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女子去后,縣令常常想念,手持銀酒杯,把玩不已,即使升堂辦公,也將其放在書案上。 放下癡情的縣令不說,只說這新繁縣還有一位縣尉,負責縣里的兵刑之事,但在不久前,因過被罷官,回到鄰縣老家。 回老家前,他的妻子死了,靈柩一直還停在新繁。 這一天,料理完家事后,這名前縣尉重返新繁,想把妻子的靈柩護送回老家。他自然要與縣令一見,縣令也剛死了妻子,大約因為同病相憐,所以待之甚厚。 于是,問題也出現了。 吃飯時,前縣尉突然發現,縣令手里一直握著一只銀酒杯,覺得那物件實在眼熟。縣令問他為什么凝視自己手中的銀酒杯。前縣尉的回答叫縣令毛骨悚然:“這是我亡妻棺材中的隨葬之物,怎么到了您的手里?” 新繁縣令妻亡,命女工作兇服。中有婦人,婉麗殊絕,縣令悅而留之,甚見寵愛。后數月,一旦慘悴,言辭頓咽。令怪而問之。曰:“本夫將至,身方遠適,所以悲耳。”令曰:“我在此,誰如我何?第自飲食,無苦也。”后數日求去,止之不可,留銀酒杯一枚為別,謂令曰:“幸甚相思,以此為念。”令贈羅十匹。去后恒思之,持銀杯不舍手,每至公衙,即放案上。縣尉已罷職還鄉里,其妻神柩尚在新繁,故遠來移轉,投刺謁令。令待甚厚。尉見銀杯,數竊視之。令問其故。對云:“此是亡妻棺中物,不知何得至此?”令嘆良久,因具言始末,兼論婦人形狀音旨,及留杯贈羅之事。尉憤怒終日,后方開棺,見婦人抱羅而臥,尉怒甚,積薪焚之。(《廣異記》) 縣令嘆息,動情之下,把所遇之事如實相告。 我們可以料想前縣尉有多么憤怒,也許他當時就離席而去了,也許還抽了縣令一耳光;或者他什么都沒做,只是不斷地在心中質問亡妻:你剛入陰間,為什么就干起如此勾當? 憤怒的前縣尉開棺驗尸,發現自己的妻子,也就是那具死尸,躺在棺材里,正抱著一堆綾羅。她即將腐爛而變成骷髏的臉上,露出無比幸福的笑容。妻子的棺材被他一把火給燒了。 這個故事在無意中為我們透露了唐朝時的一個社會現象:婚外情已不在少數。 另一個故事佐證了這一現象:河南扶溝縣令某霽(姓已不得知),在唐代宗大歷二年(公元767年)去世。半年后,其妻夢見某霽。 某霽說:“因生前有孽,我死后,在陰間深受折磨,每天有兩條蛇和三只蜈蚣或從耳朵里鉆進,由嘴里出來;或從鼻子里鉆進,由眼睛里出來,每天在我的七竅之間爬來爬去,令我苦不堪言。此外,最近我生活得也很落魄,念在夫妻之情,你能送我條短褲穿嗎?” 妻子很冷淡,說:“沒東西給你做短褲。” 某霽說:“真的嗎?不久前,長安萬年縣縣尉蓋又玄專程給你送來兩絹布匹,怎么說沒東西做呢?你想欺騙我嗎?” 其妻遂驚醒。 唐朝,涉及墓中葬物的故事還有很多。 某日,一位來自山東瑯琊的旅人背著行囊,抵達任城縣地界。這時天色已晚。在城郭外的郊野,他遠遠望見有戶人家,于是前往投宿。 主人好客,殷切招待瑯琊人,取了一個銅盤,為他準備了很多果蔬。瑯琊人從懷中取出用犀牛角裝飾的小刀,開始削梨。但是,他沒注意到主人已悄然色變,忽然之間,主人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瑯琊人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時,發現自己竟坐在一座墳墓中。 他持刀在墓中摸索,看到墓室旁有一個洞,俯身窺視,發現里面異常明亮,有一副棺材,其木已腐爛,前頭的銅盤中,盛的盡是些枯敗的樹葉。 故事中,瑯琊人的犀角小刀發揮了重要作用,驅除了那鬼。由此可見,犀角是避邪的,這也是唐朝人的觀念。