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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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鹿鳴蒹葭,是一處典型的江南庭院。有水的地方靈氣也足,踮足眺望,寺院佛塔掩映在山水間,一切熟悉而親切。運河、西湖還有吳山,原本在一條斜線上,既到了西湖,離家也就不遠了。算算腳程,要是坐轎走上三刻鐘,大約能到南宋御街。 肖鐸這回的應酬不同于以往,整晚都沒回來。音樓站在檐下嘀咕:“他又不喝花酒,難不成在外頭打了一夜馬吊?” 彤云正給她收拾東西,抽空道:“誰說太監不能喝花酒?您上八大胡同里瞧瞧去,到處都是喬裝改扮的內侍。點不了姑娘點小倌兒嘛,我告訴您,越是自個兒欠缺的東西越是稀罕!我以前和人瞎聊時聽說的,御馬監有位監官隔三差五上勾欄院,一個堂子里的小倌都叫他玩兒遍了。后來沒人敢接他的買賣,說他手黑,往死里整治人。怎么整治法呢,我給您學學……”她把腰上絳子扯起來,往上彈指,就跟彈琵琶似的,邊彈邊笑,“您瞅瞅,這不是活要了人命了嘛!” 音樓明白過來,捂著嘴笑不可遏,“這個缺大德的,難怪花錢也沒人搭理他。把人吃飯家伙彈壞了,人家不恨出他滿身窟窿來才怪!” “可不止這些。”彤云說這個最來勁,左右看了沒人,壓著聲兒道,“他兜里還揣根搟面杖,您只當他一晚上花幾十兩銀子光活動手指頭?錯了,他連人屁股都不放過……”實在是穢聞,說不出口,后半截只能忍住,讓她自個兒琢磨去了。 音樓聽得害怕,“太監這么作踐人,李美人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吧!”她有種兔死狐悲的感慨,突然又惶駭起來,肖鐸面上看著挺好,背著人又是怎么樣的呢?太監或多或少總有些怪癖,他這種身份,就是弄死個把人也不會走漏風聲吧! 彤云就是個惟恐天下不亂的主兒,還在邊上添柴火,“太監的事兒,三天三夜都講不完。老話說吃哪兒補哪兒,有的太監想回春,牛鞭驢鞭壓根兒不入他們眼。您知道嗎,他們吃人鞭!像東廠那種地方,還有刑部、都察院,十七八歲的人犯了事兒要上菜市口,砍了頭不叫家里人收尸,太監們早就張羅了。挑要緊的東西挖下來,洗洗涮涮,扔到爐子上加冬蟲夏草燉鍋子,據說大補。” 音樓白了臉,“你能不能揀點兒好話說?非叫我把隔夜飯吐出來?” “別呀!”彤云笑道,“我是胡謅,您別信我。得了我不吭聲了,趕緊準備好,咱們家去吧!” 大門上早就停了轎,東廠的人也換了便袍,都在外面等著呢!音樓把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全打掃出去,撐起紙扇整了整馬面裙,搖搖曳曳出了二門。 二檔頭叫容奇,挺斯文的名字,但是長相不斯文。水里來火里去的人,臉上刀疤就是他戎馬生涯的見證。這種悍然的面貌往邊上一站能辟邪,平常板著臉目露兇光倒罷了,遇著逢迎的時候也要笑。這一笑可遭了災了,橫rou絲兒像雨前的云頭那樣堆疊起來,一重接一重,看得人七葷八素。 他彎了腰,殷勤地打簾請她上轎,“督主早前吩咐過,小人們只送娘娘到巷口,怕太張揚,叫左鄰右舍看著不好。”說著遞個竹管做的哨子過來,“娘娘遇著事兒不必驚懼,咱們奉命護娘娘周全,并不會走遠。您要傳人就吹這個,哨聲一響,刀山火海小人們轉眼就到。” 東廠內部似乎是沒有秘密的,她的身份檔頭們都知道,加之這趟南下經皇帝首肯,所以人后稱呼上并不避諱。