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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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的情緒奔流上來,有對沈恙的怨恨和感激,有對沈取的心疼和心痛…… 可是對張廷玉,她如今復雜得說不上話來了。 就是那么一句話而已,她還記得當初張廷玉是怎么告訴她的。 沈取說,張老先生難得糊涂。 他當然難得糊涂了,跟她裝糊涂罷了。 顧懷袖想著,卻慢慢把眼淚都擦干了,她不想哭,從來不想。 她就這么坐著,許久許久。 她曾經(jīng)對張廷玉說,若他納妾了,負心了,他們就和離,拉著自己的嫁妝云游四海去。她又不在乎自己的名聲,若是世人懼怕的東西她都不懼怕,那世間也就沒有什么好懼怕的了。可她如今是有孩子的人了,即便不算沈取,她也還有張若靄、張若霖、張步香,這里能束縛住她的東西太多了。 有那么一瞬間,她很想走,讓張廷玉一個人過去吧,可又覺得舍不得。 他們走過來那么多年啊,從一無所有,從默默無聞,到如今聲名赫赫,各自手里握著各自的能量。 他們都不是普通人,一步一步,當初有多艱辛,如今就有多心痛。 平心而論,那真是一件小事。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小事,讓從來沒有過的裂痕出現(xiàn)了。 顧懷袖埋下了頭,屋里的丫鬟都已經(jīng)出去了,這里只有她一個。 風把變紅的楓葉吹到了她的窗欞上,可她看也不想看一眼。 走上前去,兩手扶著兩扇門,顧懷袖看見他來了,卻還是緩緩將門給合上。 她聽見大門吱呀的聲響,很輕微,像是她心里的什么東西。 她埋頭垂首,看著自己搭在木質(zhì)門沿上的手指,蒼白,纖細,手背上有青紫色蜿蜒的血管。 可是她依然老了。 整個人都沒什么力氣,顧懷袖背過身,貼靠在門里一側(cè),緩緩得滑坐下來。 張廷玉大概也是知道的,昨晚她問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她甚至知道,張廷玉肯定已經(jīng)猜著她今天要干什么,可他沒有阻止。 因為顧懷袖一旦發(fā)現(xiàn),就意味著無法挽回。 有的東西是遮掩不住的,他再用謊言來遮蓋,又有什么作用? 無非是將這一條裂縫,撕得更大罷了。 前所未有地冷,也前所未有地寒。 她縮成了一團,看著冷落的內(nèi)室,只是想著,讓她靜一靜。 現(xiàn)在,顧懷袖誰也不想搭理,誰也不想看見,她只想自己一個人想想。 一只手掌,已經(jīng)搭在了門上,可又終于緩緩地收回。 張廷玉站在外面,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手指蜷曲成一個怪異的弧度,終于抖了一下,緩緩地收了回來。 他就這樣看著這一扇門,忽然有些無所適從。 事到如今,再追究對錯都已經(jīng)沒有意義。 沈恙到底是怎么想的,張廷玉約莫也明白一二,雖對此人起了殺心,可現(xiàn)在有不能殺他,更何況沈取要怎么辦?這孩子太聰明,一副與沈恙一樣的游戲人間的態(tài)度,何嘗不好?若是他在這世上,活得太認真,便是太辛苦。沈恙那種活法,興許更適合他。 張家的事情,張廷玉自己很清楚。 一個一個,又哪里有沈恙瀟灑? 雖則,沈恙背后也…… 他隱瞞沈取的事情,一則因為事情已成定局,二則因為那個時候的沈取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離去。 張廷玉也承認自己狠心,可他不愿見著顧懷袖為此擔驚受怕。 若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興許他還是不會告訴顧懷袖,甚至干脆一些,不那么婦人之仁,他會讓這個孩子消失。 消失…… 想著,他忽然輕笑了一聲。 虎毒不食子,他張廷玉到底毒到什么地界兒了? 已是一盤壞棋,感覺怎么走都不會有出路。 張廷玉在門外站了許久,門里也沒動靜。 一扇門,兩個人,分明是同樣的世界,可什么時候就已經(jīng)遠了? 抬眼,京城秋色已濃,蕭條之中唯一的一抹艷色,乃是楓葉紅。 他不照鏡子,都知道自己頭發(fā)霜白不少,只有轉(zhuǎn)身順著走廊而去的時候,脊背不曾彎折。 一路風雨二十年,竟要毀于一旦? 張府的秋天,京城的秋天,忽然就變得很冷。 沈取那邊則已經(jīng)回到了萬青會館,沈恙坐沒坐相地翹著腳,端著一只紫砂壺,對著壺嘴喝茶,還時不時用牙齒磕磕壺嘴,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缮蛉∫灰娭阋呀?jīng)瞧見他父親眼底藏不住的憂慮。 