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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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昨天晚上再膽大一些,主動上門去找彭薇薇質問。二人也不會整整一個晚上和一個早晨互相不理不睬,以至于留下永遠的遺憾!如果他在彭薇薇開口說話之前,就主動跳出了向方國強表態,說要掉頭向南的話,雙方之間就根本不會產生任何誤會!如果他不是出于愧疚,主動跳出來要幫北上的同學扛行李,也許其他人也不會到火車站送行!如果今天早晨聽見槍響,他不是嚇得雙腿邁不開步,而是像周玨那樣,勇敢地張開雙臂擋住槍口的火焰,也許,彭薇薇就不會受傷,更不會死!如果…… 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沒有如果!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肩頭上卻多了一份責任。要替他們報仇,替他們討還血債!仇人是誰,其實很明顯。當把連續兩天發生的事情倒著往回推,秦德綱的身影就呼之欲出。 只有他,才知道大伙今天早晨會去等那列不曾存在的火車。也只有他,才能在葫蘆嶼附近調集起那么大的力量。血花社一路上小心翼翼,未曾得罪過任何人,除了秦家和日本鬼子!說不定,秦家早就跟日本鬼子勾結在一起,隨時準備于二十九軍背后插上一刀! 什么“子不掩父過”,什么“恨不能親往前線”,假的,統統都是假的。那個人從一開始,就準備將血花社置于死地!倒著往回看,此人使的花招其實非常簡單,幾乎處處都是破綻。可大伙當時就是一廂情愿地相信了他的愛國熱情,一廂情愿地踏進了此人布置的陷阱當中,心中還懷著感激! 當太陽再一次從東方升起的時候,張松齡臉上的淚已經流干了。采來幾束帶著露水的野花,插在了彭薇薇的墳前,他再度深深俯首,一次,兩次,三次。然后,揚起頭,大步向山外走去。 幾乎在一夜之間,他的眼神就變得冰冷起來。不再帶著年青人特有的明澈與幼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非常深邃的冰冷。就像一頭從尸體堆中爬出來的孤狼,隨時都準備跳起來,咬斷對手的喉嚨。 以前血花社的同學曾經抱怨,說他眼里只有建功立業的豪氣,卻沒有恨。而現在,如果有人肯仔細看著他的眼睛的話,就會發現,那股恨意,像北極堅冰下的海水一樣深。在抱著彭薇薇,逃進火車站附近的樹林一剎那,張松齡還在樹林里看見了另外一伙拿著槍的人。當時他只顧著逃命,沒來得及細想。如今回憶起來,卻豁然明白,那些人肯定也是陷阱的一部分。其中有幾個,他好像在和平飯店遇到過,對方曾經穿著侍應生的裝束。在樹林中雖然換了另外一身打扮,但體型和氣質卻無法改變。 “我要去北平,將葫蘆嶼發生的事情,向宋哲元的人匯報。告訴他二十九軍背后有漢jian,讓他趁早下手拔掉這顆毒瘤!”在山下的一個三岔路口,抬頭看了看方向,張松齡拔腿開始向北走。走了幾里路之后,卻又開始猶豫,“如果宋哲元真的像彭學文說得那樣,跟日寇勾結,圖謀華北自治,怎么辦?!如果他不肯相信我的話,怎么辦?如果姓秦的跟二十九軍內部人勾結,讓我根本無法把情況匯報上去,怎么辦?會不會有人殺我滅口?會不會葫蘆嶼這里,本來就是宋哲元的一個暗樁,否則為什么軍列在別處不停,單單在此地加煤加水…….” 剛才從一個死亡陷阱里邊逃出,張松齡現在輕易不敢相信任何人。他必須汲取教訓,處處小心,才能避免重蹈昨天早晨的覆轍。他必須仔細觀察,觀察周圍每個人的一言一行,哪怕他們看起來像寺廟里頭的彌勒佛,哪怕他們頭上戴著無數光環,擁有比全天下夸贊的好名聲。 自顧謀劃著未來之事,他對身邊的動靜就疏于觀察。以至于一個布口袋突然從天而降,都沒能及時回過神來。 “得手啦,得手啦!”眼前景色突然消失,緊跟著,耳畔歡呼聲四起。 “綁起來,綁起來,獻給大當家。我們抓了個小日本鬼子!”