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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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嘿。”石頭訕訕而笑,將茶壺朝自己面前挪了挪,笑容里隱隱帶著一點兒尷尬。張松齡見狀,立刻狠狠喝了一大口,然后學著老茍的模樣,將茶壺搶在手里,自己給自己加滿,“真解渴!還帶著棗樹花兒味道!清爽!我們家那個小鋪子,平時也就倒騰有些茶磚和碎茶沫子,還不如這個上口兒呢!” “真的!”石頭兒的眼神立刻開始發亮,一閃一閃的,就像夜空中的星星般純凈。 第四章 旗正飄飄 (六 中) 張松齡從來沒在一個男人的臉上,看到過如此明亮的眼睛。若不是古銅色的皮膚和那道鮮紅色的刀疤破壞了整體美感的話,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面前這小石頭兒是不是一個替父從軍的花木蘭,專門剪斷了頭發,混亂他人視聽。 好在只將目光稍稍向下挪動了幾寸,他就發現了對方的喉結,笑了笑,輕聲解釋道:“這種事情,我何必騙你?!我們家的那個小雜貨鋪子,主顧本來就是些尋常百姓。能有東西殺口就不錯了,誰還挑什么茶葉沫子不沫子。至于茶磚,那是用粗茶梗子壓出來的,專門批發給即將出發去口外的行腳商,當地人根本不喝!口外那邊天氣冷,不長茶樹。而蒙古人吃rou吃得又多,如果沒有茶水刮去肚子里的油脂,很容易就瞎掉!”(注1) 這種生意經,外行人聽起來肯定是滿頭霧水。石良材很快就被說暈了,摸了摸自家光溜溜的后腦勺,笑著道:“我原來老聽人說什么磚茶,磚茶,還以為是什么高檔貨呢!原來是關內賣不掉,專門產了糊弄蒙古人的!那還真不如喝我這棗樹葉子茶呢,好歹不拿梗子糊弄你!” “也不完全是梗子,這里邊還有老茶和新茶的學問。老茶需要味道沖,用靠近梗子的地方,比較經得起煮。新茶需要味道清新,用清明前后的嫩芽,泡出來味道、顏色和葉片的形狀都是一流。呵呵,其實我也不太懂,都是道聽途說的!”有心跟對方交個朋友,張松齡盡量往詳細處解釋。 二個談談說說,很快就沒有了初次相識的疏遠感。軍官老茍在旁邊湊了會兒熱鬧,打了個哈欠,意興闌珊地道:“我先去睡一會兒。你們聊著。他奶奶的,昨天晚上又開了大半宿的會,困死我了!” “您盡管去睡,張兄弟的事情,包在我身上!”石良材趕緊站起身,送頂頭上司回房間休息。 張松齡也站了起來,目送老茍在東側房間的草簾子后消失。還沒等他將屁股沾上椅子,草簾子一抬,軍官老茍又從簾子后探出了半個腦袋:“石頭兒,你們也別光顧著聊天。有空的話,你帶張兄弟出門轉轉,熟悉一下營地的情況。還有,順便幫他把吃飯的家伙領了。第二師的那幫王八蛋,把咱們側翼守得像篩子般,已經不知道被多少日本鬼子小部隊滲透過來了。搞不好,咱們明天就得替他們去擦屁股!” “知道了!您放心去睡吧,吃晚飯的時候,我再叫您起來!”石良材大聲答應著,拉起張松齡的手,帶著他走向西側房間。“這幾間房子是跟老鄉借的,只有土炕。硬得很,好處是足夠寬敞。我把你的行李放在炕東頭了,那邊稍微陰一些,晚上涼快!” “謝謝石大哥!”張松齡對石良材很有好感,點點頭,笑著致謝。 “都是自己家兄弟,客氣什么!”石良材擺擺手,笑著抗議。 二人一前一后,手拉著手進了門。入眼的,便是一個寬大無比的土炕。足足有三米長,兩米寬,上面鋪著高粱桿皮兒編制的席子,黃橙橙,亮閃閃的,看起來非常整潔。在整潔的大炕兩側,則相對疊放著兩套淡綠色的被褥,都是非常新,露在邊角處的線頭還呈純白色。 西側略比被褥高半尺左右位置的墻壁上,掛著一個木頭做的格子支架。