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長那么大,我只試過被人照顧,卻從未照料過別人。 而且竟還是駙馬以外的男子。 然則人生在世,不可估量之事又豈止一二? 煦方喝下那碗藥后,嘔血不止,青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抑制住他體內發(fā)作的毒性,可那之后卻再未醒來。 青姑說,三日內他若無好轉,怕是回天乏術了。 我晝夜不息的守在在煦方床榻旁,替他擦拭,喂他粥水。 煦方的臉色每況日下,脈息愈發(fā)細弱,青姑除了搖首,到后來也不再說什么了。 出了房門,我問她,難道就再無其他良方了么? 青姑道,他自己都沒了求生意志,我又能做些什么? 我茫然道:“他應承過我會努力醒來,怎么會沒有求生意識?” 青姑說:“他眼下雖說陷入昏迷,未必毫無感知,可每探脈細卻靜無波瀾,唉,他即便醒了又能如何?你對他的愧疚之意連我這外人都看得出他又豈看不出?他醒了,只會令你陷入兩難,倒不如就這樣去了,在你心中沒準還能留個念想吧。” 我:“……” 青姑說:“你不信?你信不信你從現(xiàn)在開始在他耳邊一直念‘只要你醒來我就嫁給你’,沒準明日便醒了?” 我:“……青姑你這樣說我會懷疑你們是串通的好嗎……” 雖然明知青姑是死馬當活馬醫(yī),可我卻被說動了。 是夜月圓星稀,晚風悠然。 我在床榻旁就著月光看了煦方許久,下了決心,才緩緩開口:“煦方?” 他的眉眼紋絲不動。 “認識這么久,我好像從沒告訴過你我的名字吧?” “嗯……我出生的時候,家門前的園子開滿了海棠花,花姿明媚動人,楚楚有致,我爹希望我人如其棠,便喚我為其棠?!?/br> “其實,小的時候我每天都過的很開心,爹娘對我疼愛有加,還有一個非常喜愛我的大哥,寵的連天上的星星也愿意替我摘?!?/br> “可不知怎的,后來,爹越來越忙,娘也對我越來越冷淡,大哥忙著替爹分憂,我倍感失落無處可說,有一回逃出家去,還跌入山里的陷阱,無助之心生平未有。” “那時,有一個人從天而降,并救了我?!?/br> “我的心便再也沒有離開過他身上了?!?/br> “后來經(jīng)歷了好多事,我也再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姑娘了,可即便他待我不好,待我很不好,我也不曾負過自己交付出的那顆心。” “煦方,你是第二個,在我感到無助失措的時候救我于危難的人。” “你待我很好,真的很好,我活了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聽人對我說,我比這個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值得好好對待?!?/br> “我這幾日……偶爾會想,如果十三歲那年遇到的人是你……” 我故意停下沒再說,半晌,方繼續(xù)道: “你若就這樣睡去,你的過去,還有你的未來,那些統(tǒng)統(tǒng)都會煙消云散。你一心為我,可我卻不見得會為了這樣陌生的你如何流淚,你若醒來,來日如何雖難料,但至少,有來日?!?/br> 我沉吟了良久,終究沒有說出最后一句話。 盡管,怕我窮盡此生,都無法將他忘懷。 到最后我說的倦了伏在床邊睡去,次日清晨讓陽光耀醒,睜眼時對上了另外一雙眼睛,澄澈而明亮。 青姑趕來后露出笑意時,我酸著鼻子問煦方:“你該不會是回光返照罷?” 煦方蒼白如紙的臉龐綻起了一個暖洋洋的笑。 我一直以為煦方醒了以后我就可以坦蕩蕩的對他說,其實那晚我說的都是善意的謊言,我是為了救你,如今你病好了我也安心了,我走了,別難過明天會更好。 說完就可以溜之大吉。 可事實是,他那日醒來以后沒一會兒又暈了過去,暈暈醒醒醒醒暈暈,青姑說:“中毒后遺癥,此乃正?,F(xiàn)象,你別擔心,他慢慢的會痊愈,只是不能受太大刺激,尤其是精神上的?!?/br> 我聞言默默縮回收拾包袱的手。 這樣一晃,我在這個鎮(zhèn)落又住了一個月,腿傷愈合的差不離了,無須拄拐也能夠上街買菜。 盡管煦方不讓我獨自行動,怕讓時不時逃竄出的災民給染了。 臨村鬧瘟疫一事遲遲未平,整個村莊人已病死近半,疫情蔓延之迅速連京中太醫(yī)也束手無策,我估摸著朝廷是到了下狠心的時候了。 思來想去,我趁著煦方歇養(yǎng)的時候出了趟門,見了當?shù)刂h一面。 雖說沒有任何可以鑒別我身份的物件,可黃知縣一見我人便顫顫巍巍的跪了下來,我所料不錯,以父皇的性子,我一個人出走,他必差人繪好我的畫像送往天南地北的官衙里去。 原本只是想了解一下疫情與賑災的狀況,誰料竟得知了父皇思女成疾的消息。 我恨不得立刻奔回京中,眼見日落西山,趕不及乘船,便打定明日一早便即回程。 因心急如焚,回去途中埋頭苦思,顧不得前后左右,不經(jīng)意間只聽一聲“小心”就讓人給撲倒了。 抬頭時發(fā)現(xiàn)那人正是煦方。 