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里忙碌著的其他人也感覺到了情況不太對勁兒，偷偷地用目光觀察紅胡子的狀態(tài)，老人的臉色很紅潤，兩只眼睛充滿了生命的光澤，全然不像一個長時間臥床的病號，老人說話的中氣很足，頭腦極其清楚，好點子也一個接一個從嘴里往外冒，仿佛一晚上，就要把下一年的事情全部安排完，再遲了就來不及了一般。

    “宣傳隊要成為常設(shè)部門，里邊的人員可以兼職，但架子要趁早搭建起來，無論曰子過得多難，弟兄們的士氣不能降下來。”

    “俘虜?shù)鸟R賊里頭，如果有在勞動中表現(xiàn)好的，可以考慮提前赦免他們，他們的身手比普通老百姓強，缺乏的就是紀(jì)律和信念。”

    “還有，開春后野外訓(xùn)練就抓緊時間展開，依舊以輕騎兵為主，雖然有一種說法是輕騎兵已經(jīng)過時了，可咱們手中沒有汽車和大炮，只能有什么材料做什么菜，別趕時髦。”

    “跟白音交往時，記得要留些心眼兒，此人太聰明，也太狠辣，倒是周黑子，雖然是土匪出身，卻良心未泯，只要小心他不被身邊那幾個南邊來的人架空了，就不會對咱們產(chǎn)生太大威脅”

    “斯琴那邊”

    “保力格是個”

    張松齡大聲答應(yīng)著，將紅胡子的每一句叮囑都牢牢地記在了心底，炊事班長老馮的動作越來越快，越快越快，搶在第一時間，將一碗熱氣騰騰的豬rou燉粉條端起來，捧到了紅胡子的手邊，但是紅胡子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動筷子了，將身體歪在老鄭懷中，滿足地聞著豬rou燉粉條的香氣，喃喃地提出了最后一個要求：“胖子，唱首歌吧，別，別哭，大老爺們，有點兒出息，我，我不想讓你們哭著，哭著送我”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張松齡狠狠擦了把淚，抬起頭來，引吭高歌。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老馮、老李、小徐、小孫，廚房里的戰(zhàn)士們用鐵勺和碗筷打著拍子，齊聲相和、

    “九一八，　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脫離了我的家鄉(xiāng)”

    無數(shù)戰(zhàn)士加入進來，將蒼涼的歌聲唱響在整個營地，慢慢傳出去，傳出去，傳遍原野。

    “嗚嗚，，嗚嗚，，嗚嗚，，。”草原上，一群疲憊的野狼側(cè)著耳朵傾聽了片刻，突然仰起頭，發(fā)出悠長的嚎叫。

    “嗚嗚，，嗚嗚，，嗚嗚，，。”狼嚎聲連綿不絕，無止無休。

    是夜，有巨星墜于野，狼嚎遮天。

    第二章 橫流 （一 上）

    雪紛紛揚揚從天空中落下，將東蒙草原打扮成一片純白色的世界。

    麻雀和鷂鷹被雪沫粘住了翅膀，無法再振翅高飛，狍子和狐貍也被寒風(fēng)吹僵了四肢，躲在洞xue中瑟瑟發(fā)抖，偶爾在山間傳來幾聲蒼狼的嚎叫，憂傷而又低沉，那是它們在呼喚春天

    的歸來，傳說中，年邁的狼王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刻總會孤獨的走上山頂，迎著刺骨的北風(fēng)，用全身力氣發(fā)出這輩子最后的聲音，直到被凍成一個冰塑，從此再也不會低下高貴的頭顱。

    張松齡在狼嚎聲中拿起一疊暗黃色的紙錢，默默地放到紅胡子墳前碳盆里，默默地看著火苗跳起來，將紙錢一張接一張點燃，一張接一張燒成灰燼，寒風(fēng)吹過，將白色的紙灰卷到空中，然后再與鵝毛般的雪片一道落下來，飄飄蕩蕩，滿山遍野，于是，整個天空中飛舞的雪片瞬間也都變成了寄托哀思的紙錢，紛紛揚揚，無邊無際。

    “我不跟你說過，不準(zhǔn)再往我身上浪費錢了么。”耳畔傳來紅胡子的聲音，慈祥中帶著幾分責(zé)備，張松齡輕輕搖了搖頭，平生第一次否決了老人要求，將第二疊紙錢默默拿起來放進火盆里，然后繼續(xù)看著它化成灰，化做煙，隨著空氣里的哀思慢慢飄散。

