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
當秦晌鼓起勇氣出現在尤的面前,他們就像一對靈魂雙生子,談笑風生,一如知己好友。 “阿晌,我從沒見過你這么有趣的人,你的學識和見聞就像個老先生,明明這么年輕。”這一世的尤是個世家子弟,過著不受重視但愜意的生活。 秦晌以手托腮,笑意十足地看著他,說:“當然,如果你活了這么多年,你自然就知道了。” 尤一愣,對著秦晌擠眉弄眼:“看你說的,難不成,你是書里寫的狐仙所化,要來迷惑我?”對著秦晌拋了個媚眼。 看著他少年不知愁滋味,秦晌抿唇道:“我還有一個故事,你聽嗎?” 尤盤其腿來,興致勃勃地催促:“快說快說,聽了你的故事滿腹三日,你每天給我講故事我就辟谷成仙了,哈哈,是什么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對師徒,他們海外修仙離群而居。師父愛護徒弟,徒弟也敬畏師父。” 張逢夏一聽就知道,這是屬于他們的故事。 “這個徒弟呀,離經叛道經常做些荒唐事,師父的功夫學得很好,師父卻總是罵他,說他心術不正。” 尤拍著腿大笑:“我特別能理解這個徒弟,我也整天被父親罵不務正業。” 秦晌給兩人倒了酒,碰杯飲下后接著說:“徒弟不服管教,師父越是罵他他越是拼命練功,要證明給師父看,脾性無關成就,只要足夠努力,就能登上仙梯。” “嗯,他說得對。” 秦晌微微一笑,接著說:“可是后來,徒弟練功走火入魔了,他才知道,練這套仙家功夫必須心正身正,行事光明,才能得窺大道。” 尤一噘嘴,將杯子用力擲在桌上:“阿晌,其實你是父親找來管我的吧,講個故事含沙射影地罵我。” 秦晌安撫:“別急,這個故事還沒完,它很長。” “好,你說。” 秦晌整理了一下記憶,講到師父為徒弟找來啟天決,共同參詳導致師父走火入魔,徒弟為了救師父,搶奪羅天輪回盤,殺了追殺的人,導致師父魂魄沾滿罪孽,最終在師徒共同的努力下洗清了罪孽。 尤聽得如癡如醉,忘記了火上溫著的酒,滿屋都是醉人酒香。 秦晌看似鎮定心中忐忑地試探尤:“故事講完了,你覺得該給他們一個怎樣的結局?” 尤有片刻的神游,被秦晌問話才如夢方醒:“我覺得?” 秦晌點頭,靜靜等待他的回答。 “我覺得徒弟就是個禍害。”尤嫌惡地甩手,隨意地評價:“師徒倆分明正邪不兩立,偏偏還要糾纏在一起,注定不會有好下場。看,徒弟把師父害得多慘啊,險些魂飛魄散吶,又輪回人間受盡苦楚,都是這個徒弟一手造成。我覺得最好的結局就是兩人死生不見,讓師父安安心心當個普通人吧,總好過沾染徒弟滿身罪孽。” 張逢夏萬萬沒有料到,尤會如此作答。 就因為年少輕狂就可以輕言他人是非?他根本不知道,秦晌為了救他付出了多少,犧牲了多少。為了救他,秦晌將自己的魂魄生生劈裂,舍棄了自我,不肯用死亡來逃避,承受了一名修士能夠想象的所有苦難,執著守護,只為了他的師父能回來。 只有這一絲執念,支撐他走過千年時光,闖過天道神罰,勇拒魔界煉獄,守住中間一條人道,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 那個被他用全部魂魄來守護的那個人卻否定了他,要與他死生不見。 秦晌維持了他最后的風度,與尤告辭離開。 他發瘋似地沖入山中,喚出咒惘劍將千里大山夷為平地,刮起海上颶風,令海邊生息的凡人葬身大海,讓山海所有生靈為他的善意殉葬。他憑一人之力掀起了凡間九州一場天災。 一念成佛的秦晌不見了,他又變成令人聞風喪膽的魔修,滿手血腥罪孽滿身,天道再次降下天罰。 雷劫打在身上不痛不癢,根本無法與他心中的痛楚相比。他向天道怒喊,為什么不劈死他!為什么要讓秦晌降生!為什么要讓他成為尤的弟子!為什么要給他安排這樣的命運! 雷劫化為九天神魔雷,應他所求誅滅他的罪惡之身,他卻屹立于天地之間,天道奈何不得。 