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節(jié)
人喝了酒思維就會發(fā)散,聊著聊著,大伙就聊到了當(dāng)前局勢上頭。“七七事變”已經(jīng)爆一年半還多了,小鬼子們先前所喊出的‘三個月滅亡中國’口號,顯然早已徹徹底底成了被吹破的牛皮。而中**隊想要光復(fù)失地,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從臺兒莊到武漢,幾乎每一場成功的戰(zhàn)役,都給了國民無限希望。然而隨后的局勢發(fā)展,卻總是令那一雙雙充滿希望的眼睛再次黯然。 將近三分之二的國土被小鬼子占了,任何稍有點(diǎn)兒血性的男人,心里都藏著深深的不甘。特別是看到了小鬼子在淪陷區(qū)內(nèi)的所做作為之后,這股不甘更是被壓抑得像地下的巖漿,稍有機(jī)會,就會噴發(fā)出滾滾烈焰。 這不是歷史上的改朝換代,改朝換代只是換個皇帝,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與老百姓們沒太大牽扯。而小鬼子卻根本沒拿中國老百姓當(dāng)人看,搶劫、殺戮、強(qiáng)jian、酷刑,種種禽獸不如的行為,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光天化日下發(fā)生。盡管漢jian報紙上天天說什么‘東亞共榮’,上海灘的小女人們天天寫風(fēng)花雪月。可油墨印成的謊言,卻無論如何都遮蓋不了血淋淋的事實(shí)。 “大哥老家那邊,小鬼子也那么欺負(fù)人么?!”一邊吃著羊rou,有名游擊隊員一邊隨口問道。 “能不欺負(fù)么?!你什么時候見到過小鬼子講道理?!”已經(jīng)喝得有些酒意上頭,張壽齡說話就不再像剛開始時那樣每一句都字斟句酌,放下酒碗,嘆息著回應(yīng),“我們縣的和泰洋行的孫管事騎著馬去鄉(xiāng)下拜大仙,那還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呢。就因?yàn)榻?jīng)過炮樓時忘記了下馬向向鬼子的膏藥旗敬禮,被炮樓里的小鬼子直接用機(jī)槍從馬背上給掃了下來。整個人都斷成了三截!” “嘶!”“該死!”“該死的小鬼子!”眾人一邊倒吸著冷氣,一邊同情地大罵。由于兵力單薄的緣故,駐扎在黑石寨的小鬼子們,行為相對要收斂許多。可即便是這樣,百姓們依舊巴不得小鬼子早日滾蛋。真不知道張松齡老家那邊的人是怎樣才能做到忍氣吞聲的! “大哥老家那邊,就沒有游擊隊么?就任由小鬼子那么囂張?!”帶著幾分酒意,另一名游擊隊員不甘心地追問。 “有,怎么沒有?!”仿佛是受到了侮辱一般,張壽齡大聲解釋,“鐵血鋤jian團(tuán),忠義救**,還有你們八路軍魯南支隊,多著呢!可架不住我們老家那靠近鐵路,小鬼子運(yùn)兵方便。誰要是招惹了他們,轉(zhuǎn)眼就能調(diào)一個大隊兵馬過來!”(注1) “唉!”眾人搖頭輕嘆!有一條鐵路橫在家門口,對開辟敵后游擊隊?wèi)?zhàn)場來說,的確是個大麻煩。黑石寨周圍之所以能演化成目前的三足鼎立局面,地理位置偏僻和交通不暢兩條因素,在里邊居功至偉。小鬼子即便從最近的興安警備司令部派兵過來,也要開車走上四、五天車才行。等他們的汽車到了,黃瓜菜早就涼了。不像魯南那邊,前頭戰(zhàn)斗剛剛打響,后頭小鬼子的援軍已經(jīng)坐著火車殺到大伙眼皮底下了!! “不過炮樓里那些小鬼子,也沒落下什么好結(jié)果!”唯恐給家鄉(xiāng)人丟臉,張壽齡繼續(xù)大聲補(bǔ)充,“孫管事有個拜把子兄弟,是青龍山上的大當(dāng)家。在給孫管事出殯的當(dāng)天夜里,就帶著手下的弟兄殺了下來,一把火,將炮樓里的鬼子和偽軍全烤成了焦炭!” “好漢子!”紅胡子舉起酒碗,猛喝了一大口,“后來呢,小鬼子沒報復(fù)他們么?” “怎么可能不報復(fù)啊!”張壽齡也陪著喝了一口酒,聲音漸漸變得低沉,“第二天,小鬼子的一個大隊帶著兩個團(tuán)偽軍,就把青龍山給圍上了。雙方“乒乒乓乓”地打了足足三天三夜,聽我們縣醫(yī)院里的徐大夫說,光偽軍的尸體,就抬回來一百多具......” “最后呢,最后呢!你快說啊,青龍山的好漢們最后突圍了么?”