同時,他們認為:犀角能解毒(唐朝貴族多以犀角杯盛酒),因為犀牛食百草之毒而不被侵。 在唐朝,通常情況下,犀角是作為外國使節的禮品贈送給朝廷的。后來,它們漸漸進入民間。唐代,關于犀角的貿易非常繁盛。為獲得利潤,很多來自東南亞(爪哇犀和蘇門犀)、南亞(印度犀)和非洲(非洲犀)的商人渡海來中國做生意,當時的主要貿易點在廣州。 瑯琊人緊握著自己的犀角小刀繼續上路了,但另一位旅人的故事剛剛開始。 如果把鏡頭給他的話,可以看到他旁邊的石碑上寫著“商州地界”。這位旅人的目的地是長安。走著走著,有個人跟他搭伴同行。幾天后,發生了這樣的對話: 旅人:“你到底是誰?” 那人:“鬼。” 旅人:“啊?” 過了片刻,旅人才反應過來。 那人:“確實如我所說。現有一事拜求您,我家中明器叛逆,日夜戰斗不息。我想借您一句話,這樣定能平定它們。” 明器即冥器,是隨死人下葬的各種器具。旅人當然知道,令他奇怪的是,這些器具怎么會作亂?好奇中,他大約也覺得這鬼無害人之意,便應允下來。 當晚,他們來到一座墳墓前,鬼道:“您只要在這兒大喊‘有敕斬金銀部落!’即可成事。”說罷,鬼又鉆進墓中。 旅人按鬼所說的做了。 沒多久,就聽到墓中有斬殺之聲。 過了一會兒,那鬼鉆出來,手里拿著幾個用于隨葬的金銀制成的人馬,但都沒腦袋。 鬼說:“這些雖是陪葬之物,但都已去頭,由兇轉吉,我作為報恩之物送給您,保君一生幸福。” 旅人很高興,把那些沒腦袋的明器裝進包袱,告別了野鬼,踏上去長安之路。可剛一到長安,他就被抓了。 審訊中,官員問:“你身上的東西皆為古物,一定是你盜墓所得!” 旅人大喊冤枉,以實相告,縣令半信半疑,把這事上報京兆尹。京兆尹立即命令旅人帶路,一起去開掘那墓。墓被開,只見里面有數百個隨葬的金銀人馬,頭均被砍掉。 這無疑是個墓中隨葬品成精作亂的故事。 回想起那鬼說過的話——“保君一生幸福”,我們多少還是帶有疑慮的,因為沒有人知道那些東西的妙用在哪里,這些明器又將如何給旅人帶來一生的幸福。 看來這些陪葬用的器皿也不怎么安分。不過,也不是所有的明器都喜歡搗亂,也有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 天寶初年,有一黃衣太監馳馬來到長安萬年縣縣尉處,宣皇帝手諭:“城南十里某公主墓被盜,請你等立即去捕捉賊人!” 縣尉隨之而動,后將賊人捕于墓中。縣尉奇怪,賊人剛剛進墓,皇帝如何知道?經審訊,賊人說:“當我們進入第一道墓門時,發現異狀,見有紙人馬數個,其中一個是黃色的,持一紙鞭,做奔馳狀,其包頭巾也真的如被風吹一樣……” 歡迎下地獄 陰間有路,曰黃泉路;陰間有草,叫赤血草;黃泉路上有河,名奈河;河畔有位看不見五官的婆婆在賣湯,那便是孟婆,喝下她的湯你就會忘記前生今世,正式成為幽冥地獄中人了。這是古人一直以來確信無比的觀點。 對唐朝的鬼來說,他們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索人命。 高勵是大臣崔士光的岳丈。一個夏日,他在莊前桑樹下看人打麥。 那大約是個光陰慵懶的午后,發呆中,高勵遠遠望見一人騎馬自東而來,漸至眼前,下馬拜而相求:“請您幫忙給我的坐騎治療一下足傷。” 高勵很奇怪:“我不是馬醫,如何幫你治馬足?” 那人笑道:“只煩勞您取些膠水來即可。” 高勵回去把膠煮爛,熬為膠水,來到外面,見那人所牽之馬已化為木馬。 看那木馬的前足似有斷裂,于是用膠水將其黏牢。隨后,高勵將膠水放回,再出來時,木馬又已化為駿馬。 那人謝過后,上馬而去。 