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周生告訴諸旅客:“你們看,我要爬上此梯,去摘月。你們聽到我喊后,可進來觀看。現在,你們到室外等待。” 說完,他將門關嚴。 諸旅客在庭院中踱步,等待著令人無法相信的奇跡發生。 過了一會兒,庭院中的人忽然感到天色暗了下來,抬頭仰望,并無云彩遮擋。正在尋找月亮時,聽到室內的周生大喊:“我從天上回來了!” 門打開,周生說:“月亮在我衣服里,你們可以看一下。” 說著,他把衣服掀起一點,懷中真的露出月亮的一角,而此時室內通明,如有月光照耀,只感覺室內溫度驟降,寒氣逼人。 在這個故事里,周生竟真的把月亮摘下來了嗎? 但是,筷子結成的梯子能有多長?也許,這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周生每走一步,梯子自己會生出一節。他是在暗室里往上爬的,房屋中又如何能通天?又怎么穿破屋頂的呢?唐人有詭幻的情懷,所以他們不屑解釋這些。 無論如何,作為幻術的一種,它太美了。 唐大和中,有周生者,廬于洞庭山,時以道術濟吳楚,人多敬之。后將抵洛谷之間,途次廣陵,舍佛寺中。會有三四客皆來。時方中秋,其夕霽月澄瑩,且吟且望,有說開元時明皇帝游月宮事,因相與嘆曰:“吾輩塵人,固不得至其所矣。奈何?”周生知曰:“某嘗學于師,亦得焉,且能挈月致之懷袂,子信乎?”或患其妄,或喜其奇。生曰:“吾不為明,則妄矣。”因命虛一室,翳四垣,不使有纖隙;又命以箸數百,呼其僮繩而架之,且告客曰:“我將梯此取月去,聞呼可來觀。”乃閉戶久之。數客步庭中,且伺焉,忽覺天地曛晦,仰而視之,即又無纖云。俄聞生呼曰:“某至矣。”因開其室,生曰:“月在某衣中耳,請客觀焉。”因以舉之,其衣中出月寸許,忽一室盡明,寒逼肌骨。生曰:“子不信我,今信乎?”客再拜謝之,愿收其光。因又閉戶,其外尚昏晦,食頃方如初。(《宣室志》) 周生的幻術是登空取月。在這里,關鍵詞是“登空”。玄宗時的一位幻術師同樣掌握這種技法。 在浙江嘉興,該幻術師因事被捕入獄。在一個盛大的節日,官府讓他暫時自由一下,參加一個表演會。幻術師聽后,露出不為人解的詭異微笑。在表演現場,他叫人準備了一條長繩,隨后將繩子拋入空中,自己順著繩子開始往上爬。觀眾看得驚詫。可是他爬著爬著,就漸漸失去了身影。顯然,他利用幻術,逃跑了。 這個逃逸同樣是美的,我們可以想象他凌空舞蹈的樣子。 幻術在唐時無處不在。 山西平陽有一陸家子弟,自幼好奇術,曾跟一名道士云游,后于太白山內結廬而居,以高士自居。一天,陸生正在屋子里愣神兒,突然聽到叩門聲,打開門,見一老僧出現在面前。 老僧說云游至此,陸生遂將其引入屋中對談,涉及各種異術。 隨著聊天的深入,老僧對陸生有點不以為然:“你確實追慕奇幻之術,但卻未領悟其中真正的玄奧之理,白白隱居深山。在我看來,公子不如求取功名,輕裘駿馬,游于都市,以達平生之志,又何必與麋鹿為伍?” 陸生有些慚愧,不過又不是很服:“聽禪師之言,當是懷有奇術的高人?但若不能在我面前展示一下,又為什么要虛張自炫?” “那看我一試,請你注意。” 陸生不知道老僧要干什么。后者從衣服中拿出個盒子,一寸大小,黑色有光:“看好了!” 陸生目不轉睛地盯著黑盒。 老僧輕輕把盒子打開,又叮囑了一句:“你看好了。”話音剛落,老僧“即以身入,俄而化為一鳥,飛沖天……” 古書云:“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即“形易”稱之為“幻化”。在這里,最奇異的不是老僧幻化為鳥,而在于盒子本在老僧手里,他又是怎么鉆入自己手中之盒的呢? 幻術是具有美感的。 但是,用幻術作案就是另一回事了。 玄宗有一愛妃,多次被一道士用幻術引去。皇帝大怒,叫妃子再被弄走時,悄悄在道士的屋里做個記號。