趙天龍聽得血脈賁張,扯著張壽齡的胳膊大喊大叫。 “沒!”張壽齡搖了搖頭,說話的聲音更低,“七百多條好漢,一個都沒突出來!青龍山大當(dāng)家杜老虎的人頭,到現(xiàn)在還在西城門口掛著呢。都爛得只剩下骨頭架子了!”(注2) “!”紅胡子手中的酒碗被他狠狠擲在了地上,一下子裂成了無數(shù)瓣!“怎么能這樣?!怎么能讓好好的一條漢子,死了之后還受如此侮辱!”不顧身邊還有外人在場,他就憤怒地嚷嚷,“當(dāng)?shù)仄渌谷瘴溲b都是干什么吃的?!難道給英雄收一下尸,是很難的事情么?!***,就是再怕死,也不能怕成這個樣子!” 這下,攻擊面就太寬了。非但把國民黨的敵后部隊給裝了進(jìn)去,連八路軍游擊隊也沒落下什么好兒。張壽齡怕給弟弟招來麻煩,趕緊搖了搖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補(bǔ)充道:“也,也不怪沒人敢管這件事!那個,那個西城門,正對著火車道,每時每刻都可能有鬼子的巡路車開過來。況且,況且杜大當(dāng)家他,他既不是政府的人,也不是你們八路的人。他,他就是一個山大王!帶著麾下弟兄到處收保安費(fèi)的那種!” “可他殺的也是小鬼子!”紅胡子瞪了張壽齡一眼,紅著臉反駁。“老子不管他是國民黨還是**,首先,他是咱們中國人!不行,這事兒我得跟軍分區(qū)反應(yīng),如果軍分區(qū)不管,老子就自己帶人殺過去!我就不信,那么長的一條鐵路,小鬼子的巡邏車還能一秒鐘的空閑都不給老子留!” “騰!”有股小火苗瞬間在張壽齡肚子里點(diǎn)了起來,燒熱他的心臟,燒熱他的骨髓,將他全身上下都燒得熱血沸騰。他以前也見過**人,被韓復(fù)渠當(dāng)作破壞份子“鏟除”的那些人,要么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飄逸絕塵,要么表現(xiàn)得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從沒有一個,像紅胡子這個脾氣火爆的小糟老頭一般,令他感覺如此親切,如此的真實(shí)。真實(shí)得讓他幾乎忘了對方的身份,只想舉起酒碗來,跟對方好好地碰上幾輪,喝他個一醉方休! 他確實(shí)也在這樣做,不由分說從弟弟手上搶了酒碗,倒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之后雙手捧給了紅胡子。為對方的江湖義氣,為對方那句‘他是咱們中國人!’。游擊隊員們也紛紛端起酒碗回敬,敬張大哥和張中隊長兩個之間的兄弟情誼,敬張大哥不遠(yuǎn)千里來游擊隊做客。又連續(xù)四、五大碗酒喝下去之后,幾乎每個人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開懷暢飲。 那一次到底喝了多少酒,張壽齡完全記不得了。當(dāng)喝到酣處,他還當(dāng)場用匕首割開了靴子幫,從里邊兒摸出四根小金條,雙手捧給了紅胡子,“紅,紅爺,這,這是我的一點(diǎn)兒心意,你,你拿去買子彈殺,殺小鬼子!張,張某就是還,還有家業(yè)要顧。否則,否則也早就把槍,把槍扛在肩膀子上了!” “那,那可不行!兵荒馬亂的,你,你做點(diǎn)兒小生意已經(jīng)夠不容易的了。我,我怎能再拿你的錢!”紅胡子也喝得舌頭發(fā)了麻,擺著手,語無倫次。 “你瞧,瞧不起我,是,是不是!我,我們老張家雖然,雖然不比當(dāng)年了。沒了這,這幾根金條,還就,就揭不開鍋了?!”張壽齡拉著紅胡子的手,掏出來的金條無論如何不肯再往回收。 “那,那我,我就替你,替你拿著。捐款不捐款,等,等,酒醒了,咱們,咱們再說!!”紅胡子被擠得沒辦法,只好先將金條揣進(jìn)了口袋,然后繼續(xù)拉著張壽齡豪歌狂飲。 一直喝到不省人事,張壽齡都沒提將弟弟帶走的事情。第二天酒醒之后,也將自己此行的初衷忘了個干干凈凈。倒是紅胡子,不忍心讓他把做生意的本錢都捐獻(xiàn)給了游擊隊,趁著張松齡拉著自家哥哥到處看風(fēng)景的時間,特地派人騎馬回營地一趟,將最近幾天剛剛生產(chǎn)出來的浴鹽,去每樣取十斤過來,算作游擊隊給張家長輩的禮物,托張壽齡幫忙給老爺子捎回去! “那怎么行,咱們游擊隊還指望著這東西吃飯呢!”