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捉到小野豬的當天,麥冬就用石鍋將一塊油脂熬化,熬出其中的少許瘦rou,冷卻后混入準備好的草木灰,就是最最簡單的“肥皂”。麥冬對其效果還是有些忐忑的,畢竟這做法太原始太簡陋,再說她也不知道草木灰與油脂的比例,做的時候都是憑感覺。 好在,效果還是很令人驚喜的。 “肥皂”的去油污能力很強,強到甚至讓麥冬感覺皮膚有點燒,因此她不敢多用,只在頭上用了點,將頭部清洗干凈后便罷。麥冬覺得可能還是油灰比例的問題,想著以后多試驗幾次,總能找到最合適的配比,而且草木灰也可以用不同的植物灰燼實驗,就像表姐用月季花瓣燒成的草木灰,這里各種植物數不勝數,足夠她實驗個夠。但在實驗出合適的配比之前,這樣的“肥皂”還是能不用則不用,畢竟那種肌膚灼燒感不是假的,用的頻繁了肯定對身體不好。 # 咕嚕的捕獵技巧慢慢成熟,慢慢不只是小野豬,長毛兔也很難逃過它的追捕了,這樣靠著時不時捕到的獵物和鹿rou干,他們終于撐過這段時期,在鹿rou干只剩一點的時候,麥冬聽到了一種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說陌生是因為她從未親身經歷地聽過,說熟悉則是因為經常在電視上聽到。 那是——海浪聲。 ☆、第二十二章 崩塌 海面碧波起伏,朗朗青天映照地海水更加澄澈蔚藍。碧波中海獸的身影時隱時現,空中盤旋的海鳥時而俯沖入水。海天相接處如一線,渺渺茫茫不知相去幾千里。 河流洶涌著奔流入海,河海交界處被沖積成肥沃的三角洲,海底深處豐富的浮游生物翻涌上浮,為魚類帶來豐富的餌料,云集的魚群又吸引了無數的獵食者貪婪的目光。天空中、陸地上、海水里,各種生物匯集于此,形成了一個相比河灘更加豐富、更加震撼人心,滿是生機,同時也滿是殺機的天然狩獵場。 麥冬家住平原內陸,她見過湖,見過河,卻唯獨沒見過海。因為從未見過,所以一直對大海心向往之。巧合的是,她考取的那所大學正是坐落在一個風景優美的海濱城市。于是麥家人便商量著等她九月開學時早去幾天,既送她上學,又可以全家一起度個假。 她從未想過,自己第一次見到大海時,不是在與家人一起高高興興地度假,而是一個人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長途跋涉數十天后,原本滿心期望見到人煙,結果人煙沒看到,卻意外地看到她曾經期待在那個海濱城市看到的萬頃碧波。 無數麥冬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生物都出現于此,有些全然陌生,有些似曾相識。 但盡管這里活躍的生靈千千萬萬,卻唯獨缺少她心心念念想要找尋的同類。 沒有人煙,沒有文明,長途跋涉幾經艱難,這世界還是只有她一個人。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支撐她走出叢林,走出群山,沿著河流一直一直往前走的動力,從來只有一個——回家。 哪怕不能直接回家,至少找到有人煙的地方。有人煙的地方說不定就有回家的辦法。 她在心里為自己建筑了一條長長的石梯,石梯的盡頭便是家。旅途中每走一步就仿佛離家更近了一些,她一步步地數著,不管路上風景,不管前方苦辛,只管向前攀登。 曾經,她以為石梯的盡頭是平原,平原有人煙,有文明,而最大的可能,就是符合咕嚕身份的魔法文明。魔法小說中不都有空間魔法么?轉換空間和時間的魔法,剛好可以幫助她找到回家的路。她甚至無數次地設想,進入人類社會后要怎樣融入社會,怎樣學習魔法。如果不幸自己的體質不適合學習魔法,她還要想方設法尋找這個世界最頂尖的魔法師,只要他能幫她回家,不論讓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但是沒有,沒有人煙,沒有魔法師,石梯的盡頭不是家,而是一望無垠,寬廣地令人絕望的大海。她所設想的一切成了笑話,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成徒勞。而且,現在即便她再想往前走也沒辦法了,因為前面已經沒有路。 內心建筑的石梯轟然崩塌,一點點碎為齏粉。 # 咕嚕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大一片的“水”,藍色的,清澈的,既不像“河”那樣奔流不息,也不像小水坑那樣死水一潭。與前兩者相比,它既沉靜又活潑,水面像風中的樹葉微微起伏搖晃,卻不像河流那樣一直洶涌向前。而且,它那么大!大地即使它使勁踮高腳尖,即使它跳起來,也看不到“水”的盡頭。 當看到這一片“水”豁然出現在眼前時,它本能地感覺到一絲雀躍,像看到火焰時一樣的雀躍,仿佛它曾經在其中遨游,那是它的領地,它是領地的君王,它的權威不容任何生靈挑釁。 幾天不準下水捕魚不準玩耍的禁令早就讓它憋悶地難受,所以當看到這一大片“水”,它絲毫克制不住自己,歡呼著就往那一大片“水”跑,想要立刻跳進去好好玩耍一番。 但一股突如其來的情緒像一根牽在心臟上的線,心臟被倏地勒緊,疼地它無法呼吸。這疼痛阻止了它的行動。 它轉過頭,尋找疼痛的來源,這才發現少女不知何時已落在了它身后很遠的地方。她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哪怕有只小野豬好奇地從她身邊跑過,惡作劇似得甩了下身體,將剛剛沾上的滿身泥漿甩到少女身上,她也毫無所覺。 它的視力很好,即使相距幾百米,仍然將少女的動作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目光像是凝固在那一大片“水”中的某一點,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看。海風吹著她的t恤和一個月下來長了不少,已經齊肩的頭發,幾縷發絲被海風吹到臉上。但她沒有任何反應,不管海風如何逗弄,依然一動不動地屹立在那里,仿佛一座石雕,已經獨自屹立在那里幾千年的光陰。 咕嚕從未見過她這種樣子,這種讓與她心意血脈相連的自己也難過地像要死去的樣子。這幅樣子讓它茫然無措,甚至無法像上次那樣拍著她的肩,安慰她別哭,因為潛意識里,它清楚地知道,即便它這樣做了也沒有用。而且,她沒有哭,甚至沒有像上次那樣眼里泛出霧氣,事實上她仿佛凝固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但心底傳來的疼痛讓它知道,她很難過很難過,難過地讓它想哭,卻怎么也哭不出來,只能任疼痛蔓延,深入血液,深入骨髓,深入早已被掩藏和遺忘的記憶。 那幾乎已經被遺忘的,只剩下一絲模糊的感覺埋藏在血脈深處的記憶,在被少女鋪天蓋地絕望思緒影響到時,像兩個具有相同頻率的物體靠近,自然地引起了共鳴,那些記憶也如海底的浮游生物沉渣泛起。 咕嚕恍惚中進入一種莫名的境地。它忽然忘記了此時身在何地,它覺得自己還是一顆蛋,一顆只能被動地感知外界,而不能主動接觸和改造外界的蛋,一顆孤獨地躺在沒有任何生物的洞xue數千年的蛋。 蛋的意識一開始羸弱而模糊,弱小地仿佛隨時都會消失。但它卻清晰地記得那曾經不被寄予任何希望的自己,被拋棄,被厭惡,被全世界放逐的自己。 它記得它曾經屬于這世界最尊貴的種族,但也只是曾經,不論是曾經屬于,還是曾經最尊貴。有興起就有衰落,有高/潮就有低谷,這是大自然亙古而恒定的法則。即便是誕生于遠古,稱霸于蠻荒,這個世界最尊貴也最強悍的古老種族也逃脫不了這一法則。 它們繁盛了千萬年,它們從不知衰落為何物,但終究,它們已經活的太久,久到這個世界都無法再承受它們。而無法承受的后果,不是它們被世界抹殺,就是世界因為它們而崩潰。無論哪種后果,等待它們的,都只有滅亡。 賴以為生的食物逐漸減少,繁衍后代的神奇本源出現紊亂,隨之而來的是力量本源的逐漸衰竭,種種亂象頻出,使這一向以沉靜自持著稱的種族也不禁慌亂茫然,恐慌和不安在種群間病毒一樣擴散,平靜的生活突起波瀾,再也無法恢復平靜。 而蛋的出生,則像投入了一塊巨石,將這本就不再平靜的潭水掀起滔天巨浪。沒有一絲力量,毫不出奇的外表,用盡各種方法也無法探測到的生命波動,這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了,它注定被放棄的命運。 繁衍是所有種族最為神圣最為重要的環節,越高級的生物對此就越是重視。它們依靠血脈傳承知識和力量,它們甫一誕生就足以傲視眾生,它們生來就是這個世界的王者。 但現在這一環節出現了致命的差錯。 它就是那個致命的差錯。 # 麥冬不知道自己恍惚了多久,她放任自己被消極的情緒淹沒,直到夜晚越來越大的海風將她吹醒。醒來后她的心里仍舊空落落的,仿佛被什么挖出一個洞,她想哭,卻哭不出來,眼皮干澀又緊繃。 你永遠也回不了家了,她對自己說。 再也見不到爸爸mama爺爺奶奶,再也回不去那繁華陸離的、她從一降生就生活在那里的、那個熟悉的世界。 只能一個人孤獨地,在這陌生又危險的蠻荒度過生命中剩下的所有時光。 她終于忍不住,身體一點點矮下去,像一根狂風中的蘆葦,被無形的重負壓彎,直到完全蹲下/身。她將臉埋進雙膝間,身體蜷縮成球狀,終于任淚水放肆地流滿臉頰,將心里的委屈、悲傷、思念、恐懼、孤獨……通通化作淚水涌出。 “——冬冬,冬冬……” 直到聽到那聲虛弱的,稚氣的喊聲。 她抬起頭,隔著滿眼的淚水看到那個小小的黑色身影。它一聲聲叫著她的名字,全然沒有了往日活潑的樣子,大大的黑眼睛里一片茫然和恐懼,兩只小爪子高高舉著朝她張開,是平時撒嬌讓她抱的姿勢。 “咕嚕,”她叫著它的名字,伸出手,將那個小身體緊緊地摟在懷里,翕動著鼻腔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第二十三章 記憶(有加了幾百字) 麥冬消沉了整整兩天。 這兩天中,她控制不住地將自己過去短短十八年的人生想了一遍又一遍。從有記憶開始,每一件小事,每一幅畫面,翻來覆去地在她的腦海里翻滾。 她記得自己四歲那年開始上幼兒園,穿著件粉紅色的連衣裙,背著mama手縫的拼布小書包,兩只羊角辮上一邊一個蜻蜓發卡,發卡是藍色的,隨著她的蹦蹦跳跳,蜻蜓的藍色翅膀也跟著上下跳躍。后來其中一只丟了,另一只的翅膀被誰不小心扯歪了,她就再也沒有戴過,剩下的那只發卡被她放在一個放舊物的小盒子,后來一次大掃除,麥mama沒經過她同意擅自把發卡扔了,為此,她還跟mama生了好一陣子悶氣。 小二時她跟同班一個男生打架,忘記什么原因了,只記得兩人打成一團,她的頭發被對方拽住,很疼很疼,但她沒有哭,反而使勁也想去拽男生的頭發。但男生留著平頭,頭發短短地根本抓不住,她使勁拽也拽不疼對方,反而把自己弄得更疼,最后的結果自然是打輸。她覺得不公平,要是她的頭發也像男生那么短,說不定輸的就不是她了。于是回家后摸出偷偷藏好的壓歲錢直奔理發店,將頭發理成了跟那男生一樣的小平頭。麥爸麥媽一回家,差點沒被女兒的新發型嚇死,但奈不住麥冬自己滿意,心想再跟那個男生打架就不會吃虧了。后來她再沒有機會跟那男生一較高下,卻無意間養成了留短發的習慣。 初中時開始住校,學校離家挺遠,于是她擁有了人生第一輛自行車,藍色的,鳳凰牌,質量超級好,被她從初中用到高中都沒怎么壞。學校一周休息一次,只有周六周日才能回家。第一次住校都特別想家,有次晚上她聽到對面床鋪的女生窩在被窩里偷偷地哭,女生跟她小學就是同學,家也在一個小區,她就爬起來安慰女生,結果沒安慰幾句,她自己也哭了起來。越哭越委屈,最后兩人頭腦一熱,穿上衣服鉆出校門,沿著學校門前到她們家那條路,兩人手牽著手一直走,昏黃的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直走到沒有了路燈,前方一片黑暗,兩人才忽然覺得害怕,往來時的路一路飛奔。等回到寢室,那股難受的想家的情緒似乎也忽然消失不見了。 高三時所有人為高考奮戰,不僅學生,家長仿佛也在面臨什么重大的考試一樣,為了孩子暫時辭職陪讀的都不在少數。麥冬班里就有幾個同學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家長也跟著住在一起,洗衣服做飯做家務,除了學習,簡直恨不得連廁所都替孩子上了,好讓孩子多點時間學習,對待孩子簡直就像對待祖宗。麥冬雖然覺得似乎有點過火,但心里其實是暗暗羨慕的。相比人家,她在家里的待遇一點沒因為高考而上升,麥媽連去學校看她的頻率都沒變,麥爸爸倒是經常給她煲湯補充營養,可惜只有回家時才能享受得到。她大著膽子提起人家父母怎樣怎樣,麥mama一個冷眼斜過來,她頓時像大雨淋過的鵪鶉,縮頭縮腦不敢再言,同時偷偷朝麥爸爸擠眉弄眼使眼色,麥爸爸便呵呵笑著打圓場。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她不敢去查,窩在房間不出來。