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阮湘南面帶微笑,語氣柔滑地回答:“前幾天送進來一臺病人,開車不小心撞得厲害,前擋風的氣囊彈出來,直接把人的鼻梁撞斷了,假體都戳到嘴唇了。”她若有若無地注視著姨母那填充過假體的鼻梁:“啊,對了,那人開的車跟姨母你的是同一款,聽說最近出過質量問題。” “你說什么呢?你不要以為你指桑罵槐我就聽不出來!”姨母頓時柳眉倒豎,“你怎么跟你的長輩說話的?我就知道你以前跟著你那個窮鬼老爹,就學不來好!” 跟長輩說話是要尊重,可是也要看是什么樣的長輩。阮湘南正待回嘴,忽見坐在身邊的卓琰伸過筷子,把她碗里還沒動過的藕夾全部夾走了。她不得不被轉移了注意力:“你干什么?” 卓琰當著她的面,把夾走的藕夾放進嘴里:“我看你不吃,我就拿走了,不要隨便浪費糧食。” 她知道他這樣做,不過是為了緩和氣氛,順便轉移她的注意力。如果她當著姨母的面再次頂嘴,場面會更加尷尬和難堪。可是誰在乎?她抬頭望去,只見自己的母親正低頭對付著螃蟹,似乎不打算插入自己的女兒和自己的meimei之間的唇槍舌戰。 阮湘南又覺得這么頂回去不過圖一時痛快,其實也很無聊。 就算她說贏了對方又怎么樣?她跟這個家的關系依舊糟糕,糟糕和更糟糕比起來,都是一樣讓她不痛快。 卓琰笑著打圓場:“阿姨您別板著臉,到時候皮膚有了皺紋就沒現在這么好看了。” 姨媽下意識地摸摸臉頰:“是嗎?你看我眼角這里是不是有一道干紋?” “什么都沒有,您還是跟我第一次見到您時一樣的年輕。” “卓琰你還真會說話,哪像某個人……” 阮湘南就當沒聽見她后面的話,盯著卓琰咀嚼的動作,幽幽道:“其實那個藕夾我吃過了。” 卓琰隨口道:“是嗎?” “我吃東西一直有個習慣,先舔一遍再放到碗里,最后才吃掉。” 卓琰雖然知道她是在胡說八道,但驟然聽到這種形容,還是很有沖擊力的。他艱難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強作毫不在意狀:“不就是吃你的口水,又不是沒——”顯然他很快就意識到這后面的是個禁句,立刻不說話了。 阮湘南也默默地低頭。 那件事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如果可以的話,大概永遠都不會再被揭開。 吃完飯,她便提出明天還有兩臺手術必須早點回去休息。嚴央纏著她撒嬌了一會兒,見她不為所動,只能不高興地嘟起嘴:“我有禮物送給你,等我一分鐘,我這就拿給你。” 嚴央實在是嬌俏純真的女孩子,哪怕阮湘南再是鐵石心腸也會覺得她很可愛。而她自己,大概是個可惡的人,不然為何從前每次想跟家里人搞好關系,最后還是鬧得更僵,最后她選擇了在可以獨立生活的那年搬出去住了。 離開家的那天,她并不是孑然一身,甚至還帶走了衣柜里的衣服和往年母親給她的零用錢。她那時候還在讀本科,也怕無法完全依靠自己活下去,這么一想,就變得很沒有骨氣。。 其實骨氣算什么?嘗過饑餓的滋味以后,骨氣什么都做不了,既不能在餓的時候變成饅頭,也不能在渴的時候變成開水。 阮湘南拿著嚴央送給她的禮物再次坐進卓琰的車里。 她報出自己的地址以后,那位似乎紋絲不動不為萬物變色的司機終于透過后視鏡看了她一眼,似乎詫異她如何會住在市區的老小區,那里停車困難,周邊設施雜亂,房齡又久遠。 沉默片刻后,卓琰還是先開了口:“其實你姨母說話的確過分,但是你也沒必要這么去頂撞她,她畢竟是長輩。” 阮湘南看著車窗外面,充耳不聞狀。 卓琰見她裝傻充愣,忍不住用手肋捅了她一下:“我知道你聽見了。說話啊。” 阮湘南轉過頭,冷冰冰地說:“那我只能請求你,以后不要再管別人家的家事,還有——我的私事。” 卓琰頓時覺得煩躁:“你以為我管這些是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你好。” “為我好?你還真偉大,無產階級導師,專門為了普通民眾紓解階級矛盾。” 卓琰被嗆到了,隔了片刻方才冷淡地說:“原來不管我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多管閑事……我以后不會再管,你就等著跟你的家人無法和解直到天人永隔的時候再后悔。” 