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麥冬眨了眨干澀的眼,忽然伸出手,將小魚拎了起來。 原本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小魚在被捉住尾巴后猛然一掙,差點掙脫麥冬的手。麥冬怔怔地看著它掙扎,半晌,忽然手臂用力甩出,手中的小魚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越過沙灘,落入湛藍的海水中,一入海水,之前的虛弱仿佛頃刻散去,它魚尾一擺,迅速像海洋更深處游去。 之后,麥冬像瘋魔了一般在沙灘上尋找還活著的,在水坑石縫間掙扎求生的小魚小蝦,找到后便扔入大海,長長的拋物線一次又一次在海灘與海水間劃過。 她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故事。 退潮后的海灘上滿是受困的魚蝦,善良的小男孩撿起魚蝦,將它們扔回大海,一個大人路過,勸阻他:那么多魚蝦,你哪里都救得過來,又有誰在意呢? 小男孩不聽,繼續將魚蝦扔回大海,看著大人,指指手中的小魚:這條魚在意。 又撿起一條:這條也在意。 她不是善良的小男孩,沒有救命施恩的抱負,她只想著,也許她的咕嚕此刻正像這些困在水坑里的小魚一樣,只需要一點點幫助,就能重回大海。 她只希望咕嚕也能遇到一個善良的小男孩。 ☆、第二十八章 活著 麥冬在沙灘守了十天。 她反復告訴自己,咕嚕一定沒事。咕嚕可是龍啊,龍怎么會那么容易掛掉,再說她知道咕嚕的水性,出生沒幾天就能下河撈魚,那么大海也沒什么吧? 她就這樣不停地安慰著自己,讓自己相信咕嚕會沒事,咕嚕只是被海水沖走一時回不來,只要她在這兒守著,一定能等到它回來。至于心底深處相不相信,她不想去想,也不愿去想。 為了不錯過咕嚕,她不敢睡覺,生怕就在睡覺的那一會兒就錯過了。但即便身體素質大幅度提升,她也還是個普通人類,人類不可能不睡覺。第一夜她整夜沒睡,第二天白天就有點撐不住了,眼皮像被膠水粘住了一樣,她努力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平靜的海面,望久了甚至出現了幻覺,好像海面上突然冒出個黑乎乎的小腦袋,嘴巴里還叼著一條魚,傻乎乎地朝她笑著。 她欣喜若狂,站起身奮力往海邊跑,但跑著跑著,笑容卻一點點從臉上消失。 一時的恍惚過去,眼睛告訴她,方才的畫面不過是她太過想要看到而產生的幻覺而已。 終于挨不住眼皮自動闔上,卻沒過一會兒就驚醒,四處張望著沒有任何反常的海灘后,再次失望著疲憊地睡去。 就這樣一次次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她近乎自虐般地守在這個沙灘。這期間她發現了許多海灘的秘密。比如海龜晚上何時下蛋,它們的巢xue有什么特點;比如對蝦的活動范圍和活動時間;比如潮汐漲退的規律,令她苦笑不已的是,咕嚕失蹤那天恐怕就是一月,不,甚至一年中潮位最高的時候了,之后幾天她再也沒見過那樣洶涌的潮水,最多不過漫過沙灘,連沙灘與植被之間的礫石帶都沒有被波及。 甚至第一天潮水上漲時,她就站在沙灘上,看著潮水一點點靠近,腳下像生了根似的一動不動,她想,或許自己也被潮水淹沒了比較好,也許會死,也許會被海水帶到咕嚕去到的地方,但不管怎樣,都不會再孤獨了。 但偏偏天意弄人,即便她一動不動,潮水卻最多只沒過膝蓋,連一個能沖垮她的大浪都沒有。 她的食物就是沙灘上各種各樣的小東西,通常是對蝦和螃蟹,但找不到這兩種時,她也不挑,不管什么東西,看起來像是能吃的就往嘴里塞,塞到胃里惡心地想吐為止。她甚至還吃過一種像是蝎子一樣的東西,長著一對剪刀狀的長螯,節狀尾巴高高翹起,她兩指捏起它就要往嘴里塞,那對螯足瘋狂地揮舞著,她面無表情,視若無睹,甚至沒有做出任何措施去阻止它揮舞的長螯,終于她感覺手指上一痛,似乎是被它的尾巴刺到了,她笑了笑,動作沒停,徑直將蝎身塞入口中,一口咬碎硬殼,不知名的液體四濺而出,長螯和尾巴終于停止了動靜。 