接到同學們一個個或報喜或哭訴或問詢的電話,嘴上平靜地或祝賀或安慰或敷衍,但心里卻緊張地要死,因為緊張所以害怕,因為害怕所以連面對都不敢面對。直到麥爸爸的大嗓門隔著門隔著被子清晰地傳到她耳朵里:“冬冬考上了!你考上了冬冬!”她掀起被子,就看到爸爸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站在門口,旁邊是竭力控制卻還是抑制不住喜悅的mama。 …… 她記得很多很多,甚至有些以為已經忘記的人和事和物,在刻意的回想下也重新變得立體鮮活起來。不管是難過的、高興的、喜歡的、憎惡的,那些曾存活于她生命里的東西,都在記憶里熠熠生輝。 但她怕,怕有一天會忘記,忘記曾經的自己,忘記爸爸mama,忘記那個世界的生活。 “我不想忘,不能忘……”她對咕嚕說,“咕嚕,忘記那些,我就不是我了……” “我想爸爸mama,想爺爺奶奶,好想好想……” “找不到我,他們會難過的。” “他們會難過的……” …… 她不停地說著,也不管咕嚕有沒有聽懂,只管肆意釋放自己的情緒。 哭吧,哭過就會好了,哭了就不難過了。她這樣想著,就絲毫不再克制,直到眼睛干澀地無淚可流。 咕嚕一直守在她身邊,看著她哭地毫無形象,聽著她絮絮叨叨地反復重復一些聽不懂的話,聽著她聲嘶力竭地叫著兩個名字,“爸爸”、“mama”。 它不知道怎么讓她高興起來,只能那樣一直陪著她,直到她自己好起來,而它相信,她能好起來。 # 就像咕嚕期望的一樣,兩天后,麥冬終于好起來了。 她不再哭,也不再總是回想過去,相反,她竭力讓自己想些高興的事。 “——至少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咕嚕,魯濱遜獨自生活了二十多年才遇到星期五,但我一開始就有咕嚕。” “——身體變好了很多,起碼不像以前那樣無能。” “——這里的環境不錯,只要努力,食物不是問題,不用怕被餓死。” “——有大海,就有了鹽,終于可以不用吃難吃的食物了。” 她一點點列出自己所擁有的優勢,每多舉出一點就對未來的生活多一份信心。 既然回不去了,那就好好活下去。 爸爸mama也一定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的第一步是找到一個合適的安身之地。 造房子對麥冬來說難度太大,再說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她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可以馬上提供庇護的處所。 山洞是個好選擇,但因為進入了平原地區,附近已經很難找到山洞,有幾次晚上找不到山洞,她不得不燃起一大堆火,和咕嚕交替著守夜,白天起來趕路時疲憊不堪。她記得一路上最近的山洞也要一天多的路程,路遠不說,那地方河谷還有些狹窄,視野不好,并不太適合居住。 麥冬四處張望了一下,入目所見幾乎找不到一座高大的山嶺,只在很遠處才看到一處模糊的山影,山影在三角洲右上方再往右的位置,靠近海洋的一面似乎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峭壁,而山影與三角洲右上角之間,則有一片平坦潔白的沙灘。她估算了下,因為路途比較平坦,從這里頂多半天就可以到達山影處。 背臨大海,面向平原,旁邊還有個沙灘,如果能再找到個合適的山洞,應該是個不錯的安身之處。 “咕嚕,我們去安‘家’吧!” 她拍拍咕嚕長大不少的腦袋,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充滿對未來的希望。 “喲!家!” 咕嚕很高興,雖然還不懂“家”是什么意思,但它能感覺到麥冬說道這個音節時,那陡然升高的喜悅,以及,她哭的不能自己時,也曾經多次提到這個字。 所以它下意識地重復了這個音節,并且讓自己的聲音也顯得無比喜悅。 “嗯,家~”麥冬笑著點頭附和。 真正的家遠在天邊,并且可能永遠也無法再回去,那么她要做的,就是重建一個“家”,就算只是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好歹不用流離失所如流浪犬。 ☆、第二十四章 海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