最終,妃子將手印留在道士住所的屏風上。皇帝隨即派人搜查長安各道觀,最后將目標鎖定東明觀,但那個大膽的道士已跑了。 幻影迷蹤 朱敖出身吳郡豪門,有背景,頗具才華,唐代宗年間任御史一職。此前,他還做過杭州刺史的別駕。最初,他在河南少室山隱居。玄宗天寶初年的一個夏天,宰相李泌之孫、時任陽翟縣縣尉的李舒,過中岳寺院,聞朱敖隱居于此,故而相招。 朱敖受招,去見李舒,行至少姨廟下。少姨廟,即大禹第二任妻子之廟。在廟前,朱敖見一身著綠袍的女子,容貌甚美。朱敖以為是誰家的婢女,驚異于她為什么夏天穿棉衣。朱敖在馬上相問,女子笑而不答,疾步入廟。 朱敖好奇,下了馬,進入廟中,但不見女子。 找了一圈,朱敖回到正堂,一扭頭,見旁邊墻壁上有組壁畫,畫中有一人正是他所見的綠袍女。朱敖凝望良久,似乎覺得那女子一直在對自己微笑,但用手摸上去,那確實是畫中人。 朱敖到了中岳寺,見到李舒。閑聊時,朱敖把自己在少姨廟遇怪的事告訴李舒,后者頗為好奇。當天晚上,朱敖宿于中岳寺,夢到了那綠袍女。朱敖抓著被子,欣喜異常,在夢中與該女云雨一番。 第二天,他感到神情恍惚,似乎是精氣有損。 這樣的事一連持續了多日,直到朱敖形容枯槁,才將自己每夜所做之夢告訴李舒。 李舒聽后大驚,請來自己的朋友道士吳筠,吳道士作了一道符,為朱敖辟邪,但沒起什么作用。隨后,吳道士又設壇,欲以道術擒朱敖夢中的綠袍女,但仍不管用。李舒想出一辦法,叫朱敖夜宿于另一位道士程谷神的房間。程修行深,道法純正,此夜綠袍女果然沒在夢中出現。 杭州別駕朱敖舊隱河南之少室山,天寶初,陽翟縣尉李舒在岳寺,使騎招敖。乘馬便騁,從者在后,稍行至少姨廟下。時盛暑,見綠袍女子,年十五六,姿色甚麗,敖意是人家臧獲,亦訝其暑月挾纊,馳馬問之,女子笑而不言,走入廟中。敖亦下馬,不見有人,遂壁上觀畫,見綠袍女子,乃途中睹者也。嘆息久之,至寺具說其事,舒等尤所嘆異。爾夕既寐,夢女子至。把被欣悅,精氣越泆,累夕如此。嵩岳道士吳筠,為書一符辟之,不可。又吳以道術制之,亦不可。他日,宿程道士房。程于法清凈,神乃不至。敖后于河南府應舉,與渭南縣令陳察微往詣道士程谷神。為設薯藥,不托蓮花,鮮胡麻饌,留連笑語,日暮方回。去少室五里所,忽嵩黑云騰踴,中掣火電,須臾晻昧,驟雨如瀉,敖與察微、從者一人伏櫪林下,旁抵巨壑。久之,有異光,與日月殊狀,忽于光中遍是松林,見天女數人持一舞筵,周竟數里,施為松林上,有天女數十人狀如天仙,對舞筵上,兼有諸神若觀世音。終其兩舞,如半日許。曲終,有數人狀如俳優,卷筵回去,便天地昧黑,復不見人。敖等夤緣夜半,方至舍耳。(《廣異記》) 壁畫上的人物脫壁而出,走進了朱敖的夢里。這樣的故事在唐朝還發生過兩次,被記載于《宣室志》中。 唐朝有個人名叫房建,游南岳衡山,遇見一位道士,其人風骨明秀,頗有仙風。二人在路上交談,道士所敘上清、蓬萊、方丈等仙境的靈異之事,一如親身經歷。十多天后,房建要去南海郡。道士聞之,說:“十年前,我曾客居南海開元觀,當時有叫李侯的,他是南海的護軍將軍,曾送我一支玉簪,現在我把這支簪子送給你,望你好生保管。”說罷,取下頭簪。 房建得簪,很高興,與道士別于歧路。 當年秋,房建游至南海郡。南海郡,唐時首府即今日廣東番禺。 這里有座開元觀嗎?房建真的來了。這一天,他在觀里閑逛,無意間看到道觀北軒下有兩塊磚,上面雕刻有兩位仙人,其中一個似乎很面熟,再觀其冠,只有發髻,沒有簪子。 憲宗元和初年發生的另一件事,跟簪子的故事有點類似。當時,有一個叫馮生的因事被免職,閑居長安。一自稱叫鑒的老僧前來造訪,稱自己與馮生同姓,欲結為友,一來二去,就成了忘年交。年底,新任命下來了,調馮生到東越做縣尉。這時候,鑒禪師又來了。他背著書簍,跟馮生告別。 馮生問他去哪兒。 鑒禪師說:“我居住于雁蕩山靈巖寺西堂下,后游長安,至今十年,與你相遇,很是愉快。