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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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著。不送。”顧云箏選出幾冊賬目,坐下來翻閱。 “我倒是想早些走。”大夫人冷笑,拿出幾份擬定的菜單,“你看看這個。秋意濃了,膳食也該做些調整了。這是太夫人昨日讓房里的丫鬟擬出來的。上了歲數的人,膳食尤其要注意,這件事從速落實才是,我們各房倒是能緩幾日。” 顧云箏接到手里,見單子上列的是早間各色羹湯小菜,中晚八菜一湯,名目繁多,為的是日常調換著搭配。有不少羹湯、菜肴寫下之后又被劃去,很是凌亂。掃了兩眼,她放到一旁,“昨日的事,就是你分內事。” 大夫人語聲已有所緩和,“這不是趕巧了么?像這種事情還不少,可我也不能繼續料理了。你若是覺得沒差錯,就盡快抄錄一份,讓太夫人過目之后,盡快拿去廚房。” 顧云箏似笑非笑,“為何要我抄錄?” “還是那一句,我不能繼續處理這種事了。” 顧云箏吩咐丫鬟取來筆墨紙硯。她知道大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也與霍天北一樣,對她有著太多疑惑。只是霍天北那廝奇得很,很有種人神鬼都不懼的傲骨,好奇卻不忌憚她匪夷所思的轉變,而大夫人與太夫人卻不可能像他一樣。 不過是要看看她的字跡變沒變,她也沒打算隱瞞這些在旁人看來蹊蹺之事。 她就是要給太夫人與大夫人把柄,讓她們的驚詫越來越多,最終想到借尸還魂,并且堅信不疑。 在這世道,借尸還魂是尋常人無從接受的,鬧到被父母掃地出門的地步都很正常。父母都不認,何況一個她一心想要離開的夫君,被休、獲得自由身,指日可待。 所以,顧云箏將計就計,只求達到最終目的,不介意過程如何。 顧云箏抄錄菜單時,大夫人不時瞥一眼,目光一點點轉為驚懼。 太夫人有遠見,昨日就讓顧太太拿來了顧云箏以前寫過的字,昨夜她與太夫人一起細細地看了。自心底,她其實不愿意身邊發生借尸還魂的事情——活生生一個人,卻換了一個鬼魂……想起來就心驚rou跳,況且,對付人總要比對付鬼來得容易。 可太夫人卻是明顯地愿意見到這種事情發生,為此忙于從大事小情上著手,以求猜測成真。老人家明顯已將顧云箏視作眼中釘,迫切地要將這樣一個兒媳逐出府去。就算是顧云箏不是借尸還魂,也要將這種嫌疑強加上去。 也對,唯有這樣一個天大的理由,才能讓霍天北無話可說,只能休妻。 推測、猜忌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一回事。要真正認清一個人是鬼魂附身……這種感覺帶來的恐懼,讓人一時間無從承受。 大夫人走的時候,臉色慘白,狀似夢游。 顧云箏滿意地笑了笑。 大夫人到了太夫人房里,說了親眼所見的事,白著一張臉將顧云箏寫好的菜單呈上。 太夫人臉色變幻莫測,半晌才道:“午間找個人去給錦安送些可口的飯菜,順便問問他,那日被顧云箏刁難的時候,有無異常之事。” ** 霍天北策馬離府,去了幾十里之外一道河岸。 這里是霍天逸喪命之地。 今日是霍天逸的生辰。 人死如燈滅——是所謂的家人讓他真正明白了這份塵世殘酷。有幾年了?沒人記得三哥的生辰、祭日。 趨近河岸,護衛止步,他獨自到了岸邊。 長空萬里,秋水澄明,岸邊瘋長著半人高的草木,已經枯黃。 他的手撫過草木,掠過涼風,劃出寂寞漣漪。 總不能忘三哥身死那一日。 西域外有敵國不時發兵侵擾,內有草寇不時作亂。三哥是在剿匪時殞命。 那一日是深冬。他模糊了別的記憶,只清晰地記得三哥身受幾處重傷。他瘋了一般策馬狂奔過去,忘記了顧及自身安危,用身軀擋住草寇對三哥的攻擊。 幾處重傷,都是在那一次留下。 拼了命去保護,還是沒能讓三哥繼續存活。沒能留下從來全心全意念著他、惦著他的最親的兄長。 重傷之下,他因為痛失手足的悲慟成狂,周身浴血依然拼命殺敵。 到那日深夜,草寇無一存活,他看到尸橫遍野,倒了下去,昏迷幾個晝夜。 醒來后,三哥已入殮,大辦喪事之后,靈柩要送回京城,埋骨霍家祖墳。 他神智雖清醒,卻還是命懸一線,不能送三哥最后一程。 血脈相連的手足,自此生死無話,人鬼殊途。 過了兩年,父親又殞命于沙場。他代父繼續征戰,又沒能送父親靈柩回鄉入土。 不過十年間,他先后失去父母、兄長,再無人噓寒問暖,再無人記掛他的安危。 有時候,他會覺得活著是個至傷至殘酷的歷程。一直失去,心頭陰霾、遺憾越來越多,直至陷入永夜,再無暖光。 誰都不知道,他其實早已被滾滾紅塵淹沒、吞噬,他心魂早已殘缺不全。 屬于他的人生,從來不完整,太多的失望、心寒無人知,也就無人明白他為何喜怒無常狠戾好戰。 