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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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鐸臉上喜怒難辨,他靜靜聽那主仆倆你來我往,覺得這兩人恐怕是不好分的。也沒見過這種相處的模式,誰也沒把誰的身份當回事,倒比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夫妻還真切些。 “罷了,娘娘既然撒不開手,帶著也就帶著了。只不過臣告誡娘娘,牽掛得越多,弱點也就越多。” 音樓大喜,尚且體會不到他說的那些,忙扯過彤云努嘴,“還不快謝謝督主!噯,我早說督主是好人,看看,果不其然啊!這份心田,叫人怎么感激好呢!” 他不聽她絮叨,也沒受彤云的參拜,只管轉過身在前面引路。 山里入夜起了薄薄一層霧,偶有嵐風吹過,他袍角翩翩,隱約帶起若有似無的一縷瑞腦香氣,那么漫不經心又充滿目的性,因為矛盾,漸漸顯得有人情味起來。 第17章 苦難雙 大宮門在兩山之間,從七拱橋下去還有一截神道,步行一刻鐘方才抵達。 彤云攙著音樓踏出門檻,漢白玉臺階下停了一輛黑漆平頭車,車楣上挑一盞燈,因為地勢比較低,離得有點遠,在漆黑的夜里光線模糊,只看見車前有一個穿青衣戴襆頭的人靜待著。想來肖鐸是怕聲張了,所以唯帶一個駕轅的長隨。 他挑燈前行,回頭低聲叮囑,“臺階高,仔細腳下。” 音樓提裙跟在他身后,畢竟往常侍候過人的,也不是自顧自走。身子偏過一些,雖不來攙扶,卻也小心翼翼看顧。待到了車前替她打簾,和聲道:“娘娘身上戴孝,未免叫人側目。臣在車里替您準備了衣帽,娘娘換上好行走。” 音樓道了謝登車,車里寬敞,借著檐頭的燈看,座上整整齊齊擺著一身衣裳,蜜合色遍地金褙子,底下一條青金馬面裙。彤云伺候她換好了穿戴,又來拆她頭上孝髻,因為黃楊木簪子別得太緊,兩手拆得直打顫,不住嘴嘀咕著:“這晦氣的行頭,總算能夠卸下來了。咱們到了外頭不和宮里的事沾邊,能松快一天是一天。主子您才進宮一個月,我足有八年沒離開紫禁城了。我是七歲應選的宮女,起先在尚宮局困著,因為人不伶俐,跟在人屁股后頭干了兩年灑掃。后來分派主子,東一個西一個,前前后后服侍了十來位。我和您說,好些主兒是我看著一路走過來的,封了貴人封了嬪,可沒一個待見我,讓我做掌燈的差事,連夜添燈油。我以為這輩子就是困在永巷的命,沒曾想遇見了您,還有這福氣跟您出宮走走,真是時來運轉。等以后您發跡了,千萬別像她們似的,奴婢如今一顆心都在您身上啦!” 音樓現在人挺放松,也有閑心打趣她,“她們不待見你是你鬼見愁,也不能全怪她們,誰讓你是個碎嘴子!不過你運道不錯,跟了主子我,不說將來發跡,橫豎餓不著。你沒聽見肖廠臣說么,他那兒管飽啊!” 彤云感嘆萬千:“肖掌印一定很有錢!” 這么點人生理想,只限于餓不著,其實也不用心寒,宮掖里本來就是這么回事。鄴宮建成時面積并不大,后來遷都,才造了這么一所煌煌的紫禁城。地方廣了,所需的人手也多起來,每三年一次征選宮女,只進不出,日久年深便堆積壅塞了。到眼下算算,闔宮幾萬的宮人,一個顧及不到就聽見哪殿哪所又餓死了人。