張松齡弄得非常不好意思,執(zhí)意不收。紅胡子卻狠狠給了他一個脖摟,笑著罵道:“少扯淡!咱們游擊隊的人,又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自己不能在爹媽膝下盡孝,禮物還不能給爹媽買一些?!這幾天你盡管帶著你哥玩,其他事情都交給我們。要是招待不好客人,回頭仔細(xì)你的皮!” “是啊,你盡管去玩,甭看大哥來過這邊好多次了,估計一次還都沒盡興玩過呢!”趙天龍也湊上前,笑呵呵地吩咐! “那,那......”盛情難卻,張松齡只好接受了大伙的好意,帶著自家哥哥,把烏齊葉特右旗數(shù)得著的名勝和月牙湖周邊風(fēng)景秀麗之處,統(tǒng)統(tǒng)逛了個遍。當(dāng)被派去喇嘛溝營地取浴鹽的游擊隊員趕回來的時候,集市已經(jīng)到了尾聲。非但張壽齡所需要的貨物被趙天龍、趙小栓等人幫忙置辦齊整了,除了浴鹽之外,隊員們還又湊了一堆狐皮、藥材、黃玉之類的物件,也算做禮物,硬塞進(jìn)了老張家的馬車。 張壽齡非常感動,拿出錢來非要請大伙喝酒。紅胡子卻不肯讓他破費(fèi),以主人的身份,專門設(shè)宴給他踐行。臨了,還沒忘記給他寫了個捐助憑據(jù),將張家貨棧給游擊隊雪中送炭的義舉清楚地描述了出來,留待日后找機(jī)會償還此情! 酒足飯飽之后,張壽齡趕著馬車,獨(dú)自踏上了歸途。為了不給張家?guī)頌?zāi)難,他特地早走了一天,暫且先不跟別人搭伴兒,而是選擇遠(yuǎn)離了黑石寨之后,再于返程中另外找商隊入伙。紅胡子也非常體貼地沒帶領(lǐng)游擊隊大張旗鼓地相送,而是又給張松齡放了一天假,讓他將哥哥送到安全地段,再自己看情況折返歸隊。 臨別在即,兄弟兩個都有些依依不舍。從月牙湖送到了秋風(fēng)原,從秋風(fēng)原又送到了飲馬溪,一直到能看見黑石寨旁邊那個著名的巨石祭壇了,才不得不跳下馬車來,揮手告別。 “這個,你拿著!”像變戲法般,張壽齡從空蕩蕩的衣服里頭,又摸出了三根小金條,輕輕拍進(jìn)了弟弟手掌,“該買槍就買槍,該招兵買馬就招兵買馬!如果哪天手頭實(shí)在緊了,就托別的商販給家里頭捎個信。就說你是我的世交,在草原上做生意沒錢周轉(zhuǎn)了。我立刻想辦法再給你湊一筆出來!” “不,我不需要!真的不需要!”張松齡像被燙到了一般,趕緊將金條往外推。因?yàn)樽约簠⒓涌谷贞犖榈氖虑椋依锏纳庖呀?jīng)受到了很大的拖累。無論如何,他都不愿意再給父親和哥哥增添更多的負(fù)擔(dān)!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張壽齡把眼睛一瞪,像弟弟還是小時候一樣,厲聲呵斥,“聽話,窮家富路,別跟我爭!咱們家即便生意不如以前了,隨便湊一點(diǎn)錢出來,也夠你花上兩三年的!!” “可,可是.......”張松齡嘟囔著,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淌。做兒子不能幫襯家里,已經(jīng)夠慚愧的了。這么大了還繼續(xù)搜刮父親和哥哥的血汗,讓他情以何堪?! 仿佛能猜到弟弟的心事,張壽齡踮起腳尖,用力攬住他的肩膀,“別磨嘰了!你要真有心,就做出點(diǎn)兒名堂來!這年頭,干什么都不如騎馬跨槍!你們**如果都是紅胡子、入云龍這樣好漢子,將來早晚有得天下的那一天。到那時,別的不用你幫家里。只要騎著馬,帶上你的警衛(wèi),回魯城轉(zhuǎn)一圈。咱們家的客棧,還愁不能恢復(fù)當(dāng)年的興隆?!到那時,即便泰和商行,恐怕都得看著你大哥我的眼色過活!” “噗!”張松齡被哥哥的市儈模樣逗得破涕為笑。怪不得哥哥非要給游擊隊捐款呢,原來是在做長遠(yuǎn)投資!可小鬼子什么時候能被趕走還說不清楚,現(xiàn)在就想到天下歸屬,這眼光,也太長遠(yuǎn)了點(diǎn)兒吧!況且日后真的是**坐了天下,照游擊隊目前的犧牲比例,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還得兩說呢,更甭提騎著馬回老家耀武揚(yáng)威! 不想破壞哥哥的好心情,他收起金條,笑著敷衍,“嗯,那我一定好好干。你也跟爹說,我在這邊挺好的,讓他別老惦記著我!” “怎么可能不惦記?!”