“嗯?作甚呢!” “皇兄,我寫好了,看!”晏昭其笑容大大的,將手中的功課本交給了晏殊樓。 晏殊樓無心看,隨意翻了幾頁便算作檢查過了,撣撣袖站起,讓宮人給晏昭其擦了擦手,就拉著他走了:“那走罷。” 與其多想,不如走一步算一步罷。無論發生何事,他都要保護好晏昭其,不讓其知道這背后的真相。 到了書房,得到天子應允后,晏殊樓帶著晏昭其入內。 天子看到晏昭其,眉頭都揚了起來,樂呵呵地朝晏昭其招手道:“昭其,來來來,父皇看看你。” 晏昭其瞬間如同一條蛇,滑入了天子的懷中,扯著天子扎自己臉蛋的胡須,哇哇大叫:“父皇!好癢好癢,別扎了!” “哈哈哈。”天子朗聲大笑,寵愛地揉了把晏昭其的臉蛋詢問他功課如何之類的話,晏昭其也軟軟地回答他。 晏殊樓始終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總覺得,自己便是一個局外人,永遠也融不進去。 后來,在晏昭其說到自己畫了一幅畫,并提到那幅畫在晏殊樓手中時,天子才將目光放到晏殊樓的身上——那一刻,晏殊樓仿佛回到了從前晏品城還在的時候,那時的天子將他視為空氣,不會在他身上多放一點目光。 如今不也是這樣么,在天子眼中,他不算什么。 但是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樣。 “初珩,你送來的桂花糕,朕吃了,很有你母妃的味道,日后你多帶銘玉進宮,給朕送點桂花糕罷。朕一個人吃,也沒有樂趣。” 晏殊樓猛然抬首,看向正前方笑吟吟的父皇,突然覺得十分陌生,卻又有幾分熟悉。 斑白的發間充滿了滄桑,布滿皺紋的眼角訴說著年老,這父皇,已經并非他所認識的了。 “父皇……” 話在嘴邊,卻不知如何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