音樓道了謝,剛坐進轎子里就看見曹春盎抱著拂塵從岸邊上跑過來,邊跑邊招呼,一頭叫留步,一頭催促后面提盒的伙計快跟上。 到了近前滿臉堆笑打躬作揖,“督主公務上忙,今兒在繡坊約見外邦人談訂單上的事兒,您走他不能相送,打發奴婢來瞧瞧。您回去不能空著兩手,督主早命人備好了盒子,禮上不能短,沒的叫人說咱們不周全。” 彤云聽得直咋舌,果然太監出身的就是揪細,還管著回門送禮,這份上心的勁兒,要是沒點想頭,能那么事無巨細?她上去接盒,悄聲問曹春盎,“督主這買賣要談多久?” 曹春盎不大點兒人,派頭倒很足,昂著腦袋說:“這我可答不上來,得瞧洋人爽不爽利。遇上爽快人,半天就下單簽契約了;遇上斤斤計較的,三五天不在話下。”轉回身對音樓笑道,“督主說了,請娘娘回去給老太傅帶個好兒,督主得了閑再上門拜會。” 音樓點頭應了,放下了轎簾。四個番子抬桿兒上肩,練武的人腳程快,沒消多久就到了南宋御街。停轎得挑僻靜的地兒,音樓下了轎,容奇囑咐幾句就帶人離開了。 又站在老家的路上,熟悉的市口熟悉的巷子,是她魂牽夢縈的地方。幽幽的石板長街,每一步都滿載回憶。音樓興匆匆帶彤云上臺階,指著那彎彎曲曲的小徑道:“江南的青石路和北京的胡同不一樣,江南的更婉約細致些。我最喜歡下雨天,雨水一沖,石板路上能倒映出人影來。”縱了幾步到門樓下,再朝前一比劃,不遠處有對石獅的宅子就是她的家。 她幾乎沒有再想別的,很快邁進了高高的門檻。門上管家迎上來,仔細看來兩眼,訝然叫了聲“二姑娘”。 “林叔,”她笑起來,“我回來了!家里人呢?老爺呢?” 林管家這才回過了神,忙命人接她帶回來的食盒,吩咐小廝進去通傳,自己堆著笑過來行了一禮,“我還當眼花了,以為哪家娘子走錯了門,萬萬沒想到是您!”邊說邊往屋里引,“二姑娘一路上辛苦了,這是從京城回來?”說著回頭朝門上看,“您不是進宮做娘娘了嗎,怎么帶著個丫頭就回來了?” 音樓被他問得不知怎么回話才好,仿佛應該衣錦還鄉的,單她和彤云兩個人有點像逃難,難免叫他瞧不上。 下人綿里藏針她倒不甚介意,要緊的是她爹,她隨口敷衍著:“皇上都龍御歸天了,哪里還有娘娘可做!” 林管家哦了聲,不說話了。對掖著袖子踱出門,站在廊下吩咐人搬院里的盆栽,把她們干晾在堂屋里,連個上茶的人都沒有。彤云看了她主子一眼,她眼觀鼻鼻觀心坐著,遭慣了冷遇的人,似乎對一切逆來順受。自己是個暴脾氣,這么無禮的態度比京里放閻王債的還要討厭,她低頭道:“您瞧見了嗎?一個做奴才的就這么對主子?步太傅真好規矩,官兒不做了,連下人都調理不好,長了這么對勢利眼!” 她讓她別說話,因為隔窗看見父親來了。 步馭魯是讀書人出身,舉手投足自有股子文人的傲氣。穿一身月白直裰,頭上戴四方平定巾,容長臉兒,長相倒很文質,但是眉毛疏淡,顯得不夠沉穩,這種面相的人,性情十有八/九飄忽不定。 音樓是剪不斷的骨rou親情,見了父親早就熱淚盈眶了,跪在步太傅跟前只管磕頭,“女兒離家三月,日夜惦念父親,今兒看見父親身子骨健朗,心里才算安穩了。” 她伏在地上看不到她父親的神情,良久才聽見他長嘆了一聲,“我原指望你光耀門楣,沒想到是這樣結局。你是怎么回來的?到底宮里封了才人,有正正經經的詔書,論理不該發回鄉里……莫不是逃宮么?這可是株連滿門的罪過,要果真如此,什么都別說了,跟我上縣衙領罪去吧!” 音樓一時沒轉過彎來,她本以為父女重逢,總有一番感人肺腑的話要說。父親心疼女兒的境遇,至少問問是怎么逃脫了殉葬,又是怎么長途跋涉回到杭州的,沒想到兜頭一盆冷水澆上來,怕她連累家里,要把她送進縣衙撇清關系。 她有些傷心,但還是強打起了精神,不過也不是一根腸子通到底了,懂得保留三分,也探探父親的口風,只道:“當今圣上圣明,念在您教過他課業的份上赦免了我。