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實不相瞞,本公主實則喬裝國子監生于畫舫之上。”我含笑道:“如此想來,安排行刺之人必與國子監生里應外合,而能在國子監安插眼線……此人只怕在朝堂上立有一席之地。” 陶淵沉著思慮一番,踱步道:“公主此番推論雖說縮小了范圍,但說句大不敬的話,朝堂之上人人都有嫌疑,連康王都不例外。” 我道:“不錯,可那艘畫舫上的人幾乎喪命當場,換而言之,若我不說,便無人知我遇刺。那么我便當自己當真沉于那畫舫之中,這樣說,陶主事可明白?” 陶淵蹙起眉頭:“公主的意思……假意讓幕后主使以為刺殺得逞,再觀朝中諸人動向,謀定而后動?” 我微笑道:“現在朝臣大都知曉我開始放權將諸事交予太子,即便不早朝不議政也不會有人異議。幕后人第一步既要除我,第二步極有可能要向太子發難,可他到頭來發現滿朝文武沒人發現監國公主已遭不測,當然就無法展開第二步行動了。如果我是他,應當會借由些什么讓大家發現公主失蹤,或許不會親自出面,但多多多少少算是露出些馬腳。” 陶淵聞言一笑,“公主果然深謀遠慮。如此,在下即刻去安排與公主身形相仿的男裝女尸沉于河中,將接下來幾日的早朝或早會上諸人動向一一記錄,不論有異無異,均告知公主。” 我所料果然不錯,朝上是有大臣亦是明鑒司的人,不然成日關在這一方天地,何能知曉萬千世界? 我道:“如此先謝過陶主事了。還有一事,恐防再遇到類似事件本宮需要個影衛,府里那些暗衛不能盡信,若是明鑒司,那再好不過。” 陶淵意味深長地重復道:“但憑公主吩咐。” 從岳麓茶館出來后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地底下畢竟空氣不流通,又隨時擔心忽然來個地震什么的,所以剛談上一會子話就巴望著出來了。 不過進去的時候是一人,出來的時候身邊就多了倆。 陶淵給我找的影衛,男的叫阿左女的叫阿右,年齡均在二十出頭,精通十八般武藝包括易容術藏身術忍術等,平日里幾乎可以完全消失在我面前,遇到危險的時候就會冒出來,當然,如果我覺得無聊想找人聊天也可以喚他們出來陪吃陪喝。 之所以需要多叫來一個阿右是為了更貼身的保護我,譬如上茅房洗澡或與某人閨中那啥的時候,她也要寸步不離的跟著,阿左守在外頭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攻一守配合起來比較天衣無縫。 朗月皎皎。 我本打算回公主府歇下,但忍不住想知道西毗港那處究竟是個什么情形,糾結一番還是雇了馬車往那兒駛去。 不出所料,因出了如此大案,原本一條燈火通明的大路變得寂靜冷清。碼頭均被重兵把守,只是夜已深,河中打撈尸首的官兵也漸漸退下,明日繼續。 我下了馬車一路沿岸而行,心中盤算著接下來的打算,見不遠方河面有只緩緩行駛的小舟,舟上有人打著燈籠有人高聲吆喝,卻聽不清他們在作甚。我就近問了停駐在岸邊的漁民,他道:“這幾個似乎是國子監的學生,今日有畫舫沉于河中,其中就有他們的朋友,似乎是叫白玉京的,還給了我們銀子尋了大半天……唉,都沉了這么久了,就是找到了也……” 是陸陵君李杜蘇他們…… 我遙望河上那零星一點光,眼角有些泛酸,這夜涼風清的,不知他們還要尋上多久。其實除了陸陵君,我與其他人并不相熟,只不過喝過一次酒,談過幾次天。但他們均以誠心相待,我又豈能懷疑他們? 回過身,望見一人立在石欄邊看著我。 他臂上纏著布條懸在胸前,不若往日般意態安然。 我忽然在想,若當日能預知此時此刻,我還會不會那般持著那分執念用箭刺向聶然的手背,讓自己隨波逐流。 明明在半年前還是滿腦子的牽掛與怨恨,那濃烈的情感似乎已是很遙遠的事了,仿佛連那個有些敏感脆弱瞻前顧后的和風也在逐漸離我遠去。 聶然走至我面前時,一股風擦著我鼻子尖一陣涼,我先開口問:“你的手沒殘吧?” 聶然沒有被我逗笑,淡淡點了點頭,“你呢?” 我笑說:“毫發無損。” 聶然又點了點頭,不再吭聲,他在此處大抵是為了看著陸陵君他們,我也不知該找什么話題聊,只道:“那我先走了,回見吧。” “公主殿下。”聶然輕描淡寫地道:“下次見面,是否該這樣稱呼你呢?” 我怔了一怔,他終究還是知曉了:“若不是在朝堂上,私底下隨便叫,我是不會計較這些的。” 