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李治問話的意思很明顯,他是想要做個明君,依照法律治國,盡可能的避免臣下互相包庇,但是長孫無忌卻裝作聽不懂,只用法外不容乎情來搪塞李治,還說就算是你也不可能不考慮人情,這壓根兒就不給皇帝臉面,沒有把皇帝的問話當回事的。 劉問道把這件小事告訴她,自然不會無的放矢,長孫穎再聯想起他說的另外幾件小事,便能粗略的描摹起如今的格局。 除了李治跟長孫無忌私下里的問話外,還有一次是李治親自召見五品以上的官員,表示我剛剛登基,還有很多地方不足,希望你們多多給我提供建議。朝堂上有些需要深入討論的問題,也可以當著我的面直說。李治如是這番,明顯是想繼承貞觀朝擅于納諫的傳統,但遺憾的是,朝堂上沒有一個人回應,大家都規規矩矩的坐在那兒,一個個看著地板,仿佛那里有錢撿一樣。 類似的狀況,在貞觀后幾年也出現過,那是太宗讓著眾人挑自己的毛病,大多數臣子都沒有敢說話,只有長孫無忌站出來說,皇帝陛下已經做的盡善盡美,大家沒有任何毛病可以挑。于是太宗也很開心,大家也都很開心,這一場批評與自我批評大會就這么圓滿落幕。 但是這一次的沉默,卻是讓李治很不好受。他自然之道自己作為一個剛上任的皇帝,不足之處還有許多,他擺出虛心求教的樣子跟部下開談心會,其實就是給他們一個抱大腿的機會,只要有心像他投誠的,不痛不癢的說上幾點,然后他在虛心接受一回,便能留下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如今如此容易刷成就刷威望的機會,卻沒有臣子上前,那說明什么?說明大家都沒有把他當回事,并不在乎在他這個皇帝面前刷個存在感。 李治是個倔脾氣的人,哪怕是遭遇如此尷尬的冷場,仍然沒有死心,將著各州刺史理了一次,然后逐日找每個人小窗對話,了解國家的情況。但是大群里頭,仍然是一片沉默。 大家都在等長孫無忌張口,而長孫無忌,并不覺得自己有替外甥解圍的義務。 的確,如今在著長孫無忌眼中,他仍然把李治當做外甥,而不是皇帝。 長孫穎聽著這話,只覺得背上冷汗都出來了,長孫無忌顯然已經觸到了李治的逆鱗而不自知,而李治,變得比以前更加成熟隱忍。他現在忍得越久,那么將來爆發出來便可怕。 所以,李治不愿意她回宮,因為她一回去,便勢必要被擺在李治和長孫無忌的這場爭斗中去,李治會不會利用她還是兩說,但是長孫無忌有利用她的機會,卻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她已經過了天真的年紀,知道兩個人能不能在一起不是看個人意愿的。當李治還是晉王時,她跟他能在一起便是因為利益,那等他做了皇帝,她們之間那道名為利益的線,就變得更加復雜了。 每個身份都有每個身份的玩法,皇帝也不例外。如果你不想早死、被篡位、當昏君的話,哪怕是皇帝也得遵循某些游戲規則。 她從來都沒有試圖比過江山與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因為他們都知道,沒有江山,他連他自己都保不住,她又如何自處? 她借長孫家的勢,對他跟她的關系而言,是一步錯棋。但是就著她自己的身份地位而言,卻是不得不做的選擇。 充容?她揉了揉腦袋,不確定他給自己的這個封號,是保護,還是利用? 位份比較低,不引人注目,是謂保護。試探長孫無忌到底是存心蟄伏還是另有所圖,是為利用。 長孫穎在那里想了半天,想到腦仁都疼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所以索性出去走走,看看孩子們,再想想后招。 李忠已經很大了,既認得普通太監身上的香味,便不可能不認識劉問道,所以自從劉問道來了之后,他仿佛跟見到李治似得,整個人都繃得緊緊的。如今見著劉問道走了,便不免有些歡天喜地,“娘,劉公公以后不會來了吧。” “這個,說不準。”長孫穎苦笑了下,抱著懷里的大鳳慢慢的哄著,忽然想起問李忠,“忠兒,你想回長安嗎?” “長安?”李忠一愣,然后就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我哪兒都不去,就跟娘在一起。” “如果娘也回去呢?”