張壽齡的胳膊緊了緊,笑著搖頭,“我跟你這么大的時候,你嫂子都娶進(jìn)門了!而你.......” 猛然間,他又想起張松齡曾經(jīng)跟自己說過的話,迅速換了種語氣,試探著問道:“記得你曾經(jīng)跟我說,你在娘子關(guān),是被一個獵戶和她的女兒救回家去的!那個姑娘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老獵戶救你,不光是因?yàn)槟闶谴蛘逃赂野桑浚 ?/br> “她,她叫孟小玉,今年應(yīng)該,應(yīng)該是十,十八.......”想起孟小玉,張松齡的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耳朵根兒處。已經(jīng)離開一整年了,他至今忘不了臨別前那天晚上,山洞里那團(tuán)燃燒著的烈焰。可自己跟孟小玉到底該算什么關(guān)系?他又實(shí)在無法給出一個肯定答案。雖然那一晚過后,孟小玉發(fā)頭型從少女變成了少婦,可自己偏偏什么都不記得,而蒙古大夫老疤瘌,偏偏又不止一次信誓旦旦地說,自己還是個如假包換的小處男! 不用任何解釋,一看到弟弟的通紅的臉色,張壽齡就認(rèn)為自己猜到了答案。“我說呢,你無論如何都要替她報仇!原來是這么一回事情啊”一邊拍打著弟弟的肩膀,他一邊放聲大笑,“這事兒包在我身上好了,你放心。咱們老張家的媳婦,怎么著也不能流落在外邊無依無靠!”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張松齡連連擺手,想解釋幾句,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紅著臉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低聲說道:“這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時候去呢?咱們別耽擱了人家!” “放屁!”張壽齡又瞪了他一眼,大聲數(shù)落,“打仗,就不用娶老婆生孩子了?要是全國人都跟你這樣,仗再打上二十年,你們到哪去招新兵去?!你不用管了,等我回家交割了貨,立刻派人去找她。咱爹要是知道了這件事,還不知道該多高興呢!” “不,不是!”張松齡越解釋越不清楚,急得直跺腳,“我,我跟她真的沒什么?真的沒什么!” “噢,那是我想岔了!”張壽齡才不相信弟弟的話,卻裝做鬧了誤會的樣子,板起面孔回應(yīng),“那我就不管了。嗨!我還以為能讓咱爹高興高興呢!原來是一場誤會!”。 此時此刻,他不想爭論。反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悄悄去打聽打聽就清楚了。何必臨別之時,還要跟弟弟鬧得太不愉快? 看到哥哥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張松齡反倒又替孟小玉擔(dān)心了起來。想了想,低聲祈求道:“嗯,你,你要是真心想幫忙,就派人打聽打聽她最近過得怎么樣?再給她捎點(diǎn)錢過去開個小買賣。她家就住在娘子關(guān)北邊五十里的龍泉寨。他爹姓孟,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獵戶。那一邊是山區(qū),她又是一個女孩子家,一個人想必也挺難的!” “啊,行!”張壽齡一邊將弟弟衣服拉扯平整,一邊隨口敷衍,“我派個人過去打聽打聽,實(shí)在不行,就在魯城給她找個營生,總好過她一個姑娘家,終日無依無靠的在山里頭苦捱!” “嗯!”張松齡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露出了一絲輕松的表情。哥哥說的倒是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既沒辜負(fù)了孟小玉的救命之恩,又不至于讓她沒來由地替自己這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可能犧牲的人守望門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