卓琰的母親前兩年過世,是突發心肌梗塞,那個時候星展制藥正遭受了最大的丑聞沖擊,卓琰和他的父親日日夜夜都奔波在飛機航班或是會議室里。他趕回國的時候已經錯過了最后一面。這是他心中的隱痛。 阮湘南道:“如果讓你想到了你母親的事,我應該對你說對不起。” 車子終于在阮湘南住的那條街北端停了下來,司機道:“阮小姐,前面的路開不了車,只能停在這里了。” “沒事,我自己走進去就可以,謝謝。”她拉開車門,只見卓琰也下了車。他簡單地解釋道:“我送你進去。” 卓琰從小到大受到的都是標準的紳士教育,譬如走路要走在女士右側,為女士開門拿東西,天黑了要送女士回家。他就像一本行走的禮儀規范書。 阮湘南走了一段路,就道:“送到這里就好了。” 這么熱的天,他還穿著端正的西裝三件套,離開了車里的空調,這樣一來一去恐怕不止一身汗。而且他那副貴公子的模樣,跟小區里面的環境也是格格不入。 “送你到門口我就回去。” 阮湘南沒法子,只好帶著他一直往里面走,那是老小區,樓間距小,物業的存在也很薄弱:“沒有電梯,所以要走六層樓。” 卓琰只是說:“哪又怎樣?” 阮湘南又在心里嘆了口氣,當先走進樓道。一樓的感應燈是壞的,樓道里堆滿了雜物,過道上只甚至容不了兩個人并排走過。她沿著樓梯往上走,一邊跟他閑聊:“因為這里離醫院近,所以我才選了這里的房子,當然還是背了貸款。”外科醫生的收入如果去掉灰色的那部分,其實并不高,當然現在連灰色收入都幾乎沒有了。 卓琰似乎有點驚訝:“貸款?” “還是二十年的貸款。”阮湘南忽然覺得他的反應真是有趣極了,他大概沒有想過購置不動產需要貸款這樣的問題。 “如果你資金很緊張的話,我可以——” “給多少要多少,我不介意具體數量的。” “……要還的,最多不算你利息。” 阮湘南笑著說:“摳門。” “我又不是你的提款機,怎么就不用還?”卓琰極輕地說了一句。 他既然這么說,她也就隨口一問,更多的是玩笑性質的:“那怎么樣你才能當這個提款機?” 卓琰一腳踏空,險些摔下去,忙伸手撐住墻壁。 阮湘南不解地回過頭:“你沒事吧?”她早就說讓他不要送她上樓了,他卻非要這么做,萬一摔著碰著骨折了,保險公司大概會哭泣的。 卓琰抬頭看著她,隱隱約約有個咬牙的動作:“這輩子,你想都別想。” 終于到了六樓,阮湘南跑過去開門:“不想就不想,稀罕。” 她剛走到門口,便覺得不對勁,只見門前站著個黑黝黝的影子。她遲疑了片刻,問道:“司朝?是你嗎?” 那個黑影動了動,有點低落地回答她;“嗯,你回來得好晚。” 阮湘南開門開燈,只見他手上還拿著一個小蛋糕,不由更驚訝:“你在這里等我?你mama呢?”她原本以為他之前發短信給她,所說的要為她過生日不過是一時興起,這樣看倒是誠意篤篤。 “我mama去做夜班了。”高大的男孩子低頭看著腳尖,可憐兮兮地抱怨,“你說很快就會回來的,結果這么晚。” 卓琰走到門前,不冷不熱地問:“出于社交禮儀,你不應該為我介紹一下嗎?” 司朝瞪大眼睛看著他,似乎不明白為何會出現這么一個男人,他猛然轉頭看著阮湘南:“你不是因為醫院有事,你是因為他?為什么?” 阮湘南覺得有點頭痛了,她原以為卓琰不正常也罷了,怎么司朝也不正常了,她不過是抽空給他補補課,畢竟她在當年是學霸級別的,重拾高中課本也很容易,除此之外便沒有別的,為何要用這種語氣來質問她:“總之既是因為醫院里的事,也是跟他有關。你的作業做了嗎?明天的課有沒有預習過?沒有的話趕緊回去。” 司朝把手上的蛋糕塞進她手里,氣沖沖地跑下樓去了。 卓琰嘲諷道:“你真有魅力,他才幾歲?還沒成年吧?” “明年高考。” “那時候我也沒成年,你還不是對我——”卓琰說到一半,又停住。他真想忘記那件事,更不會想再提起。從他們第一次見面起,他就知道認識她絕對是自己這一輩子最倒霉的事。 “我對你?我對你怎么了?”阮湘南轉身倒了杯水,咚得一聲放在他面前,那水珠還濺了出來,落在桌面上,“有話不妨直說,遮遮掩掩說一半藏一半多沒意思。” ☆、003 他們之間禁忌太多,話說到這個地步,也就沒有別的什么好說的了。阮湘南轉過身顧自收拾東西,在一只20寸箱子里,一本一本疊進專業書。卓琰不提告辭,她也不好下逐客令,只好顧自打包行李。 