如今,我將回寺,特來告別。而你也要去東越做縣尉,若途中經過靈巖寺,就去那里看看我吧。” 幾個月后,馮生上任,過雁蕩山靈巖寺,想起鑒禪師的話,就入寺訪問。但是,寺僧稱這里沒有叫鑒的禪師。馮生想:禪師當是誠信之人,不會欺騙我。他回憶起鑒禪師曾說自己居于寺院西堂下,于是轉至西堂,并無人跡,唯有壁畫一面。 這時,馮生似乎突然感覺到了什么,仔細看,果然在壁畫中發現一僧,容貌與鑒禪師一模一樣。馮生追思二人在長安的交往,潸然動情。 接著說朱敖的故事。 他逃脫壁上女子的侵擾后,跟李舒一起離去。 再后來,他參加了河南府考試,踏上仕途。有一天,與朋友渭南縣縣令陳察微去拜訪曾救過自己的道士程谷神。三人高談闊論,很投機,直到日暮時分,朱、陳才告辭。 他們離開少室山大約五里,忽見遠山之巔,黑云翻滾,火電閃爍,須臾間,驟雨突降。朱、陳一行人伏于櫪樹林下避雨。過了很長時間,大雨初歇,有異光出現在遠天。隨后,奇跡出現了。那光中盡是搖曳的松樹,有數名仙女手持一塊舞毯,緩緩打開,長達數里。隨后又出現數十名仙女,兩人一組,舞于毯上,其四周不時出現如觀音等諸神身影。 就這樣,奇幻的仙景出現在天空中。過了很長時間,曲終舞止。仙女們又卷起舞毯。隨著舞毯一點點被卷起,天色也一點點黑起來。最后,天完全黑下來。朱敖等人為奇幻之景所震駭,直到夜半才緩緩回到住所。 朱敖的故事中有兩個片段。 第一個片段是遇見壁上女子并被其在夢中迷惑;第二個片段是路遇大雨,雨停后,發現天邊出現神奇的幻景。更吸引我們的當然是第二個片段。如果不出意外,第二個片段可能不是虛構的志怪,而是發生在唐朝的一次真實的海市蜃樓事件。 按現代科學解釋,海市蜃樓是一種光學現象:“當光線經過不同密度的空氣層,發生顯著折射或全反射時,把遠處景物映顯在空中、海面或地面,從而形成各種光怪陸離的奇異景象。”這種幻景多發于大雨過后。但古人認為,出現海市蜃樓是因為“蜃”這種動物在作怪。西晉時,博物學者張華在《博物志》中認為:“海中有蜃,能吐氣成樓臺……” 到宋代,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對張華的觀點進行了質疑。當時,山東登州出現了一次海市蜃樓,“登州海中,時有云氣,如宮室、臺觀、城堞、人物、車馬、冠蓋,歷歷可見,謂之海市,或曰蛟蜃之氣所為,疑不然也……” 雖然進行了質疑,但沈括也沒能成功解釋產生海市蜃樓的原因。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則記載中,沈括順便提到歐陽修目擊的另一次海市蜃樓,跟朱敖看到的天際幻景非常接近。 假如以現代科學對朱敖目擊的情景進行解釋,可以認為:當時,唐朝的另一個地方,確實有一些女子在舞蹈,她們曼妙的身影通過光線的折射或全反射,被映到了少室山即嵩山的上空。 同樣是“幻”,海市蜃樓是一回事,幻由心生則是另一回事了。 唐朝中期有個叫石憲的太原商人,因做生意,往來于代北,即山西北部地區。 穆宗長慶二年(公元822年)夏,石憲正行進在雁門關附近的大道上。時值酷暑,烈日當頭,石憲非常饑渴,又有些中暑,因而止步道邊,找了棵大樹,坐下來休息。 石憲打開行囊,吃了點東西,又喝了點水,多少感到舒服了一些。連日趕路,也許有些累了,他靠在大樹上,很快就睡著了。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恍惚中,石憲覺得面前站著一個人。 石憲定睛一看,那影像一點點清晰起來,是個僧人,披褐衣,貌怪異,雙眼如炬,正在對他微笑。 僧人道:“施主莫怕,我修行之地在五臺山以南,那里遠離塵世,有幽林清水,實為避暑勝境。從這里去,只有幾里地的路,您可想與我同游,到那里走一遭?且我觀施主,似已中暑,如不隨我走,若因此而病,危及性命,到了那時恐怕是追悔莫及了。” 