長孫穎看著大鳳已經閉上了眼睛,心里頭想著這兩個孩子也算是可憐,明明是金枝玉葉卻要跟她在這里受苦,如果能回長安,李忠應該會很開心吧。 可讓長孫穎沒想到的是,李忠聽著這話,臉上竟然浮現出了恐懼之色,打了個寒顫說道,“可不可以不回去?” 看著女兒已經睡著,長孫穎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將著大鳳轉移給奶娘之后,這才拉著李忠到了花園的另一邊,好奇的問著,“為什么?” 李忠站在那里,什么話都沒有說。長孫穎看著他的樣子,忽然就想到了很多小事。 例如李忠這一年從來沒有提到過長安,例如他之前明明挺大膽的,但是過來之后一直習慣黏著自己。她當初只覺得是孩子怕生,可是如今想起來,卻怕的太厲害了,仿佛是發生了什么事情讓他想要逃避而已。 長孫穎希望李忠能說出個緣由來,這樣也免得擱在心里憋成病了,但李忠卻是個悶葫蘆,只是在那里沉默著,像是一個小松樹。 到最后,長孫穎只能放棄,她覺得逼太緊了也不好,于是只能拍拍他勸道,“你以后想要說了,不管什么時候,都可以來找娘。” “好。”李忠明顯松了口氣,一臉期待的抬頭看著她問道,“那我們要回長安嗎?” “遲早要回,不過如今,或許會提前吧。”長孫穎想了想,有些沮喪的說道。 李治想要她離開那個是非窩,而她自己……卻不小心撞上去了。 不過比起自己出錯招這件事,更可怕的顯然還是派人來騙走她孩子的人。想那時她已經被幽閉了許久,心智本來就不堅,如果她當時沒有咬牙讓那些人滾,而是把孩子交出去的話,那么她此生能不能再看到這兩個孩子是個問題,她犯了如此大錯,不可能再度回到宮廷才是重點。 另外如果她心智不堅,送走孩子后自己再被逼著想不開自盡,那就更好了。到時候沒有人會知道曾經有人假冒過李治的人來過,兇手不但可以逍遙法外,還可以將著所有一切都推到她身上。 當然,就算是她沒有將著孩子送出去,結局也不會好到哪里去。李治那里也不知道發生了這種事,那這件誤會存在他們心里頭,一輩子都解不開,她跟李治也不可能恢復到以前。 現在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卻又比以上都糟糕,她被激怒自救的舉措打亂了李治的布局,到如今情勢變成了誰都看不到的迷局,她與李治之間的前途如何,就只能看著長孫無忌如何布局了。 出招的人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若是有意,能做出一個無論自己怎么反應都是錯的局來,也太厲害了。 可事到如今,長孫穎也別無他法,只希望父親在對自己的問題上可以保持一貫的冷漠,不要管自己,不要理自己,更不要為自己爭取任何事情。 無人理會,便是吉兆。 作者有話要說:唉,有人說李治沒用,我不知道怎么解釋才好~~大家都以為所有的皇帝一登基都是狂炫酷霸*的啊……除了開國幾個皇帝,要不然像李世民、朱棣這樣本來就是手握重兵,自己有一幫小弟的親王之外,哪個皇帝是好當的?漢武帝登基,還要從竇太后手中搶過權利,還不得不因為利益娶了陳阿嬌,康熙小麻子還不是不得不娶赫舍里為后,給鰲拜賣萌……這兩位可是公所周知的暴脾氣,剛上位還不是得小心翼翼的坐穩位置……向來要么臣強君弱,要么君強臣弱,可這掰手腕是靠實力爭得的,不是你一繼位,一堆可以做你爺爺的人立馬給你磕頭認你當大哥的…… ☆、第154章 失蹤 長孫無忌這次還真是沒讓長孫穎失望,過了不過一個月,京中就傳來詔書,說長孫穎的病好了,叫她帶著孩子們入京。 這自然是長孫無忌的手筆。 長孫沖的上書能在京中引起這么大的反響,自己這個表面上怒不可遏的父親怕是在背地里動了不少手腳吧。 人的野心跟位置是成正比的,父親在太宗面前是個謹慎的人,但是面對比太宗根基淺的多的李治,他明顯就沒那么低調了。他顯然看低了李治,同時也膨脹了自己的*,長孫皇后當年的警告他顯然已經忘記到了九霄云外。 自己于他來說曾經是一步閑棋,但如今卻明顯已經成了關鍵。 自己對長孫沖的利用,他是看在眼里,沒有阻止和阻攔,反倒是推波助瀾,可見他如今也是極其樂意自己回到宮廷的。 一門兩后,榮耀且在其次,關鍵是只要自己這步棋盤活,那么至少保證長孫家三代之內都可以權傾朝野。 可李治會同意嗎? 