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這化敵為友的本事,令君少優甚為嘆服。 且另有陳mama借機求楊黛眉恩典馮源祿外放一事,不但為私下藏掖的晉昌坊鋪子過了明路,更為自己兒子謀了個前程。又為楊黛眉搏得一份賢名討她的歡喜,更鞏固了自己在夫人跟前第一得意人的位置。一箭數雕,果然不可小覷。 君少優微微一笑,將寫壞了的一張大字團成一團扔進簍里。秋芙站在一旁侍立,開口笑道:“真不曉得當日郎君跟陳mama說了什么,竟叫陳mama想出了替兒子求娶春櫻jiejie的好手段。春櫻jiejie可是夫人最看重的大丫頭,現下夫人房里使喚的丫頭泰半都是春櫻jiejie調、教出來的,大家對她更是敬重。如今被陳mama討去做了兒媳,今后兩家里應外合,在府中更是說一不二了。難得陳mama如今又看重郎君,她得了意,郎君行事自然方便。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如此助力,郎君好計謀。” 君少優展顏笑道:“不過是隨意說兩句家常話,誰知道陳mama想到哪里去了,竟琢磨出這個主意來。” 這倒是真話,陳mama的手段當真叫他刮目相看。 秋芙眨了眨眼睛,眸中閃過一絲晦澀猜疑。沉默片刻,低眉斂目的說道:“春櫻jiejie聰慧機靈,又口齒伶俐,自然能討得夫人的歡心看重。哪里像奴婢這般笨嘴拙舌的,不能替主子分憂。聽說馮家的小子被恩典外放,夫人看重陳mama,放出馮家小子的時候給了他不少銀錢叫他安身立命。如今府中誰不稱頌夫人仁德寬厚,對待下人甚好。春櫻jiejie服侍了夫人一場,夫人舍不得她,只說讓她嫁過去后依然盤頭在夫人跟前當差。這白日風光當差,晚上歸家便自己做主子,也算是她的一番造化了。” 言語之間,有種說不清的意味在里頭,似是遺憾又是羨慕。再加上最后一絲若有還無的嘆息聲,更添了兩分悵然。 君少優漫不經心的瞥了秋芙一眼,開口笑道:“你若是有鐘意的人,也可以同我說個明白。你我主仆一場,念在你服侍我許多年的情分上,總不能叫你只羨慕外人風光。” 秋芙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眸,開口說道:“郎君說笑了。奴怎會有私相授受之舉,令郎君蒙羞。” “男歡女愛本就是平常之事,何況以秋芙jiejie的脾性,自然能做到發乎情止乎禮,又何談私相授受。”君少優盯著秋芙越發嬌俏清秀的容顏,調笑道:“咱們大褚風氣開放,并不似前朝那般拘泥刻板。秋芙jiejie很不必如此謹慎小心。也不知哪個小子有福氣能得jiejie的青眼。屆時我也向夫人求個恩典,斷不會讓你過的比春櫻jiejie差就是了。” 秋芙抬眼笑問:“郎君如此說,可是認真嫌棄奴婢愚笨,不配服侍在郎君身邊?” 君少優笑道:“怎么會。只是你盡心服侍了我一場,我總要為你的終身大事考慮。” 秋芙臉上閃過一絲羞怯,亮白小巧的貝齒咬著下唇,斯斯艾艾的說道:“郎君若是不嫌棄,奴婢愿意陪嫁到永安王府,生生世世服侍郎君才好呢。” 君少優淡然微笑,并不如何在意。只開口提點道:“女兒家在涉及到婚姻大事的方面總是羞澀扭捏不好直接開口。你倘或有別的想法,又不好意思跟我說,可以叫你老子娘來求見我。你盡心盡力在我跟前服侍這么多年,這點兒心意我還是能做到的。” 秋芙神色略帶遲疑的打量著君少優。只覺得這人的言談舉止太過認真,可神情卻又是漫不經心的。秋芙有些捉摸不透,不知道君少優這一番話究竟是閑來說笑還是真有此意。沉默片刻,秋芙欠身說道:“奴婢生是郎君的人,死是郎君的鬼。今后前程如何,單憑郎君吩咐。” 君少優搖頭哂笑,只覺得秋芙果然是秋芙,行事舉止一如從前那般喜歡討巧。她總是能恰到好處的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然后仔細觀察周圍的環境,再做出最為妥帖且留有余地的選擇。這份謹小慎微,是當年的君少優極為贊賞心疼的,而這份察言觀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君少優總是學不來。 秋芙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君少優,試圖辨別出君少優的真實心意。