根本沒給他留反應余地,突然出現的人群一邊歡呼著,一邊將他按在地上,用繩索將手和腳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我不是日本鬼子,我不是日本鬼子!”張松齡趕緊大聲為自己辯解,卻沒人肯相信。奮力掙扎,手腕和腳腕立刻疼得像刀子在扎。是豬蹄扣,曾經在自家附近看過屠夫殺豬的他,迅速放棄了掙脫綁縛這種不切實際的打算。豬蹄扣只會越掙扎越緊,在情況未明之前,他沒有必要自討苦吃。 “大叔,大哥,我真的不是日本鬼子。我是中國人,我是學生!”感覺到自己被穿在一根木桿子上,抬著往某個方向走。他放緩了語氣,大聲哀求,“放開我吧,我真的不是日本鬼子。我自己跟你們走,決不半路逃跑!” “你長得這么矮,又這么白凈,不是日本探子才怪!不想受零碎罪就閉嘴,等見了大當家,有你說話的時候!”有人隔著布口袋朝他頭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大聲反駁。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一 下) 長得白凈就是日本鬼子?聽了周圍人的話,張松齡哭笑不得。照對方這個標準,他在國立一中的那些同學,一半兒以上得被拉出去槍斃掉。特別是一些原籍在南方,天生怕就皮膚細嫩的少爺、小姐們。 既然被認定了是日本探子,此刻無論他說什么,對方自然都不會相信。唯一可以慶幸的是,這伙人仇恨的目標跟他一致,所以暫時不用擔心又落回秦德綱手中。本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張松齡不再跟俘虜自己的人浪費口舌。任由對方抬著自己,搖搖晃晃地走向未知。 整整一日一夜沒吃沒睡,他的身體著實已經接近了崩潰的邊緣。才被抬了沒多久,眼前就漸漸開始發黑,思維也漸漸開始模糊。隱隱約約,他覺得天上開始下起了暴雨,再一會兒,暴雨又突然變成了鵝毛大雪,凍得他渾身一抽,顫抖著醒了過來。 頭上的破麻布口袋已經被摘下,手和腳卻依舊被捆著。張松齡艱難地抬起頭,試圖看清楚周圍的環境,脖子剛剛一動,水就順著頭發唏哩嘩啦地往下淌。 “別裝死,小鬼子,你這樣的爺爺見多了!”一名光著膀子的大漢,手里端著個大木盆,惡狠狠地沖他威脅。 水,顯然是從木盆里潑出來的。對方是用這種手段弄醒了他。張松齡艱難地轉了轉頭,四下看了看,非常虛弱地回應道:“不,不要潑了。我,我冷。我不是日本人,真的不是!” “還想耍死狗,看你這身皮rou,還有渾身上下的血跡。即便不是日本探子,也是土匪的眼線!”壯漢撇了撇嘴,丟下木盆,順手抄起皮鞭。 “趙二子,先別動手!”不遠處,有人居高臨下地喝止。不知道是氣憤俘虜的狡猾,還是惱怒趙二子的越俎代庖。 “我這不是怕他不老實么?”甭看趙二子對張松齡兇,對坐在高處說話的人,卻是另外一種態度。哈了下腰,帶著幾分獻媚的模樣解釋。 “來人,給他松綁!”坐在高處的人橫了趙二子一眼,非常威嚴的命令。 又有幾名光著膀子,紅布包頭的壯漢跑上,替張松齡解開綁縛,分左右架住他的胳膊。趁著這些人忙碌的時候,張松齡努力喘了幾口粗氣,抬起眼睛細看。只見正對面不遠處,擺著一張香案。左右各坐著兩個人,有老有少。還有二十幾名壯漢,個個光著膀子,兇神惡煞地站在兩旁。香案之后,則高高地端坐著一名四十歲上下的絡腮胡子男人。頭頂也與其他人一樣,裹著一條紅布巾。寬寬的肩膀上,則披了一條暗黑色的呢絨大氅。 五月的天氣,光是看那呢絨大氅一眼,張松齡就覺得身上燥熱。真不明白絡腮胡子為什么要披著它!再仔細打量絡腮胡子的面相,又發現對方長得很兇,臉上手上的皮膚都是古銅色的,不知道是天氣熱還是沒洗干凈的緣故,厚厚地透著一層油光。 “來人,給他搬張座位!”沒等張松齡推測出對方是什么來路,高坐在香案后的絡腮胡子揮揮手,再度大聲命令。 又有人迅速搬來一張木椅子,將張松齡強行按在上面。待一切都收拾停當后,絡腮胡子清清嗓子,以與其容貌極不相稱的和藹語調向張松齡詢問:“在下魏占奎,是鐵血抗日聯莊會的會長。這位小兄弟怎么稱呼?到我魏家莊來有何貴干?!” “我,我叫張松齡,是去北平投軍的學生。見過魏會長!”張松齡掙扎著從坐位上站起身,沖著魏占奎鞠躬行禮。 “學生?!”魏占奎的濃眉猛地一皺,又迅速展開。“你是從哪過來的?” “是!我是從南邊,沿著大路走過來的!”初次碰面,張松齡不知道對方底細,非常謹慎地回答。“火車停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我和同學們性子急,就徒步向北平走。后來,后來我就跟同學失散了。行李也都在他們手里!” “哦?!”絡腮胡子魏占奎將信將疑,目光繼續圍著張松齡上下打轉。“那這一身血跡是怎么回事?!” “我,我們受到了土匪的伏擊,隊伍被打散了。這是我同學的血。我把她葬在了山里邊!”經他提醒,張松齡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血跡,心情一暗,低聲回答。 “胡說!”魏占奎“啪”地一拍香案,聲音陡然轉厲,“你分明是從葫蘆嶼那邊過來的,昨天早晨,那邊剛剛發生了一場槍戰。這么大的事情都沒聽說,你當我是聾子么?!” “我沒有胡說!”張松齡被嚇了一跳,站直身體,大聲反駁,“我們的確一直沿著大路往北平走,也的確在葫蘆嶼火車站附近受到了陌生人的襲擊。我不知道他們的來路,當然把他們算作了土匪。我身上,我身上的確也是我同學的血,她,她就被我葬在你們抓到我的那座山的南坡上!” “閉嘴!大當家讓你說話你才能說!” “再犟嘴,老子抽死你!” 列隊站在香案兩邊一眾壯漢扯開嗓子,大聲呵斥。張松齡的聲音很快就被壓了下去,不甘心地閉上了嘴巴。魏占奎擺擺手,示意左右稍安勿躁。然后笑了笑,森然問道:“小兄弟穿的這身衣服,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吧?!” “魏會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張松齡被嚇了一跳,趕緊開口解釋,“我真的是學生,不信您派人去葫蘆嶼那邊打聽打聽,我們曾經在鎮子里組織義演,很多人都看到過我。” “就看過一眼,誰能記得清楚!”魏占奎鼻子里哼了一聲,撇著嘴否定。“秦專員那邊已經向我通報過了,昨天早晨,有一群土匪想打軍列的主意,卻被前去趕火車的學生娃們撞破,開槍殺人滅口。虧得保安隊及時趕到,才殺散了土匪,搶回了學生們的遺體。你這身衣服血跡斑斑,渾身上下卻沒有任何傷口,分明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別否認,也別給老子玩花樣,老子殺人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說,是誰派你來的,你們的老巢在哪里?!” “說,趕緊如實交代!” “說,趕緊如實招來!”眾壯漢們學著戲劇里的模樣,齊聲給大當家助威。 轉眼間,就從疑似日本探子,變成了土匪派出踩盤子的眼線,張松齡一時很難適應。皺著眉頭想了半晌,才明白對方的話是什么意思。搖搖頭,憤怒地說道:“這身衣服就是我自己的!我身上沒有傷,衣服上也沒有破洞。如果是從別人身上扒下來……” “還不老實!”魏占奎勃然大怒,再度用力拍打香案,將木頭縫隙中的陳年老灰,拍得噗噗直冒,“拖出去,直接砍了。把腦袋掛在村口大樹上,向土匪示威!” 趙二子帶著四名壯漢一起撲上,扭住張松齡的胳膊,就用繩子猛勒。張松齡被勒得額頭冒汗,卻不敢再耽擱任何時間,扯開嗓子,大聲叫嚷:“我不是土匪。你們冤枉好人。你們不能殺我,否則,就是殺人滅口,就是,就是勾結日本人,助紂為虐!” “拉下去,開腸破肚!老子要看看,他有多少花花腸子!”魏占奎又氣又怒,咆哮著命令。 又上來兩名壯漢,扯起張松齡的雙腿,與趙二等人抬著他往外拖。“我不是土匪,更不是日本人的探子。冤枉,你們冤枉我!”張松齡被嚇得魂飛魄散,大聲喊冤。喊了幾句,卻發覺根本沒有聽,把心一橫,高聲呼起了才學會沒多久的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人是殺不絕的!漢jian走狗永遠沒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