高勵望著一騎背影,陷入深深的茫然。 高勵者,崔士光之丈人也。夏日在其莊前桑下,看人家打麥,見一人從東走馬來,至勵再拜,云:“請治馬足。”勵云:“我非馬醫,焉得療馬?”其人笑云:“但為膠黏即得。”勵初不解其言,其人乃告曰:“我非人,是鬼耳。此馬是木馬,君但洋膠黏之,便濟行程。”勵乃取膠煮爛,出至馬所,以見變是木馬,病在前足,因為黏之。送膠還舍。及出,見人已在馬邊,馬甚駿。還謝勵訖,便上馬而去。(《廣異記》) 上面的故事中,鬼騎著木馬行進在唐朝的大路上。 基本上可以判定,此鬼并非閑暇旅行,而是去公干的,或者說,是去捉拿陽間將死之人。看起來,該鬼的待遇還不錯,因為還有馬可騎。相比之下,有的鬼就比較rou絲了,只能借助人的交通工具去辦事,比如安徽歷陽人羅元則遇到的那位。 那是個秋天,主人公羅元則駕駛著自己的小船去揚州辦事。 羅元則是歷陽人。這個地方在安徽和州,也經常出現怪異之事。隨便舉一個例子:當地有歷陽湖,源流出自桑山。那么,這個湖是怎么來的呢?話說當地有一老婦人,為人善良,常做好事。一天,有少年在她門前求食,老婦人把家中好飯相贈。少年感謝,臨走前說:“您常去縣衙門口看看,假如看到門檻上有血跡,就馬上登山避難。” 老婦人當然問為什么,但少年不語,拜別而去。 老婦人很聽少年的話,每天去縣衙門前看一眼,時間久了,看門的小吏問她干什么,老婦人也沒隱瞞,將少年的話重復了一遍。小吏大笑,認為老婦人神經了。 這一天,小吏開了個玩笑,偷偷將雞血抹在門檻上。老婦人看到后,立即上山避難。當天傍晚,歷陽縣沉陷變成大湖。 歷陽縣有一媼,常為善。忽有少年過門求食,媼待之甚恭。臨去謂媼曰:“時往縣門,見門閫有血可登山避難。”自是媼日往之,門吏問其狀,媼具以少年所教答之。吏即戲以雞血,涂門閫。明日,媼見有血,乃攜雞籠走上山。其夕,縣陷為湖,今和州歷陽湖是也。”(《獨異記》) 再說說駕著小船的羅元則。當時陰雨連綿,船依岸而行,有人求寄船中,以避大雨。 羅元則把船靠岸,叫那人上來。他奇怪的是,河兩岸是茫茫荒野,這一路段渺無人煙,搭船者是從哪出現的呢?而且此人并不像個旅者,因為他沒帶行囊,只是手里拿著一封信。帶著疑問,羅元則駕著小船駛入茫茫雨夜。 晚上,羅元則跟那人閑聊起來,隨后同臥而睡。 天色大亮時,看到前面有個村落,那人說:“我下船到岸上辦點事,很快就回來,你停船等我一會兒,非常感謝。但是,請不要打開我的書信。” 羅元則點頭答應。 那人放下書信,匆匆下船。 沒一會兒,岸上的村子里就傳出哭聲,像是死了人。 羅元則覺得有些不對勁,盯著那人留在船上的書信,最后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打開了信,上書:“某日至某村,當取某人之性命。”羅元則大驚失色。更令他恐懼的是,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名單之上。 驚懼之間,羅元則感到有些異樣,猛一回頭,發現那人已上船來了,他兇相畢露,咄咄追問:“為何竊視我的書信?” 羅元則跪地哀求:“實不相瞞,我就是您信上所寫的羅元則。”此時,他已知那人并非正常人類。 鬼也吃了一驚:“不會吧?” 羅元則:“怎么?” 鬼想了想,說:“那好吧。我問你,你這一生有沒有做過壞事?” 羅元則仔細回憶:“只做過一件,曾奪取同縣張明通的十畝田地,導致他失業,但此人現在已死了。” 鬼一笑:“正是因為他死了,所以才在冥府將你投訴。” 羅元則哭泣著說:“我父母均已年邁,都靠我一人照料,希望您能放過我。” 