卻見他面無表情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秋芙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一抹沉吟,旋即躡手躡腳的走到案幾旁邊,動作輕緩的為之鋪紙研磨。神態溫婉,舉止嫻靜。叫人觀之便覺得寧心靜氣。 細微的硯墨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想起,君少優回過神來,反而覺得一陣心浮氣亂,旋即擺手示意秋芙先行退下,他想自己個兒靜靜的呆一會兒。 秋芙身形一僵,臉上閃過一絲郁郁不安,旋即乖巧的躬身告退。還不忘伸手幫君少優合上門扉,細致體貼之處,甚為盡責。 君少優身形一松,頹然的趴在桌案上。有些人有些事,一旦起了芥蒂便如千千結上系了個死扣,再怎么努力都解不開了。正如前世秋芙尋不到源頭的背叛,曾經讓君少優疑惑不解,終日琢磨。結果琢磨來琢磨去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反倒是心中的隔閡越來越深。到了如今,哪怕君少優明知此時的秋芙并無貳心,卻也不敢將信任托付。就怕有朝一日秋芙又心動反水,叫人防不勝防。 這種若有若無的生疏隔閡,想必秋芙也察覺到了。所以這幾日舉動更為謹小慎微,心思更為婉轉玲瓏。哪怕隨意說笑一句,她也能在腦子里過三四遍,琢磨著這當中是否另有深意。 君少優幾輩子都是個率性簡單的人。秋芙的種種舉動無形中給他帶來了更大的壓力。叫他深刻的意識到,兩人是再也回不去曾經那種默契無間。 君少優發現,自己無法對秋芙放下戒心。雖然這種猜忌對于今生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做過的秋芙來說,并不公平。可是于君少優而言,這世間早就沒了公平。有的,不過是人心。只可惜人心叵測,君少優是個魯鈍愚笨的人,他總是琢磨不透人心向背。 所以君少優只好用些心思幫秋芙尋個她覺得可心的人家,再為她置辦一副豐厚的嫁妝,也算全了兩人兩輩子的主仆情分。 正在沉吟間,君少優陡然聽到外頭一陣簾隴響動,有人在外頭道喜不迭。君少優抹了一把臉,起身出了書房。只見陳mama立在當地,滿面欣喜,正拉著秋芙的手不住說著一些討采頭的好話。秋芙亦是滿面堆笑的寒暄斡旋,兩人眼尖的瞧見君少優的身影,連忙過來道喜。滿院子的大小丫頭婆子也都簇擁著過來湊熱鬧。 眾多女人吵吵嚷嚷的聲音震得君少優有些頭疼,旋即按了按太陽xue,展顏笑道:“你們都說什么呢,七嘴八舌的,我一句也沒聽清。” 陳mama笑不攏嘴的欠身說道:“恭喜郎君,賀喜郎君。前頭小子傳話來說永安王已經派了媒人送雁請期,郎君的婚期定了,就在八月初八。那可是個好日子。” 君少優搖頭輕笑,他還以為有什么大喜的事兒。卻原來不過是他嫁人的日子定了。又不是即刻就要嫁人,瞧瞧把大家樂的。 陳mama瞧著君少優不以為然,有心示好。遂湊上前來堆笑道:“夫人對郎君的婚事可著緊的很。前頭的消息剛剛傳來,夫人便樂得賞了闔族下人三個月的利錢。說是府上好容易有了喜事,叫大家都跟著樂和樂和。這幾日夫人忙著給郎君置辦嫁妝事宜,幾乎夜夜都不好睡。只說要把郎君風風光光的嫁到永安王府。叫人瞧瞧咱們護國公府的氣魄呢!” 言下之意,是叫君少優不必cao心嫁妝的事情。就憑楊黛眉這么一通嚷嚷,這嫁妝必定只厚不薄。左右府里二郎君和大娘子都還未曾婚嫁,楊黛眉興許要借此事來個賠本賺吆喝,也叫外人瞧瞧她的賢良淑德,對待庶出子女比對待自己親生的也不遑多讓。如此名聲有了,家世不俗,一雙兒女議親的時候會更容易一些。 不過話說回來,楊黛眉就算是想在君少優的嫁妝上刻薄小氣也不能夠。畢竟是陛下親自下旨賜婚,滿京城的豪門仕宦可都拿眼睛盯著呢。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倘使護國公府在嫁妝的事情上扭扭捏捏的,恐怕會讓陛下覺得護國公府對于這樁婚事十分不滿。屆時掃了皇帝的顏面,又惹怒滿心火熱的永安王,可比任何事情都麻煩。 既然不甘不愿也得置辦豐厚嫁妝,還不如索性做得心甘情愿一些。省得叫外人看了熱鬧。想必陳mama也是以此為借口勸說楊黛眉的。 君少優眨了眨眼睛,瞬間明白了此刻情形。