有過那么幾次,他覺得生而無望,甘愿埋骨黃沙,成為孤魂野鬼,笑看西域月光清寒、風沙漫漫。 寂寥、孤絕太久,他亦無從承受。 心口隱隱作痛。他取出酒壺,對著滿目荒涼獨酌。 每年這一日,霍天北都是心情奇差。 每年這一日,霍天北都會酒不離手。 回到府中已是黃昏,霍天北埋首處理公務,徐默站在一旁斟酒。 徐默打量著霍天北的神色,感覺侯爺比往年的情緒多少好一些,臉色也好一點。往年這時候,侯爺總是因心緒沉重引得舊傷發作,雖不至于喚郎中診治,臉色卻總是特別蒼白。今年是不是要感謝夫人這一番鬧騰?有事情煩或笑,總比平靜無瀾要好。 斟酌良久,徐默還是將顧云箏這一日的大事小情娓娓道來。 聽到顧云箏親手寫了菜單,霍天北想到了昨夜所見到的筆跡,微微蹙眉。 以她如今的慧黠,不會不知道這么做會引發的后果。 她昨日不與旁人湊熱鬧,是形勢所迫。今日行徑,看來還是要決意離開。 霍天北丟下手中公文,慢慢飲酒。 這叫什么命? 看不到眼里的人,拼命往跟前湊。走入眼界的人,不擇手段要離開。就如他覺得該死的人一直好端端活著,他覺得該長命的人卻撒手人寰。 ** 自進到府中到入夜,熠航一直乖乖的,特別喜歡肥肥,兩個小東西極為迅速地打成一片,吃飯都要在一起。 顧云箏對此再高興不過,對霍天北卻是生出疑惑——他也不怕自己虐待熠航。 用去整個下午,挑選出不少賬冊過目,發現大夫人正如她猜測的那般,打理府中事宜一直是盡心盡力,除了克扣她月例,并無別的過錯。 隨手翻到的兩本賬冊,引起了顧云箏的注意。賬冊是管事執手記錄,收入、支出的數目都不小,卻未標明是哪一項。喚了人來問,卻無人承認是自己經手。 若是驗證筆跡,太耗時,天色也晚了,倒不如讓霍天北看看。權當是分道揚鑣前自己給他的一點好處——她這么對自己說。 用罷晚飯,霍天北還沒回房,顧云箏便拿著賬冊去了他書房,進門時恰好看到那一幕—— 有個黑衣人正將手中幾個牛皮信封交給徐默,恭聲道:“侯爺要查的事情,都在這里面。” 徐默接到手里,從袖中取出兩張銀票給了黑衣人。 黑衣人笑著接過,躬身告辭。 顧云箏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霍天北想查什么事算得容易,怎么還要花費銀兩買消息? 徐默看到她,行禮后便急匆匆去了室內。 顧云箏點手喚黑衣人:“你是哪里的人?” 黑衣人拱手作揖,“敢問您是——” “霍府四夫人。” “哦——”黑衣人拉著長聲深施一禮,“小人眼拙,還望夫人見諒。” “問你話呢,說。” 黑衣人笑道:“小人是燕翼堂中人。” “燕翼堂?”顧云箏沒聽說過。 黑衣人笑道:“夫人想要得到什么消息,找燕翼堂即可。我們比大內的暗影還要消息靈通。” “此話當真?” “當真,當真。”黑衣人殷勤地道,“夫人若是想知道什么事,可直接吩咐小人,也可直接去醉仙樓找我家堂主——您是侯爺的夫人,任誰也不敢拒之門外。” 顧云箏眼波微閃,將黑衣人的話記在心里,擺手讓他離開,徑自去往室內。倒是要看看霍天北要查的是什么事,猜想著是不是與堂姐下落有關。 剛要進門,徐默快步出門來,笑道:“夫人,侯爺不在。” “他不在我就不能進門了么?”顧云箏理直氣壯地質問,“侯爺何時說過我不能進他書房了?” 徐默面露難色,“可是書房內放著諸多……” “走開!”顧云箏冷眼相對,“我只是要親手將這些賬冊送到室內,這些賬冊是侯爺需要的。” “……”徐默猶豫片刻,讓到一旁。 顧云箏走入室內。 室內黑漆漆一片,有著淡淡清冽酒香。 她在書案上找到了火折子,點燃后,借著微弱的光亮查看。外間都是些尋常的公文書籍,不見徐默剛剛拿進來的牛皮信封。 她緩步去了里間。里間的偌大書架占去了整面墻,書架前一張寬長書案,另一側設有一張架子床。 走向書案的時候,她聽到了一聲清淺嘆息。 隨即,有人自身后環住了她,手勢干脆地奪下她手里的火折子,熄滅后丟在地上。動作一氣呵成,不過是剎那間的事。 顧云箏身形一震,暗罵霍天北與徐默就是兩個騙子——清冽的氣息、濃烈的酒氣讓她知道身后的人是霍天北——明明在書房,卻偏要說他不在,裝神弄鬼! 她讓自己放松下來,揚了揚一手拿著的賬冊,“這賬冊可疑,我專程送來。” 霍天北拿過賬冊,手勢輕飄飄地將賬冊送到書案上,之后問道:“為何要抄錄菜譜?為何不推說手傷到了?” 顧云箏很誠實地告訴他:“因為手沒傷到,大夫人與太夫人想讓我寫,我就寫給她們看。” “迫不及待要離開我?要用我無法推脫的理由離開?”霍天北語調森然。 顧云箏默認,須臾間身形一輕,被他橫抱起來,隨著他邁步輕晃,片刻后被丟到了床上。 顧云箏藏于袖中的匕首滑落手中。匕首出鞘,抵上他咽喉,“賬冊送到了,我也該回去了。” “回哪里?”霍天北毫不在意匕首碰觸肌膚的寒意,寸寸逼近,“想殺我?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