當然妃嬪宮里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那里永遠是一片晏晏笙歌的氣象,哪里會被那些餓殍的駭人消息沾染到!也只有她們這些塔底的人,才會為了生計發愁。 兩個人在車里都施排好了,彤云爬過來在她身邊倚著,悄聲道:“主子,咱們什么時候再回宮去?” 音樓茫茫看著車頂,“怎么?剛出來又想回去?” 她說不是,“咱們要好好算計算計,如果回了宮,皇上怎么安排您。”她在她耳邊說,咻咻的鼻息噴在她耳廓上,“如果一定要回去,您只能頂著太妃的名頭留在壽安宮么?到時候可不是和關老爺住街坊了,是和榮安皇后。”見她還是一臉迷茫,越性兒說得透徹些,“您說后宮誰的權力最大?” 音樓琢磨了下,“皇上。” “皇上管著前朝,后宮是家務事,他老人家除了及時行樂,吃喝拉撒的事兒未必上心。” “那就是皇后。”她覺得非帝即后,這下子總靠譜了,“國也同家,皇后母儀天下,是內當家。” 彤云慢慢點頭,“話雖如此,但是皇后也分人,有人干得風生水起,有人干得灰頭土臉。”看她還是稀里糊涂的,最后終于不耐煩和她兜圈子了,她這人一時清醒一時糊涂,你說她笨,要緊時候來得聰明;要說她聰明,舉例子三句不離“我們鄉里”,太長遠的東西考慮起來唯恐費神,一心只看腳前這一小塊地皮。她手卷喇叭和她咬耳朵,“奴婢這么跟您說,橫豎您要跟著皇上的,咱們何不掙個體體面面的頭銜?庶母兒媳婦,廟里轉一圈就跟鍍了金似的,回來沒有不另外晉封的。您好好巴結著外頭那位,以前榮安皇后掌事,肖掌印靠她起家不能對她怎么樣,如今他根基穩固了,新皇后都少不得看他三分臉色。您使出渾身解數抱緊他的腿,要是叫他對您另眼相看了,宮里就沒人敢欺負咱們。日后別說吃香的喝辣的,就是橫著走,也沒人能拿您怎么樣。您想想,大伙兒一塊吃席面,分派螃蟹的時候您的蟹蓋兒比人家大一圈,您心里痛快不痛快?” 音樓本來是個無可無不可的散漫人,但是這種實質性的對比放在眼前,也能知道彤云的話是金玉良言。她點頭不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會的東西不多。做菜不行,我只會吃。詩詞歌賦倒略懂些兒,不過人家是干實事的人,不一定有那閑工夫對月吟詩。要不推牌九?我在閨里和人取樂,每回都大殺八方,牌技還算了得。” 彤云忍不住扶額,“您還有別的長處沒有?除了賭錢擲骰子,就沒有一點和婦德婦功沾邊的么?” 她訥訥道:“繡花裁衣裳我也會,可那個費功夫,袖口領口三鑲三滾,再加上膝瀾行蟒,那要弄到多早晚?” 確實,太費時候,別等進宮還沒能把東西送出去,那所有的努力都打水漂了。彤云這會兒也不知道怎么和她說,其實早年宦官管束還很嚴,到了近幾朝因為司禮監、御馬監的權力越來越大,太監們行事也日漸跋扈,外面甚至有宮監搶人/妻女的事發生。真像別人那樣舍得下臉,兩頭都不放松,才是穩當的保障……罷了,畢竟是底下人,調嗦著主子往邪路上走未免不像話。橫豎車到山前必有路,倚仗也是互相的,單靠討好畢竟不成事。 泰陵離城三十里,夜路難行,走得也慢。車輪在黃土壟道上轆轆前行,間或遇見石礪便老大的一個顛簸。音樓坐不住,擰過身子開窗往外看,皓月當空,肖鐸策馬走在前頭,馬背上的身形勁松一樣。她倚窗看了一陣,再隔許久回想起來,賞心悅目之余也另有彷徨在心頭。 “廠臣,”她喚他,聲音低低的,唯恐四周沉寂,太唐突破壞了那份寧靜,“今晚咱們趕得及進城么?” 