她也不覺得渴,或許是吃的那些東西體內就含有水分,或許是她的身體自動屏蔽了感受渴的神經,盡管嘴唇干得起皮,她還是不覺得渴。 短短幾天,她原本飽滿的臉頰瘦的塌陷下去,顯得顴骨特別高,眼睛特別大。不知是不是吃的那些奇怪食物的緣故,她總是惡心嘔吐,明明肚子里沒東西了還是一直吐,吐到仿佛連苦膽也吐出來。 她無數次都以為自己要死了,但卻每次都發現自己還活得好好地。 她躺在潮水退去后的沙灘上,透過指縫看著刺目的陽光,只覺得眼睛一陣生疼,很快便被刺激地流出淚水。她幾乎以為自己不會哭了,但身體的反應告訴她,她還能哭,她還活著,即便那么折磨糟蹋自己身體,她也還活著。 雖然虛弱不堪,雖然行尸走rou,但卻還真真切切地活著。 第五天,她不再自虐,不再強迫自己吃稀奇古怪的東西,還去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個有淡水的小水塘。 她花兩天時間用石頭壘成一個很小很小的房子,說是房子,其實就是用石頭壘成的三面圍墻,上面蓋上樹枝,只能夠簡單地擋擋風雨和小動物??粘龅囊幻鎳鷫Τ蠛#X時眼睛就望著大海的方向,醒來時第一件事就是往那里看。她不再強迫自己醒著,而是到了晚上就鉆進那簡陋的小房子里睡覺,早上再在海風的吹拂中醒來,只是半夜還是屢屢被驚醒,坐在漆黑一片的小空間里怔愣一會兒后,再怔怔地睡去。而這樣的驚醒,每晚都會發生至少三四次。 蓋完了房子,找到了水源,她思索著還可以做什么,就想起最初來這兒的目的:煮鹽。 沒有適合的石鍋,她就找中間凹陷下去的大石頭,將海水倒進凹陷處。也不去撿柴,不用火燒,就憑著海灘燦爛的陽光和無時不在的海風將海水曬干,幾天后,凹陷處留下一層薄薄的白色結晶,將那層白色結晶刮下來,用手指蘸著嘗了下,果然是再熟悉不過的鹽。 她撿到幾片大大的貝殼,用貝殼做鍋,加點鹽,燒水,做湯,清蒸蝦蟹。貝殼不禁燒,用過一兩次就裂開,她便換一片新的,反正海灘上到處是貝殼。 終于嘗到了有味道的食物,她卻平靜地幾乎沒有任何反應。 她還摸到了海龜的巢xue,掏出好幾窩海龜蛋。一窩海龜蛋足有*十個,她每窩只取一半,剩下那些不動,然后便將巢xue掩埋成原來的樣子。 海龜蛋顏色白白的,比雞蛋稍小一些,味道很不錯,而且難得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后第一次吃蛋類食物。她以前其實不喜歡吃白煮蛋,高三時為了補充營養,麥mama規定她每天早上必須吃一個,吃地她簡直對白煮蛋生出陰影,發誓以后再也不吃這玩意兒??梢肋@里的條件,除了白煮蛋她還真沒有別的料理方法,就算有方法,她也沒心情弄,于是每次都是簡單地將海龜蛋放在水里煮。經過各種各樣奇怪食物的洗禮,她的胃簡直是來者不拒,連蝎子一樣的東西都能生吞,更何況是相對正常美味許多的蛋類,于是每天的食物中除了蝦蟹又多了一個海龜蛋。 也許是食物恢復正常,也許是作息變得規律,她的身體慢慢恢復好轉,不再惡心嘔吐,臉上的rou也漸漸回來。 生活似乎慢慢回到了正軌,除了整天守在沙灘外,她每天都在努力地讓自己更好地活下去。 除了再也沒有笑過。 她幾乎以為自己要一直在這兒這樣活下去了。知道咕嚕失蹤后的第十天,已經平靜無瀾的心湖忽然涌起滔天巨浪,一股不屬于她自己的情緒突如其來地潮水般淹沒了她。 其時她手里正拿著個海龜蛋,正要放在大貝殼里煮,那股情緒突然襲來,像是什么有形的物質一樣將她壓垮,瞬間手中的海龜蛋落地,蛋殼四分五裂,蛋液四濺。 她捂住胸口,雙膝不受控制地跪地,閉上眼感受著那股強大的,使人顫栗的威懾。 仿佛在夢中感受過的,那種來自遙遠的亙古山脈間的威懾,尊貴無匹,眾生跪伏。只是夢中她是放出這種威懾的所有者,而此時,卻是承受者。 許久,那股威懾褪去,她終于能夠站起身來,心中卻突然盈滿了無法言喻的痛苦、迷茫和哀傷。 種種思緒摻雜在一起,幾乎讓她落下淚來。 