鬼沉吟良久:“這樣吧,考慮到你用船拉了我一段路,我暫且放過你。但是,你也不要去什么揚州了,立即掉轉船頭回家。切記:到家后,三年內不要出門。這樣的話,還可以再活十年。”說罷,那鬼下船而去,消失在荒野中。 羅元則回家后,閉門不出。 過了一年,羅元則的父親叫他去田中收稻,羅說什么也不肯去,其父再三逼問其緣由,羅終于道出了實情。 其父大怒:“種田之人自當出力,安能閑逸如此?又怎么能相信鬼話?”說著,舉起拐杖就要打羅元則。 羅元則沒辦法,只好出門。但剛一出門,就看到那鬼站在眼前。 鬼說:“當初我徇私放過你,導致我現在成此模樣而不能自保。現在,我們既然又相遇了,你就別逃了。” 羅元則看到那鬼禿發裸體,身上多瘡,似乎受了不少苦難。 在這種情形下,羅元則反而平靜下來,說:“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與父母告別。” 羅元則從容赴死,倒也令人欽佩。這個故事說明:在冥界,鬼確實是分等級的。本篇開頭的鬼,是有木馬可騎的,而羅元則撞到的鬼,則只能徒步。 歷陽羅元則,嘗乘舟往廣陵,道遇雨,有一人求寄載,元則引船載之。察其似長者,供待甚厚,無他裝囊,但有書函一枚,元則竊異之。夜與同臥。旦至一村,乃求:“暫下岸,少頃當還,君可駐船見待,慎無發我函中書也。”許之,乃下去。須臾,聞村中哭聲,則知有異,乃竊其書視之,曰:“某日至某村,當取某乙。”其村名良是,元則名次在某下,元則甚懼。而鬼還,責曰:“君何視我書函?”元則乃前自陳伏,因乞哀甚苦。鬼愍然,謂:“君嘗負人否?”元則熟思之,曰:“平生唯有奪同縣張明通十畝田,遂至失業,其人身已死矣。”鬼曰:“此人訴君耳!”元則泣曰:“父母年老,惟恃元則一身,幸見恩貸。”良久,曰:“念君厚恩相載,今舍去,君當趨歸,三年無出門,此后可延十年耳。”即下船去。元則歸家中。歲余,其父使至田中收稻,即固辭之。父怒曰:“田家當自力,乃欲偷安甘寢,妄為妖辭耶?”將杖之。元則不得已,乃出門,即見前鬼,髡頭裸體,背盡瘡爛,前持曰:“吾為君至此,又不能自保惜,今既相逢,不能相置。”元則曰:“舍我辭二親。”鬼許。具以白父。言訖,奄然遂絕。其父方痛恨之,月余亦卒。(《廣異記》) 此外,從鬼最后說的話來看,由于他最初徇私放過羅元則,在冥界受到了處罰,因而“髡頭裸體,背盡瘡爛”。這只鬼最后雖然仍取了羅元則的性命,但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不過,并非所有的鬼都似這只鬼這樣老實。 唐玄宗在位時,洛陽令楊瑒外出,儀仗威武,過城外,眾人皆避,只有大槐樹下一卜算者神色自若。楊的屬下大聲呵斥,卜算者仍一動不動。楊為官清正,不是暴戾之輩,只是奇怪于此人的舉動,于是將其帶回衙門。隨后,有了如下對話: 楊瑒好奇道:“您為什么不躲避一下?即使不談沖撞我,基于起碼的禮貌,也該動一動吧?” 卜算者不屑地說:“您只不過是兩日縣令,安敢如此講排場?” 楊瑒迷惘道:“何出此言?” 卜算者神秘地說:“兩天后,閣下當死!” 楊瑒驚愕道:“您既然知道我的命運,也一定能破解,怎樣才可避免此劫?” 卜算者得意地說:“你應根據自己日后的見聞相機而動,但最后能否脫險,我也沒完全的把握。” 卜算者建議楊將他帶到東院。 在那里,卜算者叫楊瑒光腳散發,立在墻下,自己寫了幾條道符,開始作法。隨后,他告訴楊瑒,晚上不要回平時住的正房,最好潛藏在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