肖鐸拉了馬韁放緩一些,和她車身齊頭并進,略矮了矮身子好看見她的臉,復四下探看,淡聲道:“照現在的行程,天亮前進城不成問題。只是勞累娘娘,夜路不像白天,走起來費時費力些。娘娘乏累了就打個盹兒,估摸著兩三個時辰便到了。” “明兒一早你還進宮么?一夜不睡,太辛苦你了。” 他眉眼恍惚,也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只說:“不辛苦,臣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萬歲爺近日軍機事物忙,尚且沒有時間顧及娘娘,請娘娘稍安勿躁,在臣府里安生榮養。臣料著也就是兩三個月的事,等得著時機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娘娘進宮也就在轉眼之間。” 她不想進宮,囁嚅了下,終究沒能出口。 他匆匆在她臉上一瞥,月光淡淡籠著那精巧的五官,剛才的話沒有在她心里留下什么痕跡。對于進宮她似乎并不期盼,他試探道:“娘娘有心事,不妨和臣說說,臣能盡綿力的,替娘娘周全也就是了。” 她笑著搖頭,“廠臣幫我好幾回,這趟又要在府上叨擾,我心里過意不去,怎么好再給您添麻煩。進宮的事原本就沒有什么疑議的,但是平心而論,似乎也不那么著急。廠臣不必在萬歲爺面前進言,我想……”她皺著眉略沉吟了下,“如果他想得起來,那是最好;如果想不起來,我隱姓埋名自謀生路去,也沒什么要緊。” 肖鐸心里明白,她的那句“想得起來最好”不過是場面上的托詞,剖開胸膛說實話,她更趨于后者吧!他不由發笑,一個女人想自謀生路,靠什么活下去? “真要放娘娘自去,市井兇險不亞于朝堂,只怕沒有立錐之地。”迎面風沙吹來,他瞇起了眼,婉轉笑道,“再說娘娘口口聲聲要報臣的恩,要是就此去了,臣的利錢怎么討回來?臣還等著娘娘一鳴驚人,將來仕途上多提攜臣呢!都到了這一步,臨陣撒手豈不可惜么?娘娘不懂,您生于富戶,沒見識過外面的苦日子,臣略長娘娘幾歲,遇到的饑荒,這輩子都忘不了。” 音樓有點好奇,追問他,“廠臣的見聞,不妨說來聽聽?” 他略頓了下,仿佛觸及了舊傷,肋下隱隱作痛,緩半天才道:“天佑八年,臣的老家遭過一場蝗災,那時候臣才十歲,一夜之間莊稼叫蟲吃光了,第二天一家人對著見了底的黃土地,哭得氣兒都上不來。地里沒收成,租子照舊要繳,這些都是后話,最要緊一宗是缺吃的。蝗蟲所到之處,連樹皮都啃光了,老百姓手里沒有積谷,個個餓得兩眼發花。娘娘知道蝗蟲餐是什么滋味兒么?烤著吃,炸著吃,燉著吃……吃得你犯惡心,連腸子都吐出來。可沒法子,吐了還得吃,不吃沒活路。后來爹媽相繼死了,臣就是那時候和兄弟沿路乞討進的京。” 音樓被他一席話說愣了,沒想到他有如此凄苦的出身。蝗蟲餐,單是聽他描述就讓人寒毛直豎。她無法像他這樣雍容的人,低頭吃蟲會是怎樣一副情景。她咽了口唾沫,勉強道:“難怪我上回問起府里的人,您說都不在了呢!那么廠臣背井離鄉,后頭的日子怎么料理?” 怎么料理?人人都嘆他權勢滔天,卻沒人看得見他曾經經受的那些苦厄。也不知怎么了,今天有精神頭和她說這些,人總需要傾訴,他也一樣。不過平時是冷而硬的一塊鐵,今天裂了道口子,像黃河決堤了似的,把堆積的東西都抖漏出來了。 財不露白,享福還需遮掩,吃苦卻沒什么好隱瞞的。他微仰起臉,清輝照亮他頭上的金冠,他也無甚悲喜,喃喃道:“我們無親無故,來了只能做叫花子,跟著五湖四海逃難的人走街串巷。