沈恙見他回來,看他許久沒說話。 “父親?” “我不……” 話說到一半,沈恙又說不下去了。 他兩手捧著紫砂壺,指腹摩挲著壺表面粗糙的痕跡,似乎在想事情。 他現(xiàn)在都不敢開口,因為一旦開口,那筆讓他虧本的生意,就真的要成了。他只希望這個時間遲一些,再遲一些…… 沈取也不想說什么話,只隨口道:“如今這局面,父親不該高興嗎?” 高興? 是啊,至少他沈恙應該高興。 張廷玉早就知道這是他兒子,不然不會收沈取為學生。甚至在當年沈恙設(shè)局欺騙顧三,讓她以為沈取是張望仙的兒子之后,張廷玉就回來問過張望仙了。張望仙恨他入骨,即便是答應過他要保守秘密,也沒可能不對張廷玉透一點口風。 可是狠心的張廷玉啊,就這么將兒子拱手送給他。 他興許寧愿沒有這個兒子,也不愿意讓他的顧三受一點的傷害。 一個兒子算得了什么? 有時候沈恙都在想,一個兒子到底算得了什么。若他得到顧三,會比張廷玉千倍百倍地疼,親生骨rou而已……割舍就割舍了。 可是越這么想,沈恙心里越覺得顧三可憐。 兩個男人,一個因為種種所謂的“不得已”偷養(yǎng)了她兒子,一個又能狠心絕情,在孩子安危不知的情況下隱瞞孩子的身世。 從始至終,張廷玉大約都知道,只是在葵夏園取哥兒發(fā)病那一次,沈取才看清楚罷了。 張廷玉拿準了他不會告訴顧懷袖,因為他養(yǎng)這么個兒子的原因與張廷玉差不多。因為知道,張廷玉能當他沒有過這個兒子,或者說至少壓抑著不表示出來。其實大夫一直說,取哥兒是活不久的,只是礙于沈恙時不時要發(fā)瘋,都不敢說。張廷玉若是私下找人問過,誰不說取哥兒還是要死? 可是天意難測,人力之所為能到什么地步? 沈恙也不清楚。 至少現(xiàn)在,取哥兒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他雖然還是把人參當飯吃,每年敲碎上千文玩核桃,可還不是拿銀子把命砸回來了嗎? 這是張廷玉不要的兒子,沈恙為什么要將沈取推出去? 他不知不覺地冷笑了一聲,可是終究還是心疼顧懷袖。 于沈恙而言,這是一步錯,步步錯;于張廷玉而言,這是早已經(jīng)在預料之中的結(jié)局。 沈恙設(shè)局騙顧懷袖的時候,取哥兒已經(jīng)大了…… 平心而論,張廷玉也沒錯。 因為那個時候的沈取,已經(jīng)口口聲聲叫他為“爹”,還生死未卜了。 只是,興許只有顧懷袖覺得寒心吧? “如今這局面……我確是應該高興啊……” 沈恙笑了一聲,閉上眼睛,彎唇。 “如果今日出現(xiàn)得更早,我會更高興……只可惜,遲了?!?/br> 他沈恙前程未卜,哪里有高興的資格? 瞥一眼取哥兒手腕上的瓷錢,沈恙忽然有些恍惚。 “我死后,你把你手上銅錢取下來,給你張老先生。就認祖歸宗去吧……” 沈取握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許久沒說話。 屋子里一片的安靜,等沈恙覺得自己手里的茶壺都變得冷了,沈取才道:“父親為什么以為,我會回去,又為什么以為,張老先生和師母,會認我回去?一個被您養(yǎng)熟了的兒子,回去膈應他們嗎?父親,您壓根兒不是什么好人,要狠要毒要惡要錯,不如一錯到底?!?/br> 沈取又不是傻子。 這么多年,沈恙從不說他身世的事情,可李衛(wèi)跟鐘恒現(xiàn)在還在他這里辦事,沈取就是再笨上一半,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更不要說仙姨娘的事情…… 這是最大的破綻,只是一直沒人提起。 不提起的人各有不提起的理由,也正是因為所謂的“家丑”,張二夫人才一直沒有問。 最大的盲區(qū),成就了如今的局面。 要錯,便一錯到底。 沈恙回頭看著沈取,忽然道:“我真不知你到底是像我,還是像張廷玉了……” “父親不是好人,張老先生也不是好人。我娘才是無辜的?!?/br> 他不知不覺說了這一句出來,可說完就愣住了。 因為沈恙的眼神,那一瞬間變得鋒銳,透著一種難以掩飾的咄咄逼人。 可是過不多久,那又成為一種悲哀。 沈恙緩緩將茶壺放回了桌上,雙手十指扣在一起:“若我有一日死了,四爺殺我,那是鳥盡弓藏明哲保身;張廷玉殺我,那是我與他有奪子之仇,可我不好,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也沒資格;狗皇帝冤殺我一家,更沒資格了……我只想著,真有那一日的話,她殺我,才是正理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