模樣非常小巧,還可以隨意調整高低寬窄。格子里邊放的是書,最外側還伸出來一個木頭柄,上面掛著兩把駁殼槍。 這是張松齡最熟悉的東西,他本能地就想伸手去拿。還沒等靠近火炕,就聽石良材在背后低聲喊道:“別動,那是我的槍,你的掛在東面!” 喊完了,才發現自己的態度太急,趕緊又笑了笑,換了種口吻解釋:“我的槍通常都不上保險,怕你弄走了火。你的在對面,我也給你做了個小木頭架子,掛墻上了!” 張松齡訕訕地回頭,果然在東側的墻上,看到了自己的那兩把駁殼槍。都剛剛被擦過,槍的表面纖塵不染。石良材解下自己的槍,扣上保險,信手交給張松齡,“為了出槍方便,我把準拿鋸子鋸掉了,你用起來肯定不順手。” 張松齡接過對方的駁殼槍看了看,的確沒有準星。笑著將它還了回去,低聲道:“有準星我都打不準,更何況沒準星了。你怎么練的槍,怎么不用準星也能瞄正目標?!” “嗨,練唄!天天打,慢慢就打出感覺來了!”石良材將自己的槍重新掛好,笑呵呵的解釋,“咱們特務營里頭,我不是唯一一個把準星鋸掉的。咱們長官和紀團長的盒子炮上,也沒準星。若論槍法,他們兩個可比我準多了。一百米內,基本上是指哪打拿,抬手就有!” “真的!”這回,輪到張松齡的眼睛冒小星星了,盯著石良材,滿臉難以置信。 “以后咱們還要天天一個鍋里攪馬勺呢,我騙你干什么?!”石良材笑了笑,毫不謙虛地反問。“對了,你那兩把盒子炮,我都替你檢查過了。其中有一把是上海那邊仿造的,以后最好別再用了。萬一在關鍵時刻卡了殼,就等于把腦袋賣給了人家!” “嗯!”張松齡點點頭,望著自己的兩把盒子炮,眼神里依稀露出幾分不舍。石良材猜到了他的心思,笑了笑,低聲補充:“到了咱們特務團,你還愁找不到槍用?!剛才咱們長官不是讓我帶你去領吃飯的家伙么?咱倆現在就去,把三大件全領回來。你早點熟悉熟悉,也省得上戰場時抓瞎!” “三大件兒?”張松齡又楞住了,看著石良材,滿頭霧水。 “長官沒跟你說過么?”石良材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著補充,“我以為他已經跟你說過了呢,咱們特務團的人,吃飯的家伙就是三大件,一長兩短。長的就是漢陽造,最近剛剛換成了德制二十四式,短的家伙么,就是盒子炮和大刀片子!” “大刀片子?”張松齡越聽,越感到迷惑。在他的記憶中,大刀片子好像是二十九軍的專利,當年長城抗戰,二十九軍弟兄就是拿著這家伙,將日本鬼子砍了個人仰馬翻。 “當然了,那可是咱們西北軍的保命絕技!”石良材一挺胸脯,滿臉自豪。“當年咱們老長官跟在馮大帥后面……” 接下來,又是關于二十六路軍的輝煌歷史。張松齡其實剛剛從軍官老茍嘴里聽到過一遍,只是聽的時候走了神,左耳朵進,右耳朵又還了回去。此番被石良材重新補課,才想起來二十六路軍和二十九軍都同屬西北軍一脈,大刀片子乃是鎮軍之寶,基本人人拿起來都能耍幾下。 左右閑著沒事兒,石良材索性拉著張松齡的手出門,一邊向他介紹營地內的基本規矩,一邊朝軍需處走。又往營地深處走了大約一里遠路程,張松齡才發現特務團的確不是浪得虛名。別的不說,就單論道路兩側cao場上那些光著膀子cao練的弟兄,個個都長得虎背熊腰。倘若放在民間,恐怕一個能打十個。若是十個人排成隊揮著大刀向前推進的話,恐怕一刀切下去,當者就全為齏粉了。 “那是二營一連和三連的弟兄!”見張松齡滿臉敬畏,石良材笑呵呵地在旁邊解釋,“這兩個連都以擅長夜戰而聞名。而夜戰又以近戰為主,大刀最是順手!” “那咱們營…..?”張松齡點點頭,順口追問。 “咱們營是一營,是咱們整個特務團的拳頭。”石良材笑了笑,驕傲地補充,“大刀片子不比他們二營玩得差,最拿手是這個…..”將右手拇指和食指分開,他比了個槍的形狀,“講究的是白天打水碗,夜里打煙頭兒。你很快就能親眼看到!” “噢!”