雖然他自負熟諳經濟之道,對銀錢一事并不如何在意。但想到最最小氣儉省的楊黛眉可能為了這筆豐厚的嫁妝心疼的滿心淌血夜不能寐,君少優便覺得心中大快。當即開口笑道:“夫人向來對我們這些庶出子女視如己出,少優感激不已。此事又勞夫人費神了。” “都是自家人,郎君何必外道。”陳mama笑著寒暄幾句,又說了一大車“夫人賢德”“夫人寬厚”的場面話,贏得君少優感恩戴德聲聲道恩,方才心滿意足的回去復命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府中上下為君少優出嫁之事忙的是雞飛狗跳。展眼八月在邇,又有禮部來人確定規格禮制。事關皇室威嚴,于細微處亦不可輕忽怠慢,免得貽笑大方。到了最后,闔家上下除了終日無所事事的當事人外,竟連外男君瑞清都坐臥不寧,成日里跟禮部、工部接洽,共同商討昏禮事宜。并整日盼著初八早早到來,“將君少優盡快打發出門,還我護國公府一個清靜”。 在這樣的心思下,苦苦期盼的八月初八終于姍姍而來。 第十二章 大褚王朝的婚嫁習俗,乃是在黃昏時刻方才舉行婚禮。所以君少優早間起來的時候,并沒有看到房里人著急忙慌人仰馬翻的備嫁場景。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該灑掃的灑掃,該置辦東西的置辦東西,一切事宜進行的有條不紊。 君少優呆愣愣的坐在床榻上,不覺便想到了上輩子自己求娶平陽公主的場景。彼時君少優剛過了殿試,博得狀元頭彩,正是風光得意揚眉吐氣之時。因平日里忙著埋頭苦讀立一番事業,對于大褚的習俗風情只是一知半解。誤以為大褚的婚嫁習慣和后世差不多,都要忙忙活活鬧將一整天。因此輾轉反側一夜不曾好睡,等到外頭天光微亮月明星稀之時就慌忙起身催促家下人準備迎親事宜,為此還鬧出了不少笑話。 之后自己對公主一往情深,猴急著就要把人迎娶進門的消息沸沸揚揚傳遍京中。引得親朋好友競相調笑。晚間進宮迎娶公主的時候,平陽還紅著一張臉面羞羞答答的埋怨自己,只說因自己行事輕浮,叫她被一群姊妹手帕交好一通打趣,真真叫人羞死了。 沒等說完話,一群公主貴女鶯鶯燕燕便簇擁著過來,口里不斷調笑著狀元郎果然是風流倜儻,不拘一格,行事作為頗有先朝名士之風范。難得對公主情深意重,連一個白日都等待不得,巴巴兒的求著把人立時接回家中寵愛方好。還問要不要求大家伙兒手下留情,讓郎君快些把公主接回家去。 聽的君少優更是滿頭滿臉的大汗,一疊聲的服軟告饒。平陽公主也在惱羞之下不住的拿著粉拳捶打他。君少優當時只覺得驚慌失措,不好意思,心里卻是甜甜蜜蜜很是充盈的。 如今時過境遷,明了大褚風俗禮儀的君少優再也不會鬧出當年那些舉止失儀的笑話。只是面上云淡風輕,鎮定自若了,心里卻覺得空牢牢的,一點兒也不踏實。 守在外間的秋芙留意到里面的動靜,連忙走進來服侍君少優穿衣洗漱,口里還不住說道:“郎君倒是好耐性兒,奴婢昨兒一宿都沒怎么睡過呢。” 君少優接過秋芙遞過來的干凈帕子擦了擦臉,古井無波的說道:“這有什么不好睡的。迎親的儀仗要等到晚上才來,你就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也耽誤不了正事。” “話也不是這么說。倘或是尋常的迎親嫁娶,奴婢也不至于這樣。可郎君卻不同,這可是奉旨嫁入王府呢。大褚朝開國以來,以男兒身嫁入王府的,郎君可是獨一份兒,由不得奴婢心中忐忑。”秋芙一面說著,一面拿眼睛窺著君少優,嘴里嘟囔道:“也不知道王府里頭的規矩大不大,郎君過的能否如意順遂。這護國公府就是千般不好,總歸是郎君生活十來年的地方。自今日去了王府,好在永安王對郎君十分看重。想必府中的下人也不敢不敬重郎君。” 君少優沉默不語。一時被秋芙的話刺痛內心,縱然他這幾日百般勸慰自己要隨遇而安,可內宅規矩到底與外頭不同。想到自今日起自己一身榮耀安危竟然要靠另一個男人的施舍,一身榮辱都與另一個男人休戚相關,君少優便覺得郁郁不能開懷。 秋芙見狀,頓悔失言。訕訕的站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勸解。 君少優瞧見秋芙不知所措的模樣,擺手說道:“餓了,叫下人傳飯來。” “是。”秋芙微微欠身,立刻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