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她在睡夢中總是忍不住要抓撓傷口,霍天北必須時時處于警醒狀態(tài),她的手一動他就將之握得更緊,她就總會為此不滿地嘀咕、翻來覆去。 兩個人都沒睡好,好在霍天北目前已經(jīng)認(rèn)命了,一點(diǎn)脾氣也無。 一大早,霍天北命徐默取來藥物,仍是親自給顧云箏換藥。 霍天北提前告訴她:“這次給你加了止癢的,還有減淡疤痕的,后者撒上會很疼,要是怕疼……” 顧云箏態(tài)度干脆:“只要不癢,怎么都行?!?/br> “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也不許亂抓亂撓,聽到?jīng)]有?”霍天北正色警告她,“否則別怪我把你捆起來,直到痊愈?!?/br> 對人好的時候也這么可恨,也不肯給句好話……顧云箏腹誹著,不情愿地點(diǎn)點(diǎn)頭。 換完藥,兩人在餐桌前落座,三位姨娘前來請安??雌饋?,是有意每日晨昏定省了。只是可惜,顧云箏暗自嘆息,晚了。 這一次,霍天北沒有無視三人,詢問穆姨娘:“太夫人與大夫人的事,你知道多少?有沒有要交待的?” 穆姨娘聞言便慌了,屈膝跪倒在地:“妾身……奴婢不知道,一點(diǎn)也不知道……” 霍天北瞥了她一眼,目光透著入骨的寒意,“別急著否認(rèn)。你本是太夫人身邊得力的丫鬟,怎么會對諸事一無所知?想清楚了找夫人如實(shí)交代。” 穆姨娘垂下頭去,低聲稱是。 一個丫鬟出身的妾室,平日里竟是時時擺出驕矜的樣子……顧云箏真是想不明白——給誰看呢?真正的顧云箏看都不會看這些一眼,更不會放在心里了。也只能是給一眾仆婦看,原因恐怕就是出身卑微,才要以這樣的姿態(tài)來掩飾心頭的自卑。 秦姨娘跪在了穆姨娘身側(cè),悲切地望著霍天北,“侯爺,范巡撫何時會被按罪論處?家父的牢獄之災(zāi)是不是快到了?” 霍天北沒理會。 顧云箏微聲詢問他一句,得到他應(yīng)允后,說起另外一件事:“今日你們?nèi)齻€就住到別院去,省得耳聞目睹一些不該知情的。在別院安分一些,不要試圖四處游走?!?/br> 安姨娘聞言輕輕呼出一口氣,很有種終獲解脫的樣子。 秦姨娘與穆姨娘卻是臉色變幻不定,看了看霍天北,半晌才輕聲應(yīng)是。 也是三個可憐的女子??墒窃颇〉搅烁?,日后一些忠良之后也會先后到來,與其讓她們?nèi)杖阵@魂不定心力交瘁地在府中掙扎,不如少看少聽,住到別處享有一份清靜。如此,都能眼不見為凈。 用飯的時候,顧云箏胃口不佳,“我想吃水晶梅花包,府里的廚子做得好不好吃?” “醉仙樓做得不錯,明早讓人去給你帶回來?!被籼毂闭f著,將長春卷和醬桃仁推到她面前,“今日先將就著?!?/br> 顧云箏點(diǎn)點(diǎn)頭,邊吃邊道:“還是京城的早點(diǎn)、小吃最合口,就是那些街頭巷尾的小鋪?zhàn)幼龀鰜淼?,特別好吃?!?/br> “何時去京城,你帶我去。” “好啊?!鳖櫾乒~不用想也知道,他年少時的日子太枯燥,再加上生人勿近的性情,沒可能四處游轉(zhuǎn)。 霍天北料定她用完飯就會去閑月閣,叮囑道:“你先去探探口風(fēng),能找到說服她的理由最好,找不到的話……” 顧云箏嘆息一聲:“找不到的話,誰也沒辦法。”如果連她都不能說服云凝,他就更不能了。 ** 顧云箏到了閑月閣,見云凝正坐在窗下繡一方絲帕,不由笑道:“覺得煩悶了?” “嗯,做繡活打發(fā)時間。”