張松齡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摸過槍,知道那東西有多難掌控。甭說打水碗和煙頭兒了,就是在一百米之外綁頭豬讓他打,三槍之內能將其擊斃,他都得高興得翻筋斗。 想到自己的槍法可能會給特務團丟臉,他心里就有些忐忑起來。恰好經過cao場之后,便是靶場。三十幾名身穿草綠色夏裝的弟兄正舉著駁殼槍,朝著百米外的靶子輪番開火。每打過六發子彈,便停止射擊。緊跟著,有人從靶子下方的壕溝里跳出來,揮舞著紅旗報數。 “一號靶位,六個十環!”“二號靶位,六個十環!”“三號靶位,五個十環,一個九環!”“四號靶位,六個……” 沒等持紅旗的弟兄將數字報全, 對著三號靶位開槍的那名弟兄已經垂下了頭,將駁殼槍乖乖地交給身邊的同伴,然后跑開幾步,抓緊一根石頭杠鈴,一下接一下舉了起來。“一、二、三、四……” 足足舉了二十下,他才滿頭大汗地放下杠鈴,小跑著歸隊。那邊的弟兄們卻無人同情他,繼續板著臉,朝著剛剛換好的靶紙傾瀉子彈,“乒、乒、乒、乒…….” “一號靶位,六個十環!”“二號靶位,六個十環!”“三號靶位,六個十環!”“四號靶位,六個……” 報數聲再度響起,聽得張松齡心里頭一陣陣發虛。石良材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拉著他走向一個空著的靶位,沖著旁邊監督訓練的軍官喊道:“老錢,借你的槍來用用。這位咱們營新來的學生兵,讓他也打幾發過過癮!” “不借不借!絕對不能借!”被叫做老錢的軍官頭搖得如同波浪鼓般,卻同時將自己腰間的駁殼槍解下,單手遞了過來,“你小子就別顯擺了行不?我手下這些弟兄剛練了不到兩個月,受不起你的打擊!” “啰嗦!”石良材一把抓過駁殼槍,看了看,然后交給張松齡,“拿去打,千萬別替老錢省子彈。他專管新兵訓練的,手頭里子彈有的是!” 張松齡原本不想丟丑,卻又經不起駁殼槍上那瓦藍的鋼鐵光澤的誘惑,試探著將其接了過來,對準一百米外的靶子,小心翼翼地瞄準兒。手抖得厲害,靶心在視野里,也抖得厲害。 畢竟曾經下過一番辛苦,很快,他的手就不再抖了,屏住呼吸,第一次扣動扳機。“乒!”子彈呼嘯著飛出了槍口,在靶子中央偏上方,留下了一個黑點兒。訕訕地笑了笑,他又第二次瞄準,再度扣動扳機,“乒!”子彈再度飛出,打在靶心下方,掏出一個圓洞。張松齡深吸一口氣,第三槍、第四槍、第五槍,轉眼把規定的六槍打完了,卻又打了一個七環,一個五環,還有兩顆子彈,卻是連靶子都沒沾著,不知飛到什么地方去了。 石良材在旁邊認真看著,邊看,邊不斷點頭,搖頭。待張松齡的槍聲完全停了下來,他迅速上前,伸手包住張松齡手背,“你這一看就是野路子!盒子炮槍口往上跳,是天生的缺陷,神仙也解決不了。你得這樣,注意眼睛盯著靶子,不要想怎么扣扳機,感覺有了,就立刻勾手指頭…….” 說著話,他將張松齡的右手翻轉,手心向下,手背向上,從左到右緩緩移動,“開槍、開槍、開槍、開槍……” “乒、乒、乒、乒……”隨著喝令聲,一顆顆子彈連續飛出,在百米外的靶子上,攔腰打出一道直線。 “換手!”將張松齡的手松開,石良材命令,聲音里不帶半點人間煙火。張松齡機械地接受命令,將駁殼槍換到左手,隨著對方的指點機械地動作,“翻腕子,手心向下,手背向上。用胳膊的移動抵消槍口的跳動,開槍,開槍,開槍……” “乒、乒、乒、乒……”又是一陣連續的槍響,子彈飛出去,左左右右,將靶子上打得到處都是彈孔。 注1:磚茶長期以來,都是草原民族補充維生素的重要手段。如果失去磚茶供給,則會因為維生素缺乏,而染上各種疾病。所以民間素有,茶能刮油的說法。 第四章 旗正飄飄 (六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