這趟朝廷里有人南下辦差,就發恩旨準我回來了。” 發恩旨,這是什么樣的恩旨?步太傅滿心郁結,唯難表述。今上的確曾在他門下,不過這位天子為王時并不受重視,他也沒怎么看顧過他。就是因為交集得不多,所以名頭上施恩,暗地里斷送步家的前程吧!女兒嫁出去了,哪里還有接回來的道理?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就算休還娘家了嗎?這倒好,擱在家里是個寶貝,受過晉封的,簡直是個燙手的山芋,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煩悶地在地心旋磨,隔了陣子才想到叫她起來。回身看了這個女兒一眼,她垂首立在那里,倒像沒受什么苦,氣色很不錯。他厭棄地調開視線,這丫頭打小就是這樣,什么事都不從心上過。別人眼里天塌下來了,她卻還能吃得下睡得著,這么沒心沒肺,實在叫人恨得牙根癢癢。這會兒沒事人一樣的回來,回來干什么?好吃好喝地供著,讓人背后戳脊梁骨,說步家女兒干了兩個月的才人,又叫宮里打了回票? “朝天女好歹還有個說法,你這樣的算什么?沒叫出家也沒叫守陵,倒也奇了。”他煩悶地擺了擺手,“罷了,兄弟們也不稀圖收你蔭及,外頭呆不下去,除了回我這當爹的家門,也沒別的辦法,誰叫我養了你!原來那個院子也別住了,我叫人騰出后面的屋子來,你帶著你的人過去。沒事也不要亂走動,免得落了人眼。” 音樓簡直驚呆了,父親以前雖然倨傲,有些話說起來不中聽,可那是他的性格,他們做兒女的沒有挑父母錯處的道理。現在她九死一生回來了,聽他語氣毫無舐犢之情,字里行間還頗有責怪她沒有蹈義,給家里兄弟掙功名的意思。她只覺渾身發涼,六月的天氣,額頭上一片白茫茫,手心里捏了滿把的冷汗。為什么會這樣呢?她不是他親生的么?怎么能盼著她去死呢!連原先的屋子也不讓她住了,讓她去住后院,她成了他的恥辱,羞于讓她見人。 她吞聲飲泣,這是什么道理?該進宮的不是音閣嗎?她替了她,現在還落一身埋怨,她的怨氣和誰發泄? 彤云看不過眼了上去攙她,“主子別哭,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當您掉眼淚?咱們不是沒處去,還是吹了哨子叫他們來接,早早兒離了這里干凈!” 步太傅一肚子埋怨的當口,聽見下人敢唱反調,這一發火還了得?炸著嗓子呼喝:“哪里來了賤婢,到我這里逞起威風來!叫他們來接?他們是誰?別不是哪里下三濫的混賬行子,帶壞了我步家的女兒!” 音樓哭得倒不過氣來,彤云卻不是善茬,既然有肖鐸撐腰,這世上還有不敢干的事兒?正打算反唇相譏,門外有腳步聲急急趕來,抬眼一看是個穿喜相逢比甲的婦人,戴狄髻插簪花,看見音樓一口一個我的兒,悲聲嗚咽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上吐下瀉,目測要掛……明天更不更不確定。 這樣也好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212 19:52:23 綠葉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212 19:31:35 田非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212 16:42:52 joyce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212 11:25:09 嗯吶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212 11:05:46 illogic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212 09:12:25 加菲貓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212 00:47:03 鞠躬感謝! 