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傻瓜。”一只手輕輕拂過我的眼角,“搞清楚是誰哭了。” 我抬頭看他,這才視線朦朧,我閉了閉眼,眼前酸澀去不掉,似乎是蘊著什么,一個勁地撐開眼皮,溢出來。 宋郎生敲了敲我的腦袋:“你哭的這么起勁讓我這個當事人情何以堪?” 我擦了擦眼淚,道:“這說明本公主心地純良,尤為感性好不好?” 宋郎生無奈的揉了揉額,笑道:“感性永遠也解決不了問題。我若只知黯然傷懷,就無法中狀元更無法入朝堂掌權勢。誠然,我那時的確想過報仇,但我知道,我可以暗殺那個昏官,卻無法阻止在那昏官后又來一個昏官害死更多的百姓,我能夠手刃黑衣人,卻無法讓指派黑衣人行刺的幕后真兇繩之于法。” 宋郎生的語調雖仍是波瀾不驚,然而我在這平淡的話語中聽出一股子凜然之氣。 不若衛清衡那般淡定從容,安貧若素;亦非韓斐那般堅韌不屈,不畏寒霜;更不似聶然那般孤傲清冷,沉穩冷耀。 他的眼中,沒有滿懷幽怨,沒有憑空高潔,沒有憑欄空嘆,而是心之所愿。 我道:“后來仇家沒有找你斬草除根?” 宋郎生失笑:“什么話被公主一講就變了個味……” 我抿嘴一笑:“如今樹苗已結為大樹,樹大根深,任誰輕易懂得了大理寺卿?” 宋郎生眸中又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愫:“或許還遠遠不夠……” “什么?” 他道:“沒什么,就是后來……我隨便找了幾條罪狀就把當年那個昏官給咔嚓了。” “……所以是公報私仇么?” 宋郎生理所當然:“是啊。” 我忍笑拍他肩道:“好一個一身正氣的宋大人啊。”想了想,“那追殺你們的幕后主使,你查證出是何人了么?” 握我的手不可察覺的一顫,我想,或許是我又勾起了他那慘痛一夜的回憶了。 宋郎生悠悠的嗯了一聲。 我問:“那仇呢?報仇了么?” 宋郎生的手沁出濕潤,“也許……算是報了吧。” “什么叫也許?報了就是報了,沒報就是沒報。” 宋郎生道:“究竟什么樣才算是報了仇,奪了對方的性命還是讓對方傷痛?可若是報了仇,我是否又會成為別人的仇家?是非對錯黑白素來難以一言以蔽之。”他摸了摸我的頭,“今晚公主的問題,我回答了那么多,可以選擇不回答了吧?” 我微微頷首,只覺得對宋郎生,了解的愈多,就愈發看不透他了。 馬車再調一個頭便可直達公主府,宋郎生讓車夫停車,見我訝然,他道:“別再想什么刺殺我的幕后主使了,既然公主為了查出刺殺你的幕后主使而詐死,演戲就要演足,豈可大喇喇的從正門回府?” 我苦笑看著他,原來我私下籌謀了半天,他不用多想都能猜出倪端。 他扶著我跳下馬車,牽著我一路前行,夜深露重,他似乎有些不怎么放心,索性一把將我摟緊,漫步于夜色之中。 我心中一暖,看著身上的男裝,笑道:“是怕被人看見懷疑斷袖么?” 宋郎生敷衍的一笑,沒有回我。我仰頭,借著月光看著那張臉依舊神采飛揚的側臉,神情桀驁不馴,只是……有些蕭索。 他在想什么?是因為是在思念那個小宮女么? 我嘆了嘆。 其實……我如此著緊的問他有沒有報仇,并不是真的希望他還活在仇恨中……而是,如果仇報了,血恨了,大抵就能夠釋然了吧。 “喂,宋。” 宋郎生側首,“什么?” “就那扇子……你為何要畫艷陽、蜜蜂和花啊。” 宋郎生略一思索,道:“因為她的名字,挺應景的。” “名字?她叫什么?” 宋郎生清清朗朗地道:“采蜜,采蜜的采,采蜜的蜜。” 采蜜。 當這個名字猝不及防的鉆入我的耳里,原本一片清明的思維再度墜入一團漩渦中。 我有些站立不穩。 