云凝放下手邊物,起身見禮,落座后又問,“夫人女紅怎樣?” 顧云箏自嘲地笑起來,“我?看得出好壞,不會做。就像用飯一樣,吃得出好壞,不會下廚。” “也是,你是習(xí)武之人,有時間寧可多看看習(xí)武相關(guān)的書籍?!痹颇θ輴濄?,“就和我一位堂妹一樣……” “云箏么?”顧云箏問道。 “是?!痹颇男θ菹?,“習(xí)武、持家都沒得挑剔的人,小小年紀(jì)便被很多名門貴婦看中,哪個要做婆婆的人能不喜歡那樣的人?”之后搖一搖頭,“都過去了。以往跟她也不怎么親近,看到你卻總會想起她,著實(shí)奇怪?!?/br> 聽著親人談?wù)撝约旱那吧?,心頭滋味無從言喻。顧云箏哽了一哽才問道:“為何不算親近呢?” 云凝撫了撫鬢角,長睫忽閃兩下,“我二嬸是個溫柔婉約的人,不知怎的,她卻是個強(qiáng)勢的,性子又太涼薄。不是這種性子,也不能小小年紀(jì)就代為主持中饋。再說她是習(xí)武之人,不愛談?wù)撫樋椗t穿衣打扮這些事。坐到一起無話說,偶爾又會為一些瑣事來回斗法,如何能親近得起來?” 太涼薄——顧云箏還是第一次聽親人這么說她。有么?她無法判斷。這就當(dāng)做是寒暄吧,她將話題切入來意:“你的打算我已知曉。我不贊成,侯爺亦是?!?/br> 云凝目光微閃,笑容嫵媚,“哦?那你們作何打算?要將我收為妾室么?要我日日勾yin霍天北么?” “……”顧云箏從來不知道,云家女子竟是這么難纏。 “祁連城用去太久才安排好了一切,霍天北需要做的,只是給皇上寫一封奏折?!痹颇毖缘?,“如果霍天北執(zhí)意不肯,那么,我也一樣可以抵達(dá)京城見到皇上,只是要費(fèi)一些周折,經(jīng)歷一番兇險?!?/br> “你要報仇,途徑多的是,何必選擇最兇險的一條路?”顧云箏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皇上既然是昏君,遲早會惡有惡報,你這般心急做什么呢?你怎么能保證你進(jìn)宮后還沒見到皇上就被人害死了?” 云凝斬釘截鐵地道:“不論怎樣,我也要試一試,憑借的是皇上與很多人這兩年還在尋找我的下落;到了宮里,自然有人保我性命無虞;只有得到盛寵,我才能得知滿門抄斬的每個細(xì)節(jié)、每一個蹊蹺之處,我才能借助昏君之手用最殘酷的法子懲戒jian臣、以牙還牙?!闭Z聲一頓,又補(bǔ)充道,“就拿我們方才談?wù)摰奈姨妹脕碚f吧,她身懷絕技,那日卻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只這一點(diǎn),恐怕也只能在皇上身邊才能抽絲剝繭地查清原因。否則,誰會跳出來說那件事是他做的?說到底,害我堂妹的人恐怕也已在那一夜斃命了。” 顧云箏承認(rèn),云凝說的句句在理,可是,“你怎能確保萬無一失?眼下只有你一個名正言順的云家人,萬一你死于非命,誰給你報仇?祁連城么?他如果在乎你生死,就不會為你這樣的打算準(zhǔn)備許久。熠航么?等到十幾年后他長大成人再給你報仇?” 云凝眼神黯了一黯,垂眸微笑,“我就是知道我有多人單勢孤,才不得不如此。我就是知道我如果等,要等的日子就太長了。日子那么長,那么難熬……霍夫人,等不到那一天我就已經(jīng)瘋了?!?/br> 這女子在難過、心酸時,甚至落淚時,都會掛上一抹微笑,一抹單薄而又倔強(qiáng)的微笑,讓人心酸,看盡她的悲涼。 顧云箏起身背對著云凝,不讓人發(fā)覺自己臉上的悲色,沉了聲道:“不論你怎么說,我還是不能答應(yīng)?!?