但她沒有哭,相反地,她笑了。 這是她自咕嚕失蹤后第一次笑,笑得格外開心,笑到最后又笑出了淚水,又哭又笑,像個瘋婆子。 她笑,是因為她知道,這種種思緒都不是自己的。而唯一能影響她情緒的,就是咕嚕。 ——這說明咕嚕還活著。 盡管她還不知道它在哪里,遇到了什么,但起碼知道了它還活著。 只要活著就好,她在心里對自己說著。 活著就好。 ☆、第二十九章 龍山 被卷入暗流后不久,咕嚕就失去了意識。 因此它沒看到,當暗流越來越急,所有被卷入的東西都被絞殺地粉碎時,它自己卻安然無恙。 急速旋轉之下,水流將卷入的珊瑚、魚類、貝殼,甚至石頭都化作粉末,而比這些東西體積大出許多的咕嚕卻像是身處異次元,完全不受強大水流的影響。 不,更確切地說,它好像與水同質了。它就是水,水就是它,水流即便再怎么強力,又怎么可能將同樣是水的它絞碎? 而隨著被水流卷入地越來越深,越來越靠近海洋最深處,受到澎湃的海洋力量的沖刷,它的身體開始變化。 無數rou眼難見的藍色光點紛紛涌進它體內,這使得它的身體開始慢慢長大。由原來的小狗大小,到珊瑚角鹿大小,最后,它直立站起的身高已經到達將近一米七八,仿若一個成年男子的身高。 身體變得像一團泡在水中的果凍或者一條無根的水草,柔軟地不可思議,能隨著水流的方向任意抽長、彎曲、折疊。 而且,體表也發生了變化。原本黑色的身體慢慢變得透明,像是有一只無形的巨擘將黑色一點點抽走。隨著藍色光點在體內的聚集,透明變為乳白,乳白又漸漸凝結,最終最終,變為仿佛泛著金屬冷光的銀白色。 而原本身上的細小鱗片也開始生長,有令人牙酸的利器劃破血rou的聲音響起,那是急速生長的鱗片撐開了血rou。大量的龍血涌了出來,落入海水中,還沒等消散,便在頃刻間化為冒著白煙的血色寒冰,而后便靜靜地沉落海底。至無血可流之時,海底已鋪滿了一層晶瑩璀璨的血色珍珠。 剛剛蛻變的銀白色巨龍痛苦地翻滾著身體,急速的生長給它帶來了莫大的痛苦,它的眼睛緊閉著,口中卻發出無聲的嘶吼,偌大的身軀蜷縮似嬰兒。周邊的海水寸寸凝冰,將它裹縛在其中,卻又很快被它掙裂。 變化一直持續了十天,十天后,變化終于停止,凝結的海冰也已融化,只剩那一層血色珍珠還躺在海底。 咕嚕迷茫著睜開了雙眼。 它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座矗立在海底深處的巨大山峰。 山峰高達數百丈,山體赤紅如凝固的巖漿,整個山體都沉沒在海水中。山峰成螺旋形,層層遞升,愈往上越尖,最后只剩一個尖尖的頂。而每一道螺旋上,都有著無數巨大的山洞,山洞大小不一,但最小的也比麥冬找到的那個山洞大上數百倍。 海底深處本應漆黑一片,但此處卻亮如白晝,原因便是那山洞上閃爍的無數輝光。 每一道螺旋,每一個山洞,都閃爍著各色光芒,光芒映著赤紅的山體,使得整座山峰像一座巨大的發光體,照亮了整片深海海域。 仿佛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牽引,咕嚕無意識地向著山峰前進,而隨著它的前進,海中似乎生出了一股阻力,將它的腳步變得無比沉重,最后,它幾乎已經是寸步難行了。 但它沒有停止,它執著地望著那座山,虔誠而懷念,一個仿佛埋在血脈的聲音不斷地呼喚著它,讓它靠近那座山。它一步步走過去,在水中卻如履平地,行經處海水皆化為寒冰,身后留下了一條長長的透明冰道。 但步伐已經越來越艱難,每走一步都仿佛需要千鈞的力氣。仿佛朝圣的信徒赤腳攀登長長的天梯,腳下已被荊棘刺得流血,卻還是無怨無悔地繼續前行。 直到距離山峰約一百米處,一股突如其來的強大威懾終于使得它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那股威懾如此熟悉,在它還是一顆蛋時,那是每日每夜都會感受到的氣息。強大而威嚴,尊貴而傲慢,不用言語便足以使膽敢入侵者喪膽。 毋庸置疑,那是山峰上散發出的威懾,即便它仍舊安靜地矗立著,即便它只是一個死物,卻還是有著無上的威嚴。 