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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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給師母問安,許久不曾來,聽聞先生要考校沈取功課,怎沒見著先生?” “你先生還在朝上,他沒空找你。” 顧懷袖只是找個借口說話罷了,她細細看著沈取的眉眼,又覺得他眼底戲謔下頭藏著溫潤,和和氣氣像是君子。腰間掛著的,是當初仙姨娘送的玉算盤,這幾年都保存得好好的。 一晃十七年過去了,她的孩子也長大了。 興許是顧懷袖的目光讓他迷惑,沈取遲疑了一下:“師母?” “罷,沒什么事,你來坐吧。”顧懷袖暫時沒說叫他來的意思,只和氣地笑笑,將心底的所有心思掩藏得很好,“你來的時候,沈恙知道嗎?” “他在跟一些要緊人談事情,鹽商的事情我從不插手。” 沈取這些年再本事,但凡他想要碰鹽事,立刻會被沈恙訓斥,那模樣儼然兇狠。 久而久之,沈取就學乖了,只管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兒,不去管沈恙的事情。 不少人說沈取不是沈恙親生的,只把茶啊布啊米啊之類的生意扔給他,卻偏偏不把最來錢的鹽道生意分給沈取任何。就連李衛都開始跟兩淮巡鹽御史接觸了,沈取還是只管自己那些事情,不免讓人有些非議。 可沈恙沒有理會這些,照舊一意孤行。 今天他就是去談事,沈取叫人留了口信兒給他,便來張府了。 不過今天的師母,似乎不大對勁。 幾個月之前,沈取見過張二夫人那絕情狠心的手段,雖不明白為什么,可當時他沒走出去,也沒去打擾他父親。長輩的事情,小輩不亂插嘴,免得觸了什么禁忌,又惹他父親發瘋。 顧懷袖聽見沈取沒插手鹽事,又是一會兒沒說話。 她一點一點看著沈取的五官,忽然道:“青黛,拿書來。” 青黛搬了一堆書過來,顧懷袖直接開始抽問他的功課,經史子集,無一不涉及,乃至于做人的道理…… 她一一地問,沈取一一地答。 對答如流,毫無疏漏。 顧懷袖問累了,便將書朝著地上一扔。 她嘴唇緊抿起來,這樣的兒子,終究不是她自己教出來的! “師母不問了嗎?” 沈取一副輕松的表情,尋了個間隙,偷偷喝了一口茶,似乎說話有些多了。 他也給顧懷袖倒了一杯:“師母喝茶。” 顧懷袖接過那一杯茶,眼淚卻一下掉了進去:“你往來京城這么多年,你父親不是專寵著仙姨娘嗎?怎的沒見過她?” “……仙姨娘?” 沈取眼神閃爍了一下,卻對顧懷袖掉眼淚的場面視而不見。 他笑:“您都知道了,又何必再問?” 都知道了…… 到頭來竟然是她一個人,可憐蟲,被蒙在鼓里! 人人都是智計高妙,聰明絕頂,只她顧懷袖一個蠢笨愚鈍,半分端倪不知! 都是好的。 個個都是好的。 她不知不覺地掛出一分冷笑來:“沈恙把你養得真好。” “他是我父親,如何能不好好養我?”沈取也說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埋下頭,看著茶杯里的茶,葉形很漂亮,一芽兩葉,都是今春收的茶里最嫩的,還是他今年孝敬給先生的。“師母,您還有事嗎?” “……到頭來,竟從無一人,顧念我的感受么?” 她笑也笑不出來,哭也哭不出來,忽然痛得麻木,連聲音都哽咽起來。 “看樣子,你是不會回來了。” “師母,我若是走了,便看著他孤獨終老嗎?” 沈取慢慢地說著,長輩們的是非,他真的管不了。 他連自己都管不了,也斷不下。 這本就是一場誤會,一場錯,原是顧懷袖不知道便好了,他們都裝作不知道,興許和和樂樂這一輩子,便當從來沒有過那個已經被埋進土里的孩子。 “都怪我貪戀人世繁華,剛生下來,原已經背過氣去,卻舍不得死……人都埋進去了,又開始哭,若是當初死了,興許便沒了后面您與我父親這許多的苦痛吧?” 手指端著茶蓋,輕輕地拂開茶沫,沈取的動作,透著一股奇怪的小心翼翼。 沈恙常言,喝茶解渴,他不會不會品茶,只是真正能品茗的時間和心境,他都沒有。 