白天敲著破碗到處乞討,晚上在胡同里蹲著,有塊破草席遮頭已經覺得很滿足了。就這么流浪了兩年,有一天在街口賣呆,來了個太監在人堆里挑揀孩子,說有賺錢的買賣便宜我們……”他輕輕一笑,似乎也沒什么怨恨,凈身這件事兒,輕描淡寫就越過去了,“雖然進了宮照樣受人欺凌,但是總算比外頭強得多。可是做太監,也要處處留心眼兒。一撥里的人死了好幾個,剩下的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里做下三等,只有我跌跌撞撞爬上這個位置……為什么?因為我比別人肯用心。乾清宮、養心殿,我趴在地上擦金磚,每道磚縫摸過去,連哪塊鑄得空,哪塊鑄得實,我都知道。” 說了這么多,早就扯遠了,一向謹慎機敏的人,今天滔滔不絕起來,連前面駕車的千戶也覺得納罕。他卻不以為然,轉了個大圈子話又說回來,“臣絮叨半天,不過是想讓娘娘明白,外頭日子不好過。沾染過富貴的人,由奢入儉難,只有宮里才是最好的歸宿。” 音樓只知道傻傻點頭,沒有對他的勸解大徹大悟,單一心記掛著他的遭遇。似乎他遭人詬病的行事作風,通過這些痛苦的洗篩都可以得到諒解了。 第18章 梨花雪 從見第一面到現在,肖鐸和她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及今天的多。她以前只覺得他遠,對他總懷著莫名矛盾的心情,比方一半鄙夷一半敬畏,一半感激一半防備。他的磨難像陳年的疤痕一樣,應該都藏在張牙舞爪的行蟒底下,可是他說出來了,原來也不是那樣光芒萬丈。苦出身,反而讓人覺得更易親近。 “我明白您的意思,這么一說,我似乎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有些愧疚,悻悻道,“廠臣一定不愿意提起以前那些事,我聽著也不好受。您瞧都是我的錯,叫您心里不舒坦了。” 他騎在馬上目視前方,平靜的側臉,依舊波瀾不驚,“娘娘言重了,臣心里并沒有什么不舒坦。過去的事就像風里揚灰,如今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只向前看,希望娘娘也是一樣。”語畢又拐了個纏綿的彎兒,溫煦笑道,“娘娘今日既進我府邸,我沒有親人,就拿娘娘當半個自己人了。交些底,也是示好的意思,所以往后娘娘所思所想,也當不和臣隱瞞才好啊!” 原來是等價的交換,也許那些過去的歲月對他真的不重要吧!太痛苦急欲丟棄,于是拿來做交易,最小的籌碼換取最大的利益,是穩賺不賠的好買賣。音樓說不出是種什么滋味,含笑點頭,也沒了再交談的欲望,擺正身子,把窗扉闔了起來。 耳畔依舊是他篤篤的馬蹄,不急不慢,伴著車輪的吱呀聲緩緩前行。夜也深了,她有點累,便靠著彤云打起了盹兒。 三十里路,打馬疾行一個時辰能走完,但是趕馬車,速度就慢了一半。將近阜成門,凝目遠眺,茫茫夜色里城墻巍峨,巨大方磚堆疊的城池像濃得解不開的烏云。城頭兩腋掛著合抱大小的白紗燈籠,燈下有人交叉巡視,甲胄上銅片相撞的細碎聲響隨風隱約傳來。 千戶云尉立在轅頭看,低聲道:“今晚是張懷帶班輪值,這人啰嗦,少不得要兜搭兩句。” 肖鐸嗯了聲,戴上幕籬道:“他要例行盤查,做做樣子就罷了,量他不敢刁難。” 云尉道是,揚鞭低喝一聲,馬車漸漸到了城下。