話撂下了我轉身往馬車方向行去,聶然加快步伐擋在我跟前,“你知不知道你的處境有多危險?” 我道:“不就是刺殺么?不必小題大做。” 聶然冷然道:“你用自己的性命做這個公主的替身,可有想過值得不值得?” 替身?什么替身? 我呆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聶然道:“襄儀公主早在兩年前駙馬壽誕時就已遭遇不測,你怎么可能會是她?” 我反應了好半晌,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看來他是不知道我死里逃生并用和風這個身份生活了一年多,但……他是如何得知襄儀公主遭遇不測呢?莫非是他……不可能,依時間推算,當時他已失憶為煦方,自不能參與其中……如此,他必是知道太子尋替身喬裝我一事,誤把我當成冒牌的了…… 只怕這其中關節遠不如我想的那么簡單…… 我說:“我是誰,有沒有性命之憂,值得不值得,與你有什么關系呢?” 聶然脫口道:“怎么和我沒有關系?!” 我呆住。 他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聶然冷笑之后還是冷笑,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表達個什么中心點,他糾結半天發現一時半會兒和我說不通,索性一把扯住我道:“總之,若你并非嫌自己命長,就不能再回去當那個公主的替身了。” 我掙了掙,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聶然揪得更緊,他早已認定了我是假的,只道:“你何苦冒這險?若是為人所迫,我可以護你周全。” 我當真是有嘴說不清,正擔憂著阿左阿右會不會跳出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下,一只手突然橫在我們跟前,修長的五指握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搭在聶然肩上,那人漫不經心地道:“她滿心滿意惦念著做這公主,啊,冒牌公主,自然不是為人脅迫,而是另有他因了。” ……這家伙為何次次都是神出鬼沒的出現在我的面前…… 宋郎生朝我凝望了一眼,又略帶挑釁的看著聶然,道:“因為她已經愛上本駙馬,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 ☆、25第二十四章(完整) “因為她已經愛上本駙馬,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 宋郎生這話讓我面皮不禁抖了三抖,一時間各種念頭紛涌至心,聶然怔然之下松開我的手,而宋郎生牽住他松開的那只我的手,挑眉道:“聶大人若無他事的話……” 他話未說完,聶然已出言打斷道:“那么你對她呢?是真心還是利用?” 這一發問倒是先把我問住了。 宋郎生把深情目光往我身上放上一放,又落回到聶然處,正當我以為他要說些什么rou麻兮兮的論調時,他道:“自然是利用了。” ……我斜視他,他很平靜地看著聶然道:“有何不妥?” 聶然挑出一抹薄笑盯著我:“你明知他是利用你,也心甘情愿?” 我不曉得宋駙馬唱的是哪出,也沒想好是否要配合著他演下去,但瞅著聶然那笑里帶著嘲諷,索性默不作聲,宋郎生勾了勾唇,握著我的手繞過聶然上了馬車,放下簾帳讓車夫策馬駛回府邸。 因馬車是臨時雇的,內里不若府中的車寬敞,我與宋郎生排排坐著挨得甚緊,躲也躲不到哪兒,又不知該說些什么,一時間車內寂靜。 我腦中一片混沌,一會兒在想宋郎生為何會在此出現,一會兒在想他燒是否退了藥是否喝了,一會兒在想他對聶然那般說法是為了故意氣他么,想了半天就是不敢問出口,說來也怪,我對宋郎生的態度素來是直來直往,有什么迷惑求解什么,有什么懷疑質問什么,只求坦誠不欺瞞,這會兒子何以瞻前顧后了? 半晌,宋郎生忽然問:“你在想他么?” 我一怔,轉頭望向他,宋郎生頓了頓:“你在想聶然話里的意思?” 聶然?是了,聶然話里的意思是什么?