而直至走到這距離,才能看清山峰的具體模樣。 沉沒在海底的山峰仿佛一座巨大的精致石雕,與世隔絕,纖塵不染。不像一般的海底都棲息著各種海底生物,這里從山腳到山頂,甚至連一塊珊瑚礁也沒有,更遑論魚蝦。 無比安靜,也無比死寂。 那股威懾不僅使咕嚕再難寸進一步,更將所有生物隔絕在外,山峰方圓一百米內形成了一個真空地帶,真空地帶外是正常的海底景觀:珊瑚林立,魚群游弋,海藻招搖,真空地帶內卻只有無生命的死物。真空地帶的界線很好分辨:許許多多巨大生物的累累白骨組成一個圓圈。那成山的白骨不盡相同,有的像是大魚,有的像是四蹄的海獸,其中一條細細長長的白骨,赫然像是麥冬和咕嚕在海岸上見過的海蛇。 白骨已經滿溢開來,界線外從白骨山頂部掉落的碎骨四散一地,卻詭異地沒有哪怕一根白骨落入那一百米范圍之內。山峰和白骨,就像油燈和飛蛾,一個巋然不動,一個舍身奔赴,當然,最終的結果是油燈四周散落一地飛蛾的尸體。像是山鋒里埋藏著什么巨大的寶藏,才引得眾多海獸飛蛾撲火,前仆后繼。 咕嚕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山峰,忽然發出一聲低沉而悠長的長吟,吟聲在海水中回蕩,透過水波傳向山峰,良久,山峰的每個山洞間都回應以相同的長吟,剎那間整個海底被龍吟充斥,強大的聲波令左近魚群倉皇而逃。 但除了龍吟,卻再也沒有什么了,山峰依然一片死寂,沒有任何生命的存在。所謂的回應,不過是山峰特殊構造造成的回聲,是自然的造化,而非它所期待的,同類的呼應。 不僅沒有同類的呼應,它甚至不被允許靠近山峰一步。那強大的威懾不僅阻止了魚蝦,更將它也排斥在外。 它能感覺到,以它現在的力量若要強行靠近,最可能的下場就是化作那白骨山的一部分。 它仰望著那仿佛高不可攀的山峰,心底忽然涌出莫大的傷心與絕望: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在它還是一顆蛋時隱約記得的種種繁榮全部沒有了,只剩下一座空空如也的山峰,再沒有一個它的同族。 不,哪里有同族呢,它從來都沒有同族。 生下就是怪胎,就是異類,就是被整個族群視為不詳的兇兆,即便它視它們為同族,它們卻從未同樣想過。 所以它是注定被遺棄的那個。 現在,就連山峰——它們世代聚居,也是它出生的地方——也拒絕它的進入了。 那道埋藏在血脈的,只有真正的龍裔才能聽到的聲音還在引誘著它前行。多可笑,一方面這道聲音證明了它的血脈,另一方面山峰的拒絕又否認了它的血脈。 是因為身體的變化么? 它抬起自己的爪子,原本黑黑的爪子變成了銀白色,而這冰雪一樣的顏色從不為族人所喜,它們喜歡熾熱的、張揚的、代表著巖漿的紅色,所以連整座龍山都是巖漿澆筑。它記得以前山頂晝夜不停地有巖漿噴涌而出,巨龍們圍著山頂狂歡,將身體沐浴在熔巖之中,絲毫不覺熾熱難忍。 它還記得龍山的巖漿越來越少,幾至于無,相對地,大陸上的海水卻越來越多,龍山底部也逐漸被海水淹沒,巨龍們不得不尋找新的熱量源泉。但世界已經不同了,再不是那個天地初開的時代,再不是遍地熔巖咆哮的大陸,巨龍們的尋找徒勞無功,少少的數處源泉根本無法滿足它們的需求。 若只是僅僅如此,還不至于讓這個驕傲的種族恐慌如斯。 它們雖生于巖漿,以熱量為食,但千千萬萬年的進化早已讓它們脫離了對巖漿的依賴,即便如那些普通的飛禽走獸般飲食也未嘗不可,巖漿于它們只是喜好而非生存必需。 更大的危機在于能力的退化和艱難的子嗣繁衍。 它們曾經是無與倫比的存在,它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這個世界的所有生物都不敢挑戰它們的權威,但曾幾何時,連區區未開智的野獸都敢覬覦它們的寶藏?即便仍是不自量力,即便龍山外白骨成山,卻仍然擋不住強赴后繼的冒險者。它們那滿身血rou對于野獸們無疑是巨大的誘惑,而龍山的力量源泉更是使它們如癡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