終于還是卓琰先打破僵局:“你整理東西,是要出遠門?” “是啊,下個月有個交流項目,正好選中我。” “要多久?” “大概半年吧,”阮湘南手上的動作停了停,“我meimei要畢業了,她會有畢業旅行?估計我是參與不了了。”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阮湘南轉過頭,微微瞇著眼:“你所說的‘逃避’是指什么?” “你在逃避,”卓琰走到她身后,低頭看著她,她蹲在那里,而他是站著的,總有這么點居高臨下的意味,“你很想譴責你的母親,為什么當年要私奔最后卻反悔了還丟下了你,也很想知道她這些年對你冷冷淡淡但是心里到底有沒有愧疚。可是她畢竟不是你,如果這些是你想知道的事,你就應該去問她。” 阮湘南整理東西的動作微微一頓:“我不覺得這還有什么好問的。” “你是醫生,恐怕你比我更明白,傷口化膿了,不是應該只用紗布遮掩以此美化,而是把傷口打開做徹底的清理。”卓琰輕柔地說,“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只在于你想不想。” 她真不知道應該用什么樣的表情來面對,卓琰這個人總是習慣尋找到一條最佳路線,而不是反復跟有點無望的人和事糾纏。好比當年他父親為最大股東同時又身兼董事局成員的星展制藥出現了一連串的危機,卓琰第一時間選擇的是尋求新的途徑擺脫困境而不是去調查為何會陷入困局的主要原因。 但是他卻在她同家里人的親情關系上耗費了太多時間。 他現在跟她家里人的關系,甚至比她還要好得多。 阮湘南覺得無可奈何,卻又無法拒絕:“你說得對,實在是太對了。我會去試試看的,這樣好不好,你是不是可以完全地放心了?” “我不覺得你所謂的‘試試看’還有一點殘余價值。”他已經勸說過她很多次,幾乎到了苦口婆心連自己都嫌棄自己的地步,她還只是慢吞吞的“下次再試試看吧”。 阮湘南皺眉道:“你真煩人。”但是她很快又笑了:“我一定會再去嘗試,這樣總可以了吧?” 卓琰望著她忽如其來的笑容,稍微晃神了一下,但是很快冷靜下來,拿出一貫的傲慢派頭轉過身去:“希望你這次的‘嘗試’會有點進步。” 阮湘南站起身,將他送到門口。 卓琰停步,彬彬有禮地請她留步:“不必送了,我認得路。” 他沿著黑漆漆的感應燈失靈時不靈的樓道往下走,不止一次在心里唾罵自己。他到底是有多犯賤,明明阮湘南這女人一點都不討喜,他還是要湊上去一次又一次多管閑事,去非洲做艾滋病援助,就比援助她要有意義無數倍。 他摸著黑好不容易走下樓梯,又往停車的位置走去,一絲不茍的西裝襯衫浸透了汗水,緊繃在身上。他忍不住又在心里低咒了一聲。 他發誓他下次絕對不會再來這個地方。 阮湘南送走了卓琰,這才拆開自己meimei送的禮物。這份禮物當時接在手里的時候,就覺得特別沉,打開一看竟是精裝的相冊,封面上是嚴央那手歪歪扭扭、有點難看的字:我和jiejie的十一年。 她看著這行字卻不由會心一笑。 嚴央跟她比起來,更像她們的母親。她的母親當年讀書時就是個困難戶,最后好不容易給本地大學捐助了一個實驗樓,才讓她有了一個看上去還過得去的學歷。嚴央也繼承了她mama的這一點,最后在中學時候就送出國去讀了。 她把相冊翻到第一頁,只見上面是張拼合的圖片,嚴央在邊上寫道:今天我終于見到了jiejie。她今天生日,可我卻沒來得及準備生日禮物。jiejie跟我想象中一樣漂亮,我抱著她,告訴她“我一直都想見到你”,她回答我“我也是”。可惜當年沒有留下照片,我只好自己ps一張,似乎也不太好看。 阮湘南用指尖撫過了那張拼合的照片,上面是她向前傾著身子,和嚴央手拉手相對而立。她和嚴央的人像都是從別的照片里挖下來再拼接在一起,看上去有點僵硬。她記得當時嚴央摟著自己說了很多的話,可是她卻因為自卑和驚慌而惴惴不安,只能極力鎮定地告訴她,她也一直想見到她。 其實在這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親meimei。 當她說完這句話,轉過頭的瞬間,看到了站在樓梯下的卓琰。他眼睛里有些狐疑,她的笑很虛假——這是她在底層生活過所帶來的一點保護自己的小狡猾,可是在卓琰看來,她的行為無不演繹了什么叫虛假的兩面派。從第一次見面,他就本能地不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