    [***]員理應(yīng)不信鬼神，從這一點上看，張松齡照著一個合格的黨員相差甚遠(yuǎn)，他相信這筆“錢”紅胡子能夠收到，相信老人家在另外一個世界曰子過得比這個世界安寧富足，他會努力把游擊隊的大事小情處理得干凈利索，不讓老人家在另一個世界替他擔(dān)心，他相信老人家在另一個世界正看著他，靜靜地看著他的所作所為。

    “胖隊，早點兒回去吧，天馬上就黑了，夜里頭冷，小心被風(fēng)吹到。”游擊戰(zhàn)士巴圖輕輕扯了下張松齡的衣角，低聲央求。

    “你們幾個先回吧，我想在這里多坐一會兒。”張松齡第二次輕輕搖頭，拒絕了巴圖的好心提醒，他來這里不僅僅是為了寄托哀思，還有另外一層不能讓別人知道的原因是，只有坐在這里，像紅胡子活著時一樣坐在老人的身邊，他的神經(jīng)才能得到稍稍放松，他的頭腦，也能從疲憊和煩躁當(dāng)中稍稍冷靜下來，重新變得敏捷而又清晰。

    雖然，此刻的紅胡子不可能再給他任何指點，但坐在老人身邊，他就不會覺得整個世界全是自己用肩膀扛著，這種情形就像老人生前最后那幾天，不用在旁邊督促他，也不用說一句話，只要讓他知道老人還在關(guān)注著自己，還隨時準(zhǔn)備出手幫助自己收拾不小心弄爛的攤子就足夠了，剩下的曰常任務(wù)，他自然會認(rèn)認(rèn)真真，有條不紊地去處理完成。

    小巴圖和其余幾個年青游擊隊員們互相看了看，誰也沒有挪動腳步，胖子現(xiàn)在是黑石游擊隊的頂梁柱，大伙不能把他一個人扔在陵園里頭，在紅隊去世這一個多月，胖隊已經(jīng)比原先瘦了整整一大圈，小巴圖等人真有些擔(dān)心自己崇拜的胖隊也突然被寒風(fēng)吹倒，那樣的話，天可就真塌了，黑石游擊隊也將徹底失去重振雄風(fēng)的希望。

    張松齡沒有覺察到年青隊員們眼睛里的擔(dān)心，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對白天工作的反思上，在紅胡子去世后的這段時間，每天他都像從前一樣全力以赴的工作，老鄭、老馮和小鄒等游擊隊骨干，也不遺余力地給予他以支持，但是游擊隊運轉(zhuǎn)，仍舊明顯地艱澀了起來，仿佛是一部精密的機器，突然丟失了某個最重要部件，雖然表面看上去依舊一切正常，齒輪的碰撞與摩擦聲，卻已經(jīng)響得震耳欲聾。

    他需要冷靜地考慮清楚到底問題出在了什么地方，，為什么紅胡子在世的時候自己一樣去處理事情，大多情況下就游刃有余，而紅胡子才躺下休息一個來月，自己手上的事情就亂得像麻一樣，麾下的游擊隊員們也都變成了榆木腦袋，無論怎么指點都無法開竅，。

    “你需要一場勝利來振作士氣，同時豎立自己的個人權(quán)威。”如果紅胡子還活著的話，一定會毫不保留地指出問題所在，張松齡還是太年青了，在游擊隊中的資歷也不夠，雖然他本領(lǐng)很大，做事時也沒有什么私心，可大伙對紅胡子的尊敬，不會自動轉(zhuǎn)移到他頭上，失去了紅胡子的坐鎮(zhèn)，人們在內(nèi)心深處，難免會對繼任者的能力表示懷疑，況且他過了年后虛歲剛滿二十歲，人生經(jīng)驗和帶領(lǐng)隊伍的水平，都跟紅胡子本人不在一個平面上。

    一陣狂風(fēng)卷著雪片呼嘯而過，將火盆里的木炭吹得忽明忽暗，張松齡年青的面孔也被炭火照得陰晴不定，雙目之中充滿了焦慮。

    一九四零年的農(nóng)歷春節(jié)已經(jīng)在忙碌當(dāng)中過去了，塞外雖然暖得晚，但積雪融化的速度已經(jīng)在悄悄地加速，俗話說，一場春雪一場暖，當(dāng)雪下到隨落隨化的地步，被冰封的道路就會重新恢復(fù)暢通，黑石城了小鬼子就會通過各種渠道，得知他們的心腹大患，黑石游擊隊大隊長紅胡子病逝的消息，急于將功補過的川田國昭，絕對不會錯過這個趁火打劫的機會，必然會殺上門來一決雌雄。

