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秦晌當然聽到了這里的動靜,好笑地瞥了三人一眼,頓時三個孩子覺得自己被罰也值得了。 怎么辦,師伯祖好年輕,好美貌。 師伯祖看起來一點都不嚴肅,很愛笑,太親切了。 好想讓他教我們練功哦。 天衍宗每處建筑都為練功而設,一路走來都是練得汗流浹背的低階弟子,苦修非常人不能修得精髓,留在天衍宗的都是意志堅定的好苗子。就算練到昏厥,體無完膚,他們都意志堅定,目光如炬。 離開天衍宗腹地,西隅就是招待來賓的客房。不比練功場,這里環境清幽布置怡然,各大派門人散去后更顯得清凈。 遠遠地,秦晌就聽見古韻琴音。彈撥輕捻,沒有曲調,俱是單音,顯然琴師滿懷心事志不在此。 遣走了覺醒,秦晌尋著琴音進入廂房。門扉大開,張逢夏望著窗外單手撥動琴弦。聽到響動,他回神見是秦晌,未發一言,低頭正弦,輕按琴弦后一曲高山流水傾瀉而出。 秦晌坐在他對面,閉目靜靜聆聽。直至一曲終了,他嘆道:“你生氣了。” 張逢夏垂目,隨意彈奏也漸成曲調,說:“不敢。天衍宗掌門師兄是老前輩,我怎敢置喙。” “你氣我瞞你,不與你說真話。” 張逢夏抬頭,目光灼灼:“現在要說嗎?” 秦晌無奈搖頭,給自己倒上一杯清茶,道:“我不想瞞你,逢夏。于六道而言我是個不相關的人,天衍宗是他一手創立,在此之前,他是我師傅唯一的弟子,僅此而已。” 張逢夏定定看著他,秦晌話里有話他不氣不惱也不問,只是聽著。 秦晌望著窗外兩只桂枝嬉戲的麻雀,心緒漸遠:“尤是我的師傅,幽海一名苦修。自小我隨他修煉混元霸體功,刻苦修行從未偷懶,奈何性子浮躁又乖張,與功法相悖。尤要我靜心潛修我做不到,我不怕苦卻最受不了寂寞,尤看出了,思慮再三勸我另投名師,別走苦修這條路。 當時年幼,竟覺得是尤厭煩了我才趕我走,他嫌我愚鈍不聽教誨。我視尤如父如兄,如此猜忌就深感尤錯怪了我。于是去村子里找了個性子最適合苦修的小乞兒,教他混元霸體功,兩人一起練,讓尤看看究竟誰的天資好,誰才是他的好弟子。我誓要證明給尤看,脾氣秉性不同只要肯努力一樣能苦修。 尤勸不了我,只得放任自流。我再努力也得不到尤的贊許,漸漸有了心魔,終有一日走火入魔,眼看著就要魂飛魄散,尤用他畢生功力保我元神不滅,只是元嬰已毀此生都無望修真了。” 張逢夏手指緊扣琴弦,詫異地看著他:“后來呢?” 秦晌神情漸漸凝重,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起那段痛苦經歷,又似乎有更大的不幸不忍回憶。最終,他沉下眼簾,說:“我從此只能是個凡人,壽數不及尤的萬一。一想到此生無法陪伴尤,就心灰意冷做出許多自殘舉動。尤不忍看我如此,大概是覺得那個小乞兒是我找來的,一定很喜愛,就收他為徒,取名六道。” 秦晌一聲嘆息,勉強壓下了哽咽:“我總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沒有發現,尤功力倒退又因為我元神動蕩,也有了心魔。忽有一日,他不知從何尋來一本秘籍,說我不用元嬰也能修煉,我欣喜若狂拉著尤同我一起參詳。” 張逢夏眉頭緊鎖,不用元嬰修真聽起來荒誕,若非親眼所見,秦晌就坐在他面前,他才相信確有其事。當年尤居然也敢冒險一試,想來真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我曾經有過一瞬間的懷疑,覺得世間不該有這種修煉法門。可是那本秘籍邏輯清晰,每個細節都嚴絲合縫,實在看不出造假和誆騙的痕跡,一看就是大家之作。我想著,哪怕這法子沒人嘗試過,風險極大,再壞的結果也不比此刻差,就大膽按照上頭所述去修煉。尤不放心我,也跟著一起體悟。” “可是有何不妥?”張逢夏感受到風雨欲來的緊張,追問道。 誰知秦晌搖頭:“沒有不妥。這的確是最適合我的功法。” “?” “苦修講究的是清心寡欲,練到極致要禁斷七情六欲,而這本秘籍卻截然相反,要求修煉者隨心所欲不可心存執念。對我這個放蕩子來說,沒有比這本秘籍更合適我的功法了。我日夜苦練,心情漸漸開朗,心隨意動修煉進展極快,尤很高興。” “這本秘籍與苦修走的是兩個極端,尤不該去參悟。”