石憲遙望四周并無人煙,又酷熱難耐,水壺中的水也已所剩無幾,加上僧人的勸說,不免動心。 石憲跟僧人一路西行,走了幾里地,果見一片密林,進入到深處,在密林盡頭,有一池潭,一群僧人正在戲水。石憲很奇怪,問僧人,僧人回答:“此乃玄陰池。我的弟子們正在里面洗澡,以消卻炎熱。” 說罷,僧人帶石憲繞池而行。 石憲觀看那些洗澡的僧人,總覺得有些別扭,但一時又說不出來哪兒不對勁。 再看,不禁心中大恐:戲水群僧,觀其容貌,竟都長得一樣!石憲猛一回頭,發現引他而來的僧人正在詭異地微笑。 此時四周已經黑下來。 僧人說:“施主可想聽我弟子誦經之聲?” 石憲還沒說,但已聽到池里群僧合聲而噪。大約一頓飯的工夫,有一僧人爬上岸,拉住石憲的手:“施主與我們一起洗洗吧,不要害怕啊!” 石憲感到對方的手很冷,卻又掙脫不了,沒辦法,只能入池,剛一下水,更覺冰冷,寒戰不已,石憲大叫一聲,睜開眼,發現是個夢。太陽在此時已經落山,他臥在道邊大樹下,但衣服已被水浸濕,渾身上下寒冷異常,仿佛剛從水中上來。 石憲覺得很難受,似乎是生病了。他思忖著剛才的境遇,一時無法斷定是不是夢幻。 石憲拼命趕路,希望入夜前能抵達前面的村莊或客棧。一路疾行,終于見前面有個村子。進了村子,他找了戶人家住下,休養了一晚,轉天感到身體好了些,便繼續趕路。走著走著,他聽到道邊有蛙鳴,開始沒在意,后來覺得那聲音很熟悉。他終于想起來了:這不就是那洗澡的群僧所發出的聲音嗎?他順著蛙聲尋去,走了數里,見一池塘,里面青蛙甚多,鼓噪不已。 這個故事不僅僅是夢幻小說那么簡單。 故事里,夢幻與現實的界限實際上被混淆了。你可以說主人公的遭遇來自于夢境,也可以說那一切都是真實的,是石憲夢游時所見,同時,也可以認為:這一切,純粹來自于他在樹下的幻想。 這三種可能都存在。 但不管是哪一種,都是由幻而生的。 這可以引出唐高宗儀鳳元年(公元676年)的那個著名公案。 當年,寺中風起幡動,一僧人認為是經幡在動,另一僧人認為是風在動。而六祖慧能說:“都不是,是心在動。” 這是個哲學命題:是物質決定意識,還是意識決定物質?只是石憲沒想那么多,殺完群蛙后,就大步流星地上路了。 秘境尋仙 唐朝詩人戴叔倫有名詩《題稚川山水》:“松下茅亭五月涼,汀沙云樹晚蒼蒼。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 稚川,唐朝人心中的著名仙境。 下面的故事就與稚川有關,與仙境,與隱逸,與仕途,與一個唐朝人的理想有關。 玄宗天寶年間,有原籍涼州的僧人契虛,俗家姓李,父親曾做過御史中丞。但是,契虛無意權貴,而好佛學,二十歲起就進入長安佛寺修行。“安史之亂”開始,潼關被破,玄宗奔蜀,長安失陷,契虛逃入太白山。 在山中隱居的契虛,不再吃五谷凡食,而以柏葉果腹,飲山泉解渴,過起修行的日子。 一天,有白發道士自稱喬君的前來拜訪,此人貌相清瘦,仙風道骨,對契虛說:“我看你形貌秀異,神采非凡,為什么不去仙境看看?” 契虛說:“我塵俗之人,怎么能到仙境?” 喬君說:“其實仙境離此地特別近。” 契虛說:“既然如此,可否引我去? 喬君說:“可以,但那人未必是我。你可按我說的去做:離開太白,去商山,山腳下有一客棧,你在那里準備美食,若遇見販賣東西的山民,就請他吃飯,他會問你去什么地方,你就說去稚川,他就會為你指路了。” “稚川?”契虛茫然道。 契虛按喬君說的去做了。 在商山客棧,他準備了很多好吃的,每有山民路過就請他們吃飯,前后有一百來位,他們飯都吃了,但沒一個人問契虛去哪里。 契虛很沮喪,思忖著,定是喬君騙他,便準備離開。 就當天晚上,又來了一個賣東西的山民,契虛做最后的努力,請他吃飯。 山民說:“你要去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