在著利益面前,所有的情誼恐怕都要往后退了。所以這也是他不愿意自己回京的原因。 起碼雖則不見,但還是夫妻。 可如今既然李治下詔讓她回京,那么說明這次扳手腕,又是長孫無忌贏了。事情越是這樣,長孫穎就越覺得害怕。李治可不是會吃悶虧的人,長孫無忌如今這般逼迫他,等他積蓄力量夠了的話,那必定會加倍還報的。 但是事至如此,長孫穎卻也不得不收拾東西,準備回京。她固然可以刷些小花招,例如裝病什么的拖延拖延,但是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動作,到時候背黑鍋的便是李治。 長孫沖上書已經暗指了她出宮是因為李治刻薄寡恩,如果她再“生病”,那想必就會被衍生成皇帝被逼的狗急跳墻,所以干脆下了狠手,要殺人滅口了。所以為了不讓李治為難,哪怕那里是龍潭虎xue,她也要回去。 長孫穎一邊整理行李,一邊惆悵的盤算著回去要怎么辦,卻沒想到在臨出發時,李忠卻失蹤了。 “這孩子能躲到哪里去呢!”長孫穎一聽這這個就嚇到了,趕緊帶著人去四處尋找。 “小殿下怎么能這么不懂事。”劉繡都被李忠氣哭了,自從宮里頭來了讓她們回去的信兒,大家起初可高興壞了。在著這個破地方帶了兩年多,誰不盼望趕緊回長安。可長孫穎的臉色卻不大好看,她們起初只是不明白,可是等著長安那邊隔天就派出一批人的來催促她們趕快動身,再傻的人都知道事情不對勁兒了,于是也將著那雀躍的心情收了起來,迅速的打包行李,務求不拖后腿。 可誰知道,李忠那么乖的孩子,竟然在這個緊要的關頭失蹤,于是一堆人都急瘋了。西苑有兩百多里,里面可藏人的地方太多了,何況一個小孩子,那絲毫不比大海撈針容易。 不過好歹西苑還是個有圍墻的地方,外面大門有重兵把守,他一個小孩子也出不去,一定還在園子的某個地方。于是長孫穎將著所有的宮人都招來,連著來接她們娘幾個的禁衛軍也編入隊伍一起搜尋,這才將著西苑翻了個頂兒朝天之后,終于在晚上找到了李忠。 他一個人躲在某處假山上面,他站在山頂不許人過去,士兵們也不敢上前,生怕把他逼下來傷著了他,所以只能請長孫穎過去。 李忠曾經問過長孫穎幾次可不可以不回長安,長孫穎告訴他不行時,他也只是失望而已,卻沒想到會引起這么大反應。長孫穎到著李忠的躲藏地點看了一眼后,就吩咐左右退下,然后自己慢慢的往上爬。 別人來的時候,李忠還挺囂張的威脅別人,可是等著長孫穎過來之后,他卻是嚇得眼睛瞄都不敢瞄她一眼,只可憐兮兮的縮在那里,一動都不敢動。長孫穎原本還滿腔的怒氣,但是看著他那般驚惶的樣子,氣也消了一半。 李忠這般惶恐,怕也是為了那件他不敢說的事吧。 西苑里的假山是挖池塘的土堆起來的,說是假山,其實跟真的小山丘也沒什么區別,只是不是特別高險而已,她好不容易爬上去,李忠坐在靠水邊的那側看著她來,身子無意識的動了動,顯然極想逃走。長孫穎見狀,生怕他掉到水里頭去,于是板著臉說道,“你要再躲我,我就不要你了。” 長孫穎這句話的威脅力還是很大的,李忠抖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逃走,鵪鶉似得縮在那里,等她走近。 長孫穎一步一步的接近他,等著快要到時,才猛然一步抓住了他,將著孩子抱進自己懷里。 “沒事了沒事了……”長孫穎抱著李忠喃喃自語道,不知道是安慰他,還是安慰自己。 她剛才的冷靜都是裝的,只有這刻確定平安了,渾身的力氣頓時就跟被抽走一樣,抱著李忠哆嗦個沒完。 李忠看起來也沒有比她好到哪里去,手指緊緊的摳著她的衣服,臉貼在她的懷中,臉上哭的濕漉漉的。母子倆在那里坐了很久,等著長孫穎完全平復下來,這才拍著他張開口,說了一句,“其實我也很怕回去。” 話頭打開,便好說的多了。她抱著這個養子,一時感慨萬千,“你從來都不肯告訴娘,你在那里遇到過什么,但是我心里頭大約也能猜的出來。不想回去,肯定有你不愿意回去的理由,我知道你不是無理取鬧的孩子,其實別說你了,就是我自己,也是很不愿意回去的,可是我們,” 長孫穎說道這里,頓了頓,有些不知道如何勸下去。 李忠遭遇什么其實不難想象。李治的兒子不多,他又只是個庶長子,跟他有利益沖突的人很少很少,而有利益沖突卻又能對他做得了什么的人,更是寥寥無幾。 對著一個孩子能如此下手,那個女人的心也真狠。 