張逢夏已經想到了尤的結局,當時重獲新生的秦晌被喜悅沖昏了頭腦,完全沒有想到。 秦晌言語間平靜如斯,想必悲劇已在他心中重演過無數遍:“每當我境界進一步,尤都要先參悟一番才肯讓我修煉。他的執念太重了,他的執念就是我,終于在我練到第七重時走火入魔。” 閉目,尤的痛苦嘶吼聲仿佛還在耳邊縈繞,時隔千年依舊錐心:“如果我有如今的功力,我就能保住他的元神不滅,可當時我沒有。當時的我只能四處求人救命,可我們是散修又是閉門造車的苦修,修真界連個朋友都沒有,沒人肯損耗功力救尤。我走投無路只能去大門派偷取羅天輪回盤,讓尤轉世,心想著今后還能相見,有了rou身之后他還能再修煉……” 嘣地一聲,琴弦被張逢夏擰斷,他緊緊握住秦晌的手。秦晌苦笑著松開已經刺進掌心的五指,另一手覆在張逢夏手背:“我修煉的是害死尤的功法,我不配做尤的弟子,但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尤的唯一傳人被魔修奪舍,逢夏,你現在知道我為何要救六道,為何不肯跟你說這些。我開不了口,天衍宗沒有將我視作仇人已是萬幸,我怎敢以六道師兄的身份自居,我不配。” “……”張逢夏知道羅天輪回盤,那是窮奇門的鎮山法寶,千年前窮奇門是修真界第一大派,防備何其森嚴,大能大修又是如何了得。秦晌當年只是個滅嬰重修的散修,就膽敢盜取法寶,一旦被發現,當即處死或者永世囚禁以儆效尤都不為過,期間的兇險不言而喻。秦晌膽大心細僥幸竊得羅天輪回盤,之后勢必遭到窮奇門追殺,他能忍辱偷生活到今天,熬到窮奇門衰敗再出世,過程艱辛不可想象。 “后來呢?你成功了嗎?” 秦晌終于露出了輕松的神情:“恩,尤順利轉世,他一直都過得很好。” 張逢夏胸口泛出一股酸澀:“你引領他重新修道了?” 秦晌搖搖頭,說:“沒有。我找到他時已經歷經一世,他垂垂老矣兒孫繞膝,善始善終轉世后重頭再來。就算有一世不痛快,臨了閉眼就都過去了,來時再也不會記得。修真有什么好,快樂總是短暫的,仇恨煩惱卻永遠忘不掉,沒有終結就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還要時刻擔憂走火入魔,好沒意思。我不想讓尤再走這條老路。” “但是起碼,用了溯魂丹他就會想起你。”秦晌千方百計讓尤轉世,不會安于只做個凡人,張逢夏篤定他一定動過這個念頭。 秦晌沉默了,他只說了一句:“我這樣的人忘了最好。” “秦先生!”張逢夏喝道:“你修習的功法不能妄動執念,愧疚悔恨已是執念!” “呵呵,不必擔心,我早已有了破解之法。”秦晌安慰張逢夏眨眨眼:“都是過去的事了,逢夏不必擔憂。” 張逢夏自責地撇過眼去:“抱歉,我不該逼你說出來。” 將他雙手緊握,秦晌輕聲道:“你何曾逼過我。要不是我冒險救人,你也不會舍命相救,說到底你是擔心我,我不能瞞你。” 張逢夏想給他支持,可自己從未參與過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沒有立場安慰勸說,他只能反握住秦晌雙手,傳達自己的心情。 秦晌搖搖頭,示意自己不要緊,說:“六道已渡劫,各派掌門都回去了,逢夏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張逢夏松口氣,原來對秦晌行為的不理解和不快都煙消云散,心里輕松許多,該談論正事了:“我也準備見過你就走。秦先生,你可知,因為你的出現,修真界避免一場動亂。” “哦?怎么說?” 張逢夏站起身,食指蘸取杯中水,臨空點出三個圈,稀薄的真元力將水滴化開,漸漸變深的同時現出字符來。赫然是羅霄派、西葫洞、霖朽派,三大門派的掌門在明心塔護法,秦晌有印象。 張逢夏說:“修真界高手眾多,其實大多都潛心修行,不愛管閑事。而真正有實力創立門派的并不多,這三個就是其中拔尖的。他們的掌門修為自不必說,門派籠絡的高手幾乎囊括了修真界半壁江山。” 秦晌對另兩個門派不了解,羅霄派他是去過的:“羅霄派似乎除了周筱和封一才,沒有像樣的高手。” 張逢夏笑而不答,食指在三門派中再點出一個,水漬化成天衍宗,產生的真元波動將其他字跡擾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