    張松齡必須在小鬼子殺上門之前，悄悄做好一切準(zhǔn)備，但準(zhǔn)備工作還不能做得太明顯，以免讓麾下的游擊隊員們知道大伙馬上又要面臨一場生死考驗，動搖了已經(jīng)不再安穩(wěn)的軍心，此外，今年與小王爺白音的合作該如何進行，月牙湖畔的物資交易市場能不能重新開張，獲得的利潤該如何分配，也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最敬畏的紅胡子不在了，作為東蒙草原上最聰明的人，小王爺白音絕對不會放棄送上門來的吃獨食良機。

    還有那個周黑碳，自打上次從游擊隊營地離開后，就再一次變得音訊皆無，張松齡多次用雙方預(yù)先約定的密碼給他發(fā)過電報，詢問讀力營是不是遇到麻煩，需不需要游擊隊這邊給與支持，他卻只字未回，甚至在紅胡子過世這一個多月，連一封悼念的電報都沒發(fā)過來。

    按常理，無論作為盟友也好，曾經(jīng)的綠林晚輩也罷，周黑炭都不該如此絕情，他也不可能到現(xiàn)在還不知曉紅胡子已經(jīng)撒手人寰的消息，張松齡雖然盡力對敵人保密，卻不能不向游擊隊的上層，察北軍分區(qū)匯報這個重大變故，而察北軍分區(qū)也會向八路軍的更高層，晉察冀軍區(qū)，甚至延安方面匯報，而與晉察冀軍區(qū)一直保持著合作關(guān)系的傅作義部，很快也會得到通報，輾轉(zhuǎn)傳達(dá)下來，即便途中再耽擱，也早就把消息傳達(dá)到了周黑碳手里。

    “他不會已經(jīng)被人當(dāng)王倫給收拾掉了吧。”猛然想到紅胡子臨終時的遺言，張松齡不寒而栗，能在黑狼幫的大當(dāng)家位置坐了這么多年，周黑碳肯定不是傻瓜，可他的內(nèi)斗能力，卻未必比得過從上面直接派下來的那些兩眼里冒藍(lán)光的家伙，畢竟人家代表著國民政斧，手中還拿捏著讀力營的糧餉補給，用官位和金錢一點點拉攏讀力營的中層，把出身草莽的周黑子當(dāng)牌位給架空起來，其實也不是很難。

    正毫無頭緒地想著，山腰處忽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槍響，“呯，，。”緊跟著，又是接連一串，“乒乒乓，乒乒乓，乒乒乓”，如果放鞭炮般，響個不停。

    “出事了，趕緊跟我回營地。”張松齡蹭地一下跳了起來，撒腿朝營地內(nèi)的指揮部所在位置跑去，出大事了，從槍聲響起的位置判斷，那里應(yīng)該是小列昂的國際營，自打紅胡子過世之后，隊伍里的白俄戰(zhàn)士就表現(xiàn)出很多異常，張松齡已經(jīng)采取一些必要的防范措施，卻沒想到那邊依舊出了亂子。

    “白俄人想反水。”

    “當(dāng)初就不該收留他們，吃得比咱們挑，訓(xùn)練比咱們懶，軍餉還拿得一個比一個高。”小巴圖等人互相看了看，一邊拔腳追趕自家隊長，一邊憤憤不平地數(shù)落。

    在他們眼里，國際營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雖然表面上隸屬于游擊隊的麾下，但里邊的干部卻全由白俄人自己擔(dān)任，所執(zhí)行的各種規(guī)章制度，以及干部戰(zhàn)士的待遇，也與游擊隊自己有很大差別，并且這些白俄人，還個個眼高于頂，野姓難馴，紅胡子在的時候還好，還能鎮(zhèn)住他們，紅胡子一走，立刻露出了原型。

    “住口，沒確定情況之前，誰也不許亂嚷嚷。”張松齡被身后傳來的嘈雜聲吵的火冒三丈，回過頭，大聲呵斥，作為一支戰(zhàn)斗單位，在紅胡子去世之后，國際營已經(jīng)漸漸成為了游擊隊的負(fù)擔(dān)，然而無論如何，卻不能將徹底解決問題的時間放在眼下，那會再度給游擊隊帶來重重的一擊，使得原本就低落到極點的軍心雪上加霜。

    第二章 橫流 （一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