/br> “我心意已決?!?/br> “如果除了熠航,你還有親人在世呢?” 云凝微一遲疑,“那就告訴我的親人,替我照顧熠航。來日我死了,也不值得祭拜——認(rèn)賊作夫的人,該下十八層地獄。” “若是我用熠航的性命為條件阻止你呢?” “家族五百多人都死了,”云凝輕笑出聲,透著凄涼,“不差他一個。他是我的侄兒,我理當(dāng)照顧,可我也是爹娘的女兒,他們不明不白的死了,該由我來為他們鳴冤昭雪。還是那句,我不是別人,我等不起。怎樣的女子,年輕貌美的光陰不過幾年而已?!?/br> 顧云箏無聲地喘息片刻,轉(zhuǎn)身凝視云凝,“這到底是你的主意,還是祁連城慫恿你的?” 云凝毫不遲疑地道:“是我的主意。怎么可能是他的主意呢?我若是想不通那些事,也不會在他身邊這么久,早已自盡了。人想死是多容易的事,一根筷子就能戳破頭上要害,一個金戒指入腹就能當(dāng)場斃命,割脈、咬舌自盡……法子太多了?!?/br> 平平淡淡的語氣,卻讓顧云箏聽得心頭發(fā)涼。的確是,死,很容易,活下去才是最難的。 云凝對上顧云箏視線,“你也一樣,不要逼我,更不要異想天開地把我囚禁。我不能信任何人,不會被任何人左右。你不想讓我自盡的話,就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況且,祁連城也不是吃素的,他想把我?guī)С龌舾⒎请y事?!?/br> 這不是斗智斗勇的事。面對一個心意已決的人,顧云箏無計(jì)可施。 沉默好半晌,顧云箏無力低語:“那……你先見見熠航吧,日后相聚時日無多,他又安危難測,你們姑侄好好團(tuán)聚。何時想見他,盡管讓丫鬟把她帶過來?!比f般無奈之下,她只能把一線希望寄托在熠航身上,看看親情能不能成為阻止云凝的途徑。 “多謝?!痹颇坏乐x。 云凝與熠航相見的時候,顧云箏避開了,回了正房。 今日府里有些事等著顧云箏抓緊給出定奪——沈燕西、郁江南將要住進(jìn)霍府,她要給兩個人安排出住處。 很明顯,霍天北不想讓兩個異姓兄長住在外院,否則哪里還輪得到她安排;后花園也不大好,不能讓人離云凝太近。 斟酌之下,顧云箏對徐默道:“讓沈二爺住在原來大爺?shù)淖√?,郁三爺就住在原來二爺?shù)淖√帯D闳枂柡顮?,他點(diǎn)頭就這么定了,他覺得不妥當(dāng),你就讓他安排,我是沒別的法子了?!?/br> 徐默前去通稟,很快返回來,笑道:“侯爺說就按夫人說的辦,我已命人去收拾兩所院落,下午沈二爺、郁三爺就能住進(jìn)來了。” 顧云箏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一閑下來,她就不得不關(guān)注又疼又癢的傷口了,心里再怎么為云凝的事煩躁,還是不能忽略腿上的感覺,因而讓丫鬟送自己到后花園賞花。她這也是強(qiáng)迫自己,當(dāng)著丫鬟的面,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去抓傷口的。 出了院落,肥肥顛顛兒地跟了上來,翹著尾巴跑在顧云箏輪椅前面。 顧云箏看到肥肥就忍不住漾出了溫柔的笑,問春桃:“沒跟著熠航出去?” 春桃回道:“沒有,連翹攔下了,怕肥肥碰壞了東西招人煩。” 