魔門再度打開,炫火不能傷他分毫,神色癲狂的秦晌哭著笑著向魔門走去:“你想讓我入魔,我知道,這扇門我終究是要踏進去的,這是我該走的路。” 當他一只腳踏入魔門,回首人界,了塵和尚正站在他身后靜靜看著他。 “……” 秦晌問:“你又希望我選哪條路?” 了塵答:“走你自己的路。” 秦晌說:“我沒有路。” 了塵閉目:“窺不破,看不透,有路也無路。” 秦晌落淚:“我窺不破,看不透,我只知道,不能背棄六道。” 喚出咒惘劍,怒吼一聲劈向魔門。 魔門碎,幻境亦碎。 張逢夏哇的吐出一口心血,撞開密室大門,跌跌撞撞向外沖去,脫力地摔在地上。 “師父,你怎么了?”霓裳一直守在密室門外,她見張逢夏披頭散發形容癲狂,趕緊來攙扶他。 張逢夏看不見她,他滿心滿眼都是秦晌決絕的哀嚎,都是他撕心裂肺的質問,天道無情亦無錯,那錯的究竟是誰,又是誰造就了這無情天道,張逢夏的心全亂了。 張逢夏,變得沉默。他獨自一人站在斷橋上,拷問自己的道心。 他曾言,自性光明,清凈自在。他以為善與惡有清晰的界限,只要遵從本心以善為念,必能得內心平靜。 可秦晌卻用他的一生告訴他,遵從本性,為善為惡,都求而不得。 秦晌的一生都牽掛著尤,他本性純凈個性灑脫,因為尤的逝去而走上絕路,沒有絲毫疑慮,仿佛有一顆不可摧毀的金剛心。善惡在他眼中是虛無,天地在他心中是沙礫。可那只是假象。 他做事從不問對錯,只問心之所向是何方。沒有迷茫不受蠱惑,用他那顆看似剛強的心不斷追逐內心寧靜。 過剛易折,他的堅毅讓他飽受創傷,變得傷痕累累。可他依舊維持本心不改,直到心念之人獲得重生。 他的心本該無堅不摧,卻被尤的一句死生不見打得粉碎。 秦晌殺的人成為尤累世惡報,秦晌行的善事成為救贖尤的善業,經歷了那么多次天道循環,最終歸于起點,卻是一句死生不見。 難道秦晌的天道平衡是心的喪失,無善無惡的秦晌不存于世,他問了塵的那句路在何方,是在拷問天道原點。 他無法悟道,因為他不能走那條路,因為秦晌的心需要一線牽著,一個他存在的理由,秦晌的心看似最堅強其實最脆弱,在執著之人面前不堪一擊。 幻境結束了,張逢夏的疑惑還在。秦晌的執念造就了他的百劫不侵之體,只要他不愿,天道無可奈何,他為什么還要守著魔門,要走要留,無人能阻止他,天道也不行。 他說他逼不得已,既不是形勢所逼,那么答案只有一個,就是牽著他的那根線斷了,他曾經的執念,尤,已不再堅定。他守護的心與尤的承諾之間產生抗拒,他無法抉擇,他迷惑自己的存在意義。 張逢夏幡然醒悟,立刻趕往稽云山。 魔氣被佛力凈化,稽云山只剩一片荒蕪,無生無死虛無之地。張逢夏眼中只有黑白灰三色,魔門深沉之黑、天空的灰調和佛宗純凈的白。 張逢夏一步步走上山頂,來到了塵和尚身邊,跪下,問:“大師,人該如何選擇自己的路?” 了塵睜開眼,悠悠道:“心之所向即是路。” “如果選錯了?” “路是一個圓,只要走下去終會回到原點。” “如果不是我要的原點?” “張施主,你真的清楚所謂‘我要的原點’是什么嗎?” “我很清楚,我知道。” 了塵和尚搖頭:“不,你不知道,你認為的原點不過是路上的一段風景。” 張逢夏沉默了一會兒,向了塵大師深深一拜:“請大師教我,何為真正的原點。” 了塵和尚指指張逢夏,一字未吐。 張逢夏似乎明白了,又向了塵和尚深深一拜,站起身。 他飛到魔門,他心念之人正坐在那里等他。 “你身體還好嗎?”眼前的秦晌渾身戾氣,張逢夏仿佛又看到那個不斷斬殺修真界絕頂高手的少年秦晌,可是他的笑容依舊溫暖。 張逢夏曾經以為這是屬于秦晌的笑容,如今才明白,他的溫暖和俠義不過是是尤的影子,是為了集贊善業將自己變成了尤。都是假的。 張逢夏扯下木無能,扔給秦晌。 秦晌愣了一下,抬頭見張逢夏眼中是冰冷和怒意,再看一眼木無能,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