模糊不堪的人影和甜美的聲音走馬觀花的從腦海中滑過。 “奴婢采蜜,習宮規禮儀后隨鐘粹教習嬤嬤做事,資歷尚淺……” “公主大恩采蜜沒齒難忘,奴婢愿伺候公主一輩子……” “公主怎么盡叫奴婢擔心呢,說好亥時前回來,方才差些要被人識破……” “從今往后,只要是公主的事,采蜜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26第二十五章 “公主?” 宋郎生見我發呆,甩了甩牽著我的手:“你在想什么?” 我如夢初醒的看著他,怔了怔,想要告訴他采蜜似乎不是太子哥哥的宮女,而是我的宮女。然則轉念一想,我自幼與太子哥哥形影不離,駙馬弄錯了亦是情有可原,說的太多不過是徒增傷感,我笑了笑道:“沒什么,我在想……我不是要裝死忽悠幕后主謀么……那艘,對,那艘畫舫都沉了,刺客死光死絕,聶然幸存,可當時船上還有一個人,所有人親眼看著她上船的呀。” 宋郎生拉著我往通向府邸后門的巷子走去,沉吟道:“公主的意思是……聶然方面,可以說是他善于水性武功高強,可若連方雅臣也得救,公主隨船沉河的假象,亦會惹人生疑?” 我隨手推開側門,對著他嘆了嘆:“可她現在好端端的在咱府里養傷呢……” 話未說完見宋郎生忽然皺了皺眉,我順著他的目光瞧去,但見院內眼前一人,披著一件外袍披頭散發的迎風而立,卻不是方雅臣是誰? 卻見她纏著布條的胳膊滲著血紅,我輕咳道:“這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好好休息?” 方雅臣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問:“韓斐呢?” 我一怔,環顧四下無人,道:“他走了。呃,他無礙,你不必擔心。” 我看她目不轉睛毫無反應但眼神依舊直勾勾的盯著我,偷偷碰了碰駙馬的手肘,示意他吭個聲,宋郎生斂眉看著她,問:“方雅臣,你怎么變成女人了?” 我:“……” 方雅臣:“……” 待到我拉著方雅臣回她的房中,將事情前前后后仔細講過一遍后,她二話不說的起身開始收拾細軟,我嘆了嘆:“你真要去尋他?前方兇吉未卜……” “誰也無法預料下一刻會發生什么。”方雅臣看著我道:“公主,當日在畫舫上你對我說過的話,你可還記得?” 我微微點了點頭。 方雅臣淡然一笑,縛著包袱道:“那么何須多言呢?讓眾人以為我葬身于畫舫之中,從此世上再無方家之方雅臣,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她利落的換上一身男裝,臨走前朝我和宋郎生拱了拱手便做離去,唇舌也懶得多費,以免耽誤了時辰便追不上她的韓斐了。 宋郎生一直靜靜的站在我身旁。 我垂眸道:“我有意和她說了這么多,便是誘她去尋韓斐。我有我自己的私心,若只盼著他們重歸于好,大可不讓韓斐涉險,他們還能相安無事的活到白頭。” 宋郎生喔了一聲。 我道:“我以家國大義為論令她放下仇恨,以珍惜眼前人為由讓她與韓斐生死相隨,看似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然則都是些字面上的功夫,攻心罷了。” 宋郎生又喔了一聲。 我不耐的轉頭,“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自怨自艾需要安慰的時候如此敷衍啊?” 宋郎生嗯了一聲,道:“這些不是公主的錯……” 我等著他繼續說。 “公主本性如此,何必怨天尤人?” “……”就知道他吐不出什么合乎情理的詞。 