到了后花園,肥肥看到秋日已經(jīng)少見的兩只蝴蝶,玩心大起,追著蝴蝶跑,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 徐默追了過來,一面走一面和顧云箏回稟內(nèi)宅一些事:“新?lián)Q的這一批仆人踏實(shí)勤勉,只是月例也要高一些,他們連同留下來的這些人,月例都會增加五成,是侯爺吩咐下來的。” “記下了?!边@樣一來,仆人們會安分守己勤勉做事,就算看在這么高的月例的情面上,也不會愿意丟掉飯碗。 “針線房的人也換了,夫人房里的衣料盡可以拿過去,都是一等一的好繡娘?!毙炷f著這些,有點(diǎn)沮喪,一個大老爺們兒,如今還要理會這些事,著實(shí)的難為情。 顧云箏瞥了他一眼,忍著笑漫應(yīng)一聲。 正是這時候,兩個人同時聽到了一條大狗和肥肥的吠聲,俱是蹙了眉。 “那邊!”徐默辨清方位后,從春桃手里奪下輪椅,推著顧云箏快步去尋肥肥,邊走邊道,“不會是沈二爺來了吧?也太心急了些,說定了午后才搬進(jìn)來的。” 顧云箏想到徐默提過沈燕西愛養(yǎng)狗的事,覺得極可能是那位沈二爺,不然誰能帶著狗進(jìn)到霍府? 行至一塊草坪前,主仆兩個看到一條大黃狗正虎視眈眈地趨近肥肥,一身雪白的肥肥被襯托的嬌小柔弱,一面后退一面高聲叫著。 可憐的肥肥,這兩日真是多災(zāi)多難。顧云箏心里嘆息的時候,左手已抬起,取下了一根銀簪。 “夫人夫人!我來!”徐默連忙身手奪過銀簪,生怕顧云箏心急之下一出手就要了大黃狗的命。他語聲未落,已抖手拋出銀簪。 大黃狗被打中,噗通一聲倒在地上。 顧云箏又是意外又是欣賞地看向徐默,要讓她出手的話,還真不知道打狗哪個部位能一擊奏效。 徐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喜歡照料馬,少不得與獸醫(yī)接觸,順便學(xué)了點(diǎn)東西,對尋常牲畜的xue位略知一二?!?/br> “這就難怪了?!?/br> “哪個混賬東西!” 她應(yīng)聲的同時,響起了一名男子懊惱的語聲。 顧云箏循聲望去,見一名身著竹青色錦袍的男子從不遠(yuǎn)處的秋海棠樹叢中走出來,一面走向那條大黃狗一面嘀咕:“好不容易敢掐架了,這么來一下,日后是打死也不敢了。” 顧云箏覺得大黃狗的主人才是最該被打暈的。讓體型龐大的大黃狗跟她身形嬌小的肥肥掐架?多欠打的人! “肥肥!快!”她揚(yáng)聲喚肥肥。 本就跑向她的肥肥又加快了速度,一溜煙到了近前,竄到輪椅上。 徐默此時低語道:“果然是沈二爺?!?/br> 那邊的沈燕西拍打大黃狗兩下,毫無作用,便轉(zhuǎn)身來尋兇手,手指著徐默道:“是不是你小子下的手?快給我把它弄醒!” 顧云箏卻道:“別理他!” 徐默決定無視已經(jīng)要跳腳的沈燕西。 “你這個女人!你是哪里來的?!”沈燕西走到近前來,端詳著顧云箏。 女子一襲荼白衫裙,不施粉黛,容顏清麗得似空谷幽蘭,容顏太柔美,目光卻太咄咄逼人。 顧云箏也在此時看清了沈燕西的樣貌。身形高大,挺拔如松,漆黑的雙眉,一雙勾人的桃花眼,唇紅齒白。賣相不錯,行徑卻讓她無法恭維。 “你這個混賬,從哪里來的?!”顧云箏冷聲質(zhì)問。 徐默面無表情地給沈燕西引薦:“這是我家夫人?!?/br> “你家夫人?”沈燕西狐疑地審視著顧云箏,只聽說老四娶了個武癡,可沒聽說他娶了個癱子,這么想著,已問道,“腿怎么了?傷了還是——” 顧云箏卻是目光一瞬,“問你話呢?誰準(zhǔn)你帶著野狗跑到霍府來撒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