再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他的身上也趴著一人,那人奄奄一息,下一刻便自動倒地口吐白沫。 周圍的路人早已嚇的逃串無影。 煦方見我無恙,又趕忙放開我,他似乎是怕自己被人傳染了,唯恐傳染給我,小心的往后退了兩步,蹙眉看著昏倒在地的流民。 我多看了幾眼,說:“你放寬心,他的手腳膚色凈白,頸上也沒有任何麻疹的跡象,只是餓昏了,并未染上疫病,再說,官差是不可能會讓染病的人離開村莊的。” 他這才舒口氣的樣子,“你沒事就好,怎么就一個人跑街上去了?” 我抬頭看著陽光透過樹蔭耀在他的臉龐上,光斑深深淺淺,煞是好看。 那一瞬間我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 為了救人說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話語,足足一個月余時間不忍說穿。 襄儀公主的夢隨時可以醒,可她給煦方編織的夢卻永遠不會成真。 我提著一籃子菜,吐了吐舌頭:“想添點葷,誰知瘟疫鬧得雞犬不寧,只好繼續(xù)吃素了。” 煦方接手菜籃,仿佛我多拎一會兒手就會斷了似的,“你怎么不早說?” 他帶我去了江邊買魚。 我看著他往遠方天色走去,想起了與他初遇,江水依舊。 江岸邊旁的樹蔭下有幾個姑娘糊紙編燈籠,煦方已買完魚回來,見我愣神,便道:“她們是在做天燈?” “嗯?” 他說:“再過兩日便是乞巧節(jié),我們這兒呢有個習俗,未出嫁的姑娘會親自做好天燈寫上自己的名字與心愿放飛空中,待到天燈降下若有男子拾到,可以帶著燈去找那位姑娘,那姑娘若是看著喜歡,或就結了一段姻緣?!?/br> 我不可思議道:“那要是被一個丑八怪撿到了怎么是好?” 煦方笑說:“她可以拒絕啊?!?/br> “若放天燈的姑娘不合男子的心意,莫非找上門去還能反悔的?” 煦方想了想說:“我猜找上門的,大抵是原本便暗生情愫的……” 我道:“這可難了些吧?既是習俗,那晚必是漫天天燈啊,他們是要大海撈針的樣子?” 煦方聞言笑了笑:“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可聽聞往年真的有過男子找到了漫天中自己心上人所制的天燈,傳為一段佳話,若是心之所向,或能身之所往吧?!?/br> 我笑而不語。 煦方開玩笑道:“怎么?你也想試試?” 我搖頭道:“你方才不是說這都是未嫁姑娘玩的嘛……我都嫁了還摻和也忒不厚道了……” 煦方欲言又止,我搶先道:“……再說,我怕是等不到乞巧節(jié)了?!?/br> 煦方惑然看著我。 我道:“明日我便要啟程回家了。” 煦方整個人怔住,似乎沒反應過來我說了什么。 我假裝沒看到他的表情,自然的轉了下頭看著前方的天空,“前段時間我給我爹寫了信來著,原本想報個平安,沒想到今日卻收到了他報不平安的信,他說他想我都想出病了,再不回去就是不孝女,會被清出家門的,唉唉。”我嘆了嘆,一口氣說,“所以明早我要搭第一艘船過江了,嗯,可能會很早,你若是起不來也不用送我,今晚……吃烤魚給我送行?” 煦方不吭聲。 我回頭看他:“要不買酒喝?” 他依舊沒說話,正當我想著再扯些什么調節(jié)氣氛的時候,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終于,還是說出口了?!?/br> 我呆了呆。 “從我醒來的那天起,到今天,終于找到了一個不得不走的理由了,是么?” 話被挑清的時候,我心中反而舒了一口氣。 煦方問:“我們……是否再也不能相見了?” 夜風吹著他額前的碎發(fā)飄啊飄啊的,飄的我有點心慌,我其實挺想說一些“有緣千里來相會”的話,可話到了嘴里不知怎么的,卻變成了:“嗯,再也不見會比較好?!?/br> 比起虛無縹緲的幻想。 我閉上眼:“煦方,我們再也不要見了?!?/br> 我等著他回答,卻沒聽到回答,寂靜中,他問:“為什么?” “我不會逼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這一點你很清楚。”煦方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我想,我們至少算是朋友吧,你為什么會對一個朋友說出再也不要見面這樣的話?” 他的眼里溢出難過,我不敢看他。 “因為面對這樣的朋友,”我說,“我會內疚?!?/br> 他靜靜看著我:“你若是怕內疚,此刻會同我說這樣的話么?” 我不知如何應答。 “你不是內疚,而在害怕。”他死死盯著我,“你害怕我若在你身邊,終有一日,會動搖你心里那個人的位置。” 那一刻我驀然惶恐,煦方的話像針尖一般莫名的戳中這段日子以來的困惑與不安。 他漆黑的眸子漾起了漣漪,“你以為這些日子以來你欺騙的是我,其實……” 我不喜歡他這樣和我說話,“別說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