第39章 壓重門 音樓的母親早年亡故,看這婦人的穿著打扮,應當就是步馭魯的正頭夫人曹氏。 曹夫人做戲是把好手,把音樓抱在懷里看,從頭到腳每根頭發絲都摸遍了,哭天抹淚道:“我苦命的兒,在外頭經歷那許多,我瞧著人都消瘦了。如今回來了,在家總歸千日好,到我跟前我也盡得了心了。你垂髫之年沒了親媽,養在我身邊十來年,一對姊妹花兒,在我眼里是一樣的疼。你進京,這幾個月來我哪一日不在牽腸掛肚?總和你父親說起你,夜里哭得了不得,睜著眼睛整晚睡不安穩。前陣兒說先帝駕崩,我也托了你舅舅進京打聽,唯恐你要殉葬,我對不起你過了世的姨娘。今天你囫圇個兒到了家,我心里真是歡喜,即刻死了也瞑目了。” 她洋洋灑灑長篇大論,連步太傅都有些鬧不明白了,扯了她的衣袖道:“發什么昏?嫌家里不如意的事還不夠多嗎?既然回來了,推是推不掉的,正好你在,把后面院子收拾出來安置她。從宮里趕出來的,還有什么臉面立足?將來傳出去也不是個好名聲。我看暫時留在府里,等過幾天叫老三送她回盱眙老家去,眼不見為凈也就是了!” 曹夫人一聽就惱了,狠狠瞪著他道:“你就是這么當爹的?虎口里逃生的孩子,到了你身邊還要往外推,我瞧你是豬油蒙了心!誰說宮里出來的就沒臉見人?咱們是得了恩旨的,是幾輩子的造化!倘或沒有品級倒罷了,她是才人,吃著朝廷俸祿,哪一點叫你沒臉?回頭許人,女婿好壞要咱們挑撿,門第不夠的還瞧不上眼呢!”說完了轉過身來安撫音樓,“走了那么遠的路,風塵仆仆的,想必也乏了。我叫人伺候你進去換身衣裳,梳洗梳洗,過會子娘有話和你說。” 音樓的心早就冷了,她回來只沖著父親,眼下是這樣的情形,還有什么可說的?曹夫人的手段她也見識過,當初騙她頂替音閣就是這模樣,如果不是有事相求,斷不會這么和顏悅色。 到底還能耍什么花樣呢?她還有什么利用的價值?她把眼淚擦干,木著臉道:“我是水路回來的,并不十分辛苦。梳洗就不必了,您有話只管說吧,咱們自己人,哪里用得著拐彎抹角的。” 曹夫人聽了微一頓,便不再客氣了,讓她在帽椅里坐下,自己隔著香幾坐在另一邊,探過手來緊緊攥住她,長嘆一聲道:“我的兒,你想過往后怎么料理么?我是說當初進宮……”她看了彤云一眼,外人在場,似乎不太好直言。 音樓知道她要提冒名的事兒,彤云心里門兒清,也用不著避諱什么,便道:“這丫頭從我進宮就跟著我,母親有話但說無妨。” 曹夫人又看彤云一眼,這才道:“你能回來是天大的喜事,也湊巧得很,明天是你姨娘的忌日,咱們進廟里籌神還愿,再請老和尚打幾天平安醮。只是……我現在憂心的是另一宗。人人都知道步家大姑娘進了宮,音閣這幾個月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想進了王府就是了,可如今你回來,再叫她去南苑,萬一有點疏漏,兩下里夾攻,問起罪來誰也擔待不起。我的意思是,實在不成就換回來吧!橫豎南苑王府只問了生辰八字,還沒有見過人,你去了,那頭也不知道其中底細。” 簡直是聞所未聞,一而再再而三,虧這女人有臉說出來!彤云真替她主子不值,日思夜想著要回來,誰知到了家面對的是這樣冷血無情的父母。 她有些擔心她,低頭看她,果然她手指緊握成拳,擱在膝頭微微顫抖著,半晌才道:“母親的意思是我還得頂替音閣,嫁進南苑王府做妾么?”