宋郎生悠然道:“萬事難全,公主心中的秤早已有了偏指,豈會因私人情感而動搖?” 我斜睨,“駙馬爺果真一針見血,對本公主的內心如此了若指掌真是謝謝了啊。” 宋郎生摸了摸下巴,認真道:“其實比起內心,我還是對公主的*駕輕就熟些。” 我險些被嗆住,猛然抬頭,宋郎生笑盈盈的揉了揉我的頭發,轉身而去,也不顧我在他身后嚷嚷:“什么叫……駕輕就熟……喂你這個用詞是不是有點不恰當啊?駕輕就熟指的是對事物一旦熟悉做起來速度就非常快……等等,你這話的意思該不會是,我們之前曾經……宋,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不出一天功夫,漕運失火案就傳遍了整個朝野。 內閣議會后,刑部受命徹查審理,督察院糾劾,當然,在真相浮出水面前,朝會上無非是太子震怒,首輔次輔端出竭力明察的姿態,私底下偶有流言,不過大多是憑空妄測,真正聽到些風聲的反倒是噤若寒蟬的一言不發。 表面上看,既然是太子提出由韓斐擔任監察使,而漕運則是由韓斐一力主張,如今出了事,韓大人燒成炭,救災的糧食炸成灰,最該為此事煩擾憂心的自然是太子。 仔細想來韓斐暗走陸路之計必已事先知會過太子,他也只是明面上裝個樣子,暗地里自然有自己的計較。 我不確定太子弟弟知不知道我畫舫遇刺一事,嚴格意義上現在比較危險的知情者是聶然。畫舫沉了,衛清衡必會向聶然興師問罪,之后再向太子稟明此事。 所以我讓阿右給我簡單的易個容,親自到衛府走了一趟。 衛清衡在見到我時表示異常的平靜,這就表明聶然確實把我得救的事同他知會了,不過他首先問起了方雅臣,看來聶然對韓、方二人的動向還是不大明了。 衛清衡在聽完我的話后,有些煩擾的用指節敲了敲桌面,道:“聶然在船上目睹了全過程,又知曉公主的身份,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是瞞不住的。聶家是四大家族之首,與朝中黨派相交甚密,他若是走漏了這個消息,那么公主詐死誘兇現身的計劃豈不是就落空了?” 我道:“我原也這樣想,可有一點。聶然不信我是真正的公主,只當我是公主替身。你想,他若真有什么計劃,大可拆穿我這個‘假公主’的身份,或是利用這個大做文章,豈會派殺手殺我?所以幕后真兇必然不是聶黨或者他們的同謀,朝中黨派之爭素來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若是聶然那方,在知道有人要刺殺監國公主,必定緘口不言,由著公主太子與那些人周旋,隔岸觀火坐收漁翁之利,豈會放出風聲?” 衛清衡贊同的嗯了一聲,“公主此言有理。” 我說:“所以聶然方面,我想不必憂心。” “不必憂心?”衛清衡抬頭看了我一眼,“只怕公主還真說準了些什么。聶然既認定公主是假的,又不拆穿,必定會大做文章。” 我心中咯噔一聲。 昨晚聶然對我說的話在腦海中又繞了一遍:“總之,若你并非嫌自己命長,就不能再回去當那個公主的替身了。” 是啊,他憑什么認定我做公主的替身有性命之憂?現在回想起來,那種篤定的語氣并不似是擔心我未知的將來,更像是……知道些什么,所以才幾番勸我離京,擔保護我周全。 衛清衡見我陷入沉思,安慰道:“現下對他們而言還不是時機,公主有個思想準備就行。您是真正的金枝玉葉,這一點,足以讓所有圖謀圖而不得。” 我勉強笑了笑,道:“畫舫一事,你要如何對太子說?” “公主希望對太子隱瞞你的平安么?”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