很顯然經過上一次,她也懂得了如何對付李忠而不落人把柄,長孫穎不知道李治知不知道,但是李忠的確是被她嚇到了。 “那就不要回去。”李忠攀著長孫穎,小聲的乞求道,“我什么都不要了,娘,我們不回去可不可以?” “我何嘗不是跟你一樣想的。”長孫穎苦笑著拍了拍他的背,“可是忠兒,你要知道,這世間有許多事是逃避不了的。” 李忠語塞,坐在那里一句話都沒有說。 “這世上的很多事,不是我們不想要就能逃得了的。就像是今天你偷偷的跑掉,而我能找到你一樣,那些事情就算你能逃得了一世,也逃不了一時。”長孫穎拍著他,慢悠悠的說道,既說給他聽,也說給自己聽。 “我們這一輩子,從出生開始,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你有什么樣的父母,你有什么樣的身份,你有什么樣的責任。這其中可能有很多你不舒服的事情,但是你都無法改變和重來,所以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接受這些不可改變的,然后改變那些你可以改變的。”長孫穎輕輕的說道,然后想起自己的這一生。 她何嘗愿意做長孫家的女子,她何嘗愿意入皇帝的后宮,成為勾心斗角的一員,她又何嘗愿意被父親和丈夫當槍使。 但是你既然出生了,這些就是無法改變的,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然后從中尋找可以改變的。 你無法決定自己嫁什么樣的人,但是你可以決定你怎么樣與你的丈夫相處。你的籌碼少,贏面很小,但是你不能拿到牌就認輸,因為你自己一開始就放棄了,那沒有救世主可以救得了你。 “回到長安,是你的宿命,娘會努力保護你的,但是我能做的很有限,我不敢保證你不會再遇到那些事。你已經是個大人了,娘希望你能夠勇敢起來,像個小男子漢一樣的去面對那些你所害怕的事情,因為你唯有面對,才能成長。娘不能陪你一輩子,將來你總有天要自己照顧自己,或者,照顧娘跟meimei。”長孫穎拍著他,覺得這件事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太過殘忍,卻又不得不逼著他去做。 “我,我害怕。”李忠揪著她的衣袖,過了很久才帶著顫音說道,“我很笨,我不可能做得到的。” “你一點兒都不笨,你已經救過我一次,救過你meimei一次,”長孫穎拍拍他的背,“你很聰明,只要你想的話,你能做到的。” 李忠松開了手,面對面的看著她,眼睛里一片通紅。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回去。”長孫穎看了他很久,終于心軟,嘆息了一聲拍了拍他的頭,“我會為你想辦法,讓你去封地上。只是這樣,你就再也不能回到長安了,而后面會發生什么事情,我也無力去管了。” 七歲,雖然小點,但只要斡旋得當,讓李忠提前去封地也不難。 但是去了封地就能逃得了一切嗎?他這個不敢面對現實的個性不改,是不可能逃脫那個悲哀的宿命的。 “那你呢?”李忠想了想,只關心這個問題。 “我得回去長安。”長孫穎搖了搖頭,“或許很多年后,你可以接我去去你的封地上,但是如今,我是不能陪你同行的。” 如果她跟李忠都能僥幸的活到李治死去,新帝即位卻又格外仁慈的話。 但是她從心底里知道,如果她不回長安,這一天永遠不可能到來。 “我跟你一起回去!”只是瞬間,李忠就咬咬牙,做出了這個決定。 “你不后悔?”這是長孫穎所希望的,她看了一眼李忠,握著他的小手說道,“回去了,恐怕就沒有辦法再走了。” “我不要離開你跟meimei。”李忠吸了口氣,小臉滿臉嚴肅的說道,“我很怕回去,但是,但是我更怕離開你們。” “我想,一個人會害怕,如果人多的話,我們,我們也許就不會怕那些人了。”李忠努力保持著平靜,可是眼底的恐懼卻泄露了他對于那個宮廷的恐懼。 他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長大,在他人生的頭幾年都過的十分順遂,有著長孫穎呵護,他從來都沒有受到過任何委屈。 直到,那年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