按理說,他是知道我與他生活一年有余,這段時間我怎么可能做公主的替身呢?他幾番說到性命危險,為何有次論調? 宋郎生見我不答,又問:“在我說利用你時,他的怒氣難掩,只詢問你的意思,你是否在想他畢竟還是關心你的?” 這又是從何說起?我下意識的搖搖頭,道:“他畢竟對我心存愧疚,關心一下亦是情有可原……倒是你,怎么和個孩童一般說那些有的沒的,好像故意顯擺,叫人看笑話。” 宋郎生抬眼看我:“我不過是想試探他,他若真心對你,必不會善罷甘休。” 我無奈道:“他若是不善罷甘休,你當如何?” 宋郎生靜了一靜,道:“那自要看公主如何想。” 我把身子往后靠了靠,繼續沉默。宋郎生問:“他若心中還有公主,公主會如何?” 我瞥了他一眼,只覺得宋郎生話里透著一股不信任的意味,合著他試探的不是聶然而是本公主,我道:“還能如何,喜極而泣,破鏡重圓了唄。” 宋郎生握住我的手緊了緊,道:“你說什么?” 我道:“破鏡重圓。” 下一刻,宋郎生另一只手用力捏起我的下顎,捏的生疼,他沉聲問道:“你再說一遍。” 我知道我力道不如他,倒也懶得掙開,直視他道:“你可以試著再用力一點直接卸下下巴,這樣本公主什么都說不出,正合你意了。” 宋郎生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反應過激了,忙松開手,手無足措的撫摸著我的下巴,蹙著眉頭一言不發,我見他如此,這才噗嗤一聲笑出來,道:“好了,不逗你了。” 宋郎生投來疑惑的眼神。 我抿嘴笑:“你讓我在聶然面前變成個癡心相許的傻女人,怎么說,我也得討回來吧。” 宋郎生微微揚眉,“所以你是惱我試探聶然?” 我道:“其實吧,你估計氣不到聶然,我和他之間呢,不是你想的那樣。就,我壓根就沒有喜歡他,他對我也沒有意思,我之前惦記的是煦方,明白?” “他們不是同一個人?” 我攤手道:“我本來不想提的,不過你這般疑神疑鬼的倒也愁人。好啦,我和煦方的情況是這樣……” 窗外天上厚云重重,不見月光星點,馬車里漆漆黑黑伸手不見五指,所以就算講到傷心處宋郎生也看不到我的眼霧。或許……我可以選擇簡單的說或是不說,但是有時一旦起了頭,就像打開了話匣子,越說越起勁,越說越停不下來。 那段故事,那些美好的幸福的酸楚的悲痛的,從煦方消失的那刻起,只留存在我一個人的腦海里。 那晚在山林中,聶然說他終此一身再也無法記起那段記憶,示意我不必繼續往下說。其實,就算他沒有恢復記憶也無所謂,我只是希望他能夠傾聽屬于煦方的故事,讓他記住煦方,不要讓煦方就在這個世上轉瞬即逝。 奈何他連這種機會也不肯給我。 我曾經和衛清衡傾述過,但那時他回答的是,“你現下所有的情感,都緣于那一年的記憶,可是公主,你還有過去十九年,可曾想過,孰輕孰重。” 我不喜歡他這樣說。如果要用時間來衡量感情,用我十九年的人生告訴我煦方只是一個過客,如果連我開始漸漸淡忘那段回憶,還剩下誰可以證明煦方存在過這個世上。 我一時腦熱,就把這些告訴宋郎生了。雖然他也是一個解不開的謎,但至少,有他在的時候,總能感到莫名的心安。 誠然宋郎生并不是一個很好的聽眾。 他總會在我說的很是激動的時候出口打斷,譬如“此乃欲擒故縱”“他沒有對你做非分之事?確實?”“他豈可留你一人在客棧?應帶著你直接離開!回去作甚!” …… 到后來,宋郎生完全是一副恨不得立刻提刀回頭殺向聶然的架勢,什么悲傷啊緬懷的情緒都被他折騰的蕩然無存,我只得提醒道:“他若是帶著我遠走天涯,我現下也不會坐在你的面前了。” 宋郎生掀開簾帳的手在空中頓了頓,又安分的坐回來,緊緊握著我不肯放開,過了許久,道了句:“對不起。” 我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又不是你的錯,道歉什么啊?” 宋郎生低著腦袋,悶聲道:“若非我,公主不會失憶,不會失蹤,更不會發生這等事。” 雖然早已猜到,然而聽他親口承認,我不由嘆了嘆。但是,聽著他道歉的聲音以及隱約可見閃爍的眼波,心間就像升起了一團暖暖的火苗,慢慢的平復了難過。 我道:“喂,所以你是說,我如今這般,俱是你處心積慮害的?” “絕非如此。” “那就是無心之失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