真是一把好算盤!嫌做庶福晉位分低,臨時又反悔了,寧愿頂著才人的銜兒等好女婿上門么?她氣得心肺都疼了,轉過頭看她父親,“爹的意思呢?應該換回來么?” 步太傅起先弄不清曹氏的用意,后來漸漸聽明白了,再三斟酌,發現這個提議真不錯。和南苑王府結親本來是好事,可惜庶女的名分拿出去終不響亮,最后連個側妃都撈不到。音閣是他的掌上明珠,生來受不得半點委屈,到那里怎么和人低聲下氣?倒是音樓,面人一樣的性情,遇到多少不公都能活下去。橫豎她是不在乎的,三句好話一說就沒了主張,叫她去她樂顛顛的也就去了。 步太傅繞室慢慢地踱步,“你母親為你著想,你該好好謝謝她才是。譬如你這樣的境況,能進南苑王府做侍妾也是好的。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武則天當初不也是個小才人么!只要留住了王爺的心,日后升上一等也不是不能夠。” 天底下稀奇的事多了,但像這么無恥的長輩真是叫人開了眼。原來一再讓她給音閣做替死鬼都是為她好,她不但不能怨恨,還應該感激他們。 音樓哭過了,心也變得冷硬了。她天天惦記的家,不把她拆吃殆盡誓不罷休。她的母親是通房出身,活著的時候不得父親寵愛,連帶著她這個女兒也不受待見。既然這樣,她還有什么可留戀?她心里攢著一把火,索性放任它燒起來,把妖魔鬼怪都燒得片甲不留! “二老替我cao持這許多,我要是不領命,也太不識抬舉了。”她端坐著,抿嘴一笑,“那就這么辦吧!我去南苑王府,替爹攀上一門姻親,將來哥哥們仕途也能更順暢些。” 彤云嚇了一跳,沒想到她會破罐子破摔。她身上有太妃的銜兒,皇上又一門心思要接進宮去的,要是無緣無故被嫁進了南苑王府,上頭怪罪下來,步太傅滿門都是死罪。 解恨是解恨了,可也把自己給毀了,何苦呢! 步太傅和曹夫人卻都滿意了,要不是王府上一位老太妃剛薨,音閣只怕早就送進去了。萬幸得很,音樓這時候回來,是音閣的造化。 親人之間也不是無條件愛和抬舉的,這句話在步家得到了充分的驗證。音樓一點頭,步太傅的態度立刻有了大轉變,那張棺材板一樣的臉上有了笑模樣,連連夸贊她懂分寸、福氣好。 福氣到底好不好,哪個心里不知道?音樓正要敷衍,忽然聽見外面腳步聲大作,是官靴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響。抬頭一看,正門上來了一幫穿公服的東廠番子,領頭的人不等招呼已經到了廊下,撐著傘帶著笑,一個流轉的眼波拋來,秋水盈盈,當真是風華絕代。 “看來咱家來得正是時候。”邊上人接過他的傘,上前解開領上金扣,把冰蠶絲的披風取了下來。他斜眼看步馭魯,“一別多年,太傅可還認得咱家?” 是肖鐸來了!音樓剛才無依無靠,只有自己挺起了身腰咬牙扛著。可是他一現身,她霎時像魚膘上扎了個針眼兒,什么勇氣膽色都沒了。滿肚子唯剩委屈辛酸,哭喪著臉,扭過頭去拿肩頭擦眼淚。 她的每一個小動作都在他眼里,他臉上笑意不減,眉宇間卻已然有了肅殺之氣。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她不聽人勸,非要碰了南墻才知道傷心。這下子好了,人家又要打她主意,步馭魯生這個女兒就是用來填窟窿的。 做爹的不心疼,有他來心疼。原和洋人談交易,左思右想不放心,唯恐她吃了虧,急巴巴趕過來,還真撞個正著! 步太傅朝中為官十幾年,提起東廠就頭皮發麻。心頭惶恐起來,也不知是哪里欠妥,引得這些朝廷鷹犬登門上戶來。肖鐸這人他也打過幾回交道,當年他辭官的時候他已經接任東廠提督了,年輕輕的后生,甫上臺就弄出一片腥風血雨,現在提起來還就有余寒。 