沈取不知道什么樣的心境似乎品茶,所以此刻僅僅是嗅著茶香罷了。 “張老先生難得糊涂,您又為何要這樣聰明剔透?放我父親一條生路,不行么?” “他救我,我謝他。不然送給他的便是一樽鴆酒……” 而沈恙,定不會跟胤禛一樣驗毒。 顧懷袖心里荒涼的一片,她好想找個地方嚎啕大哭,可她坐在這里,端端莊莊的。 “我放他一條生路,他怎不給我一條生路?” 還不知是誰折磨誰呢…… 顧懷袖只覺得荒謬,荒謬至極! 可是沈取何辜? 孩子夾在中間,到底要怎么選擇? 他已經大了,不是孩子了。他叫了沈取十七年的“爹”,生恩,養恩,如何能抉擇? 顧懷袖淚眼模糊看著沈取,聲音卻很平靜:“你什么時候知道自己身世的?” “……” 沈取不言。 他也實在不知應該怎么說。 手指摩挲著茶杯的邊沿,沈取彎唇一笑,似乎在安慰她,只道:“我父親時日無多,待他去后,我再與師母細說吧。” 沈恙最近在辦大事,或者說他一直都在籌謀,最近沈恙在書房之中的時間越來越多,沈取心中那種不祥的預感便越來越強烈。 他從不避諱死亡,因為他進過無數次的閻羅殿。 顧懷袖幾乎都要聽不清沈取在說什么了。 自打在年府做了那個夢,她便知道了,可不問,也不敢問。沈恙被她傷了之后沒多久,又帶著沈取走了,顧懷袖問也沒意思,直到月前沈取來了,她才將刻意被她遺忘了許久的事情給記起來。 她在怕,一怕張廷玉當年騙她;二怕即便知道真相,也無法挽回。 如今竟然雙雙應驗。 二十年夫妻,情何以堪?母子相隔十七年,又如何相對? 她緩緩撐著身子起來,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好多,好多…… “既如此,你走吧。” 既如此,你走吧。 她身形搖搖欲墜,可冥冥之中又有什么奇怪的力量支撐著她往前,一步一步朝著珠簾而去。 沈取就在后面看著,又埋下頭不敢去看。 他出來的時候,碰見下朝回來的張廷玉,在門口。 張廷玉頓住腳步,將頂戴拿在手里,看了他半晌,早就猜到他為什么出來了。 如今擺在張廷玉面前的,何嘗不是一個困局? 沈取有些艱難開口,才給張廷玉問好:“先生……” 張府門第很高,沈取站在上頭還沒下去,張廷玉就在臺階下,石獅子邊,注視著他,過了許久,只勉強笑道:“回去時候當心,下雨了,天轉涼,記得多添衣裳。” ☆、第二三四章 母親 這么多年,顧懷袖一直不覺得秋天不好。 可眼見著外面樹葉都掉光了,她現在才明白傷春悲秋皆有來由,無非是“觸景生情”四字罷了。 她與張廷玉這許多年的夫妻,有的玩笑無傷大雅,有的事情問著,即便是不想說,也不會撒謊。至少他們都知道那不是欺騙,只是不想說罷了。只要哪一天肯說,事情都是平平和和。 顧三張二,兩人都很聰明。 各自給對方留有余地,就像是顧懷袖不過問張廷玉在外出入什么聲色場,那些都是無法避免的。而她相信張廷玉,就像是張廷玉相信她。張廷玉也從不問顧懷袖太多的行蹤,她是四爺的奴才,要幫四爺辦事,還有一些后院之中的權衡。 她愿意說的時候,他聽著;他愿意說的時候,她聽著。 彼此留有空間,才是能風風雨雨走這么多年的秘訣。 近則傷人,遠則疏淡。 顧懷袖一直以為,他們兩個人,就這樣彼此珍視,能白頭偕老。 可是忽然之間,她發現了這樣一個謊言。 縱使它再漂亮,出發點再好,顧懷袖也覺得心下一片的荒涼。 她不是承受力很弱的人,那是她的兒子。 她曾經眼見著沈取在自己面前發病,眼見著他吃那些味道很奇怪的藥,眼見著他在閻羅殿前面掙扎徘徊,在葵夏園的客房里呻喊痛吟…… 可她那個時候在干什么?她只是以一個陌生人的姿態,高高在上的憐憫自己的兒子。 那是她的孩子啊! 是她千萬般掙扎,浮上岸,苦苦哀求江邊老漁婦才保住的。 他們憑什么…… 姑且不論沈恙此人之居心,生恩養恩之分已成事實。她選擇尊重自己的孩子,也不愿讓所有人都處于兩難之中,她畢竟只是生了他,沒有養他,更沒有陪他走過這么多年驚險坎坷的路,她憑什么要孩子叫自己一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