他如今沒有官銜傍身,忙攜了曹氏斂神參拜,“不知廠公駕臨,有失遠迎了。” 肖鐸抬了抬手,慢悠悠道:“太傅不必多禮,您老人家雖辭官歸故里,畢竟還有生員的功名,咱家可受不起您的大禮。” 步太傅戰戰兢兢自謙一番請他上座,又讓嚇傻的家人上茶,站在一旁察言觀色,只不敢造次。 欺軟怕硬的人最叫他瞧不上,對閨女呼呼喝喝一副天王老子做派,看見他倒沒鋼火了。他乜斜音樓一眼,他今兒來就是給她出氣的,非得叫步馭魯吃足暗虧不可!打定了主意,接下來就好辦了。他和煦地笑了笑,“太傅大人請坐,這么拘著,叫咱家也不自在起來。算算時候,太傅辭官有五六年了,這一向可好啊?” 他在那里閑話家常,別人看來卻是討命的符咒。步太傅應個是,“托圣上和廠公的福,家道還算過得去。倒是廠公突然駕臨寒舍,步某來不及籌備,怠慢之處,請廠公恕罪。” 他嗯了聲,“娘娘沒有告訴您,她和咱家一路同行么?這回咱家是奉了皇命到江浙一帶辦差,原以為手上的事兒夠cao心的了,沒想到今兒湊巧了,遇上了太傅大人開的這么大個玩笑。” 步太傅悚然一驚,腮幫子上的rou連跳了好幾下,打拱作揖道:“廠公言重了,某在鄉間一直安分守己,何來玩笑一說呢!一定是廠公聽信了什么謠言,對步某有些誤會了。” 他摘下腕上珠串慢慢盤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太傅大約忘了我東廠是干什么營生的了。東廠之職,訪謀逆妖言大jian惡等,上至王公大臣一言一行,下至黎民百姓柴米油鹽,沒有一樣能逃得過東廠耳目。向來只有我東廠想不想查,沒有查不查得到的說法。太傅大人今兒把話說滿了,恐怕不太好吧!太傅要是個聰明人,就不該在咱家面前耍心眼子!咱家問你,當初太傅應府衙點卯,稱進宮待選的是正頭嫡女,可今兒嘴里xiele底,分明是以庶充嫡瞞騙朝廷。”說到這里面色驟變,突然拍案而起,轟地一聲響,驚壞了在場的所有人,“這樣的罪責,太傅作何解釋?” 他這一番驚天動地的動靜,立刻引來了十幾個彪形大漢來,步太傅一看架勢,嚇得三魂七魄俱飛到了九霄云外。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再多狡辯也無濟于事。東廠番子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惡鬼,你嘴越硬,落到他們手里日子越不好過。他顫抖著,帶著曹氏一同跪了下來,“事出有因,步某一時糊涂才犯下滔天大罪,廠公積德行善之人,且看在步某一片拳拳愛女之心的份上,網開一面繞我性命吧!” 肖鐸冷冷一笑:“拳拳愛女之心?娘娘不是太傅的親生骨rou么?周全了一個,叫另一個冒著殺頭之罪李代桃僵,太傅這樣做,實在偏心得厲害啊!” 似乎也觸到了一點痛肋,步馭魯的臉色十分尷尬,但也是轉眼,立刻又言之鑿鑿道:“廠公有所不知,只因為大的那個自小有不足之癥,逢到變天就咳嗽氣喘難以自抑,這樣的身子骨,怎么進京侍奉先皇呢!步某也是利欲熏心了,祈盼女孩兒有出息,悄悄讓兩個女兒對調了一回。如今知罪了,請廠公網開一面,步某愿進獻身家,以答謝廠公活命恩典。” 步馭魯這老狐貍,避重就輕很有一手,到現在還在為自己開脫。肖鐸看了音樓一眼,她轉過臉去,想必也在對她父親的滿口仁義感到不屑。看清了好,看清了就把肩上的擔子放下了。他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匍匐在地的兩個人。愿意花錢消災,倒也是個妙方兒。不過仨瓜倆棗想打發他簡直是異想天開,音樓不能白擔這些風險,所有的錢用來給她添妝,叫她以后在宮里的日子過得富足,也是他步馭魯對閨女的補償。 “如此就看太傅大人的誠意了。”他抬手一揮,把東廠的人都叫退了,自己親自上去攙扶,又換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太傅的難處咱家知道,十個指頭還有長短呢,一碗水端不平的父母多了,不過像太傅這樣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卻沒有幾個。太傅和咱家也曾同朝為官,相逼得太急,顯得咱家不仗義。可是太傅當替幾位公子想想,一位推官、一位都指揮經歷、還有一位宣撫司僉事,都是才冒頭的六七品小吏,鋪好了路,他日前途不可限量矣。” 這么一說,不單是花錢買平安,更是花錢捐官做了。步太傅又懼又喜,點頭哈腰道:“有廠公這句話,就是給步某吃了定心丸了。只是在下辭官多年,日子勉強過得,廠公看……多少相宜?” 肖鐸嗤地一笑:“太傅明白人兒,官場上行走這些年,怎么還來問咱家?”橫豎不會是一筆小數目,不掏光他的家底,對不起音樓受的這些委屈。不過步太傅要拿她送進南苑王府,這倒是個有意思的主意。他踅身坐回帽椅里,數著佛珠道,“先頭太傅說要和南苑結親,咱家想著,既然事已至此,各歸各位也是正理。咱家和娘娘有過同船的交情,趁著還在余杭,把親事辦了,咱家也好送娘娘一程,太傅以為如何?” 第40章 一枕春 步家人肯定求之不得,音樓卻大感意外。她本來也是一時憤懣才答應的,后來轉念一想又后悔了。皇帝之所以答應讓她南下,就是因為有肖鐸隨侍左右。要是莫名其妙嫁進了南苑,肖鐸護衛失職,那她的意氣用事就給他捅了大婁子。步家一腦門子官司是惹下了,他的眼藥她也給他上足了,他心里八成要怨她辦事不經腦子。 她以為他會想法子轉圜的,沒想到他居然應承了。她又是哀怨又是難過,他一定生氣了,再也不愿意和她夾纏了。她沒了父母庇佑,現在又得罪了他,這下子真的陷入山窮水盡的境地了。 還要送她出閣?她稀罕他送么?她頹然站起來,對步太傅行了一禮道:“女兒乏累了,先回房歸置東西。父親和廠臣敘話,我就不相陪了。” 步太傅才要點頭,肖鐸卻懶懶出了聲:“娘娘留步,臣和太傅大人的話也敘完了,這就要回行轅去。娘娘還是跟臣走吧,等到了出閣的日子再回步府也一樣。” 他這么安排叫步太傅不解,到了家的女兒做什么還要被帶走?他遲疑地拱了拱手,“小女雖離家三月余,府里一應的吃穿用度還是現成的。廠公行轅好是好,畢竟不如家里方便。這一路已經勞煩廠公了,再多叨擾怎么好意思呢!” “太傅難道怕咱家吃了令愛不成?”他笑起來,眼中流光溢彩,“讓娘娘跟臣去,自有臣的道理。” 什么道理含糊其辭,誰能追著問呢!他既然堅持,步太傅也沒辦法,只得頷首應準。 他站起來,優雅地一抖曳撒,吩咐云尉道:“你帶幾個人,等太傅大人籌備好了再回鹿鳴蒹葭。我出來半日也倦了,得回去歇一陣兒。”對步太傅抱了抱拳,“如此咱家就先告辭了,久不在外辦差,稍一行動就累得慌,失禮失禮。太傅大人和那頭議準了日子派人通知咱家,屆時咱家要來討杯喜酒喝的。” 這么尊大佛,簡直比小鬼難纏得多。他算計你,你連怨言都不能有。步太傅心里苦成了黃連,臉上還要堆著笑,弓腰塌背把人送了出去。人一走,夫妻倆對視一眼,嘴角扭曲著,礙于邊上幾位千戶等著運錢又不能合計,唯有長嘆——這是把刀架在脖子上要錢啊,留下的還不是一兩個人,得多少才能叫他們滿載而歸?肖鐸果然手黑,太監都是沒人性的,骨頭里也要炸出二兩油來。怎么辦呢,地契房契趕緊的變賣折現吧,興許還能解一解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