抬頭看,門洞上方的石匾上雕著一枝梅花,老干婆娑,這是九門里唯一有些詩情的門樓。阜成門歷來是走煤車的,煤同梅,也不知哪一代的皇帝有這雅興,給這陰冷的駐防添上了如此神來的一筆。 如今京城警蹕的軍隊都有很細的分派,原來守衛門禁是由錦衣衛執掌,近來人員調動頻繁,又逢新帝登基,便交由五軍都督衙門指派御林軍打點。肖鐸的東廠和錦衣衛有很深的淵源,東廠門下掌班、班領、司房都是從錦衣衛里抽調的骨干,可以說是同榮同辱的兩個機構。但五軍都督府就不一樣,無甚大的利害關系,交情便也平平。 不過肖鐸就是肖鐸,不管有沒有交集,只要名號亮出來,沒人敢不讓他三分薄面。 御林軍班領壓著腰間雁翎刀走到馬前,抬手高聲喝止,“站著!什么時辰,楞頭就闖?”提燈一照倒又笑了,“原來是云千戶,這三更半夜的,東廠又有公務要辦?” 云尉道:“正是呢,所以要請張軍門行方便,開啟城門放我進去。” 東廠進出,沒什么白天夜里之分,但是略作查驗還是必要的。張懷往車上看,直欞門閉得嚴實,里面吊著簾子,探不出什么虛實。他又轉臉看騎馬之人,錦衣曳撒,頭戴幕籬,面孔隱匿在黑紗之后,也是影影幢幢看不清楚。他沖云尉拱了拱手,“敢問云千戶,車上載的是什么人?請千戶打開車門,等驗明了即刻放行。還有馬上這位,或有腰牌請交張某查驗,張某職責所在,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馬上的人倒也爽快,摘了腰間牙牌扔過去,笑道:“張軍門恪盡職守,這份秉公的作派叫咱家敬佩。” 張懷愣了愣,面紗后的嗓音清朗如金石之聲,和他們這群赳赳武夫大不相同。再看勒韁的雙手,燈影下細潔得白瓷一樣,坐在馬上那份居高臨下的氣勢,除了皇族近親,大約只有司禮監的掌印了。 他很快掃了腰牌一眼,分明雕著篆書的提督東廠四個大字。冰冷的牙牌瞬間燒灼起來,他握在手里像握了個燙手的山芋,忙雙手高舉呈敬上去,“不知廠公駕臨,卑職唐突了。” 肖鐸撩起面紗道:“車上是我家眷,日里朝中事忙騰挪不出時間,只有連夜迎回府里。”囑咐云尉,“把門打開,讓張軍門過目。” 張懷嚇一跳,忙道不必,“既然是廠公內眷,還有什么可驗的。”踅身命人開城門,揖手讓道,“廠公請。” 肖鐸對外人向來和藹可親,抱拳回了一禮,“今兒夜深了,待改日得空再請軍門小酌幾杯。”說完拔轉馬頭鞭飄飄然去了。 幾個御林軍圍攏過來呆呆目送,張懷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日娘的,這是個什么妖怪?” 邊上人看西洋景似的湊話,“以前常聽說肖鐸如何心狠手辣,沒想到長得這標致模樣,偏又是個男人,要是個女人還了得?” 另有人掩嘴葫蘆笑:“不打緊的,橫豎襠里缺了一塊,男女都相宜的。” 他們胡天胡地嚼舌頭,張懷卻很忌諱,兩眼一瞪叱道:“仔細了,嘴上沒把門的,別回頭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都愣著什么?嚼你奶奶的蛆,還不給爺站班兒去!” 眾人一凜,方想起來那位仙女似的人物是干什么吃的。東廠暗哨無處不在,萬一傳到他耳朵里……東廠大門大開著,隨時歡迎你進去逛逛。 那廂車輪滾滾,很快拐上了府學胡同。再往前趕一程子,肖府也就到了。 肖鐸下馬來開車門,打簾往里頭看,那主仆倆睡得迷迷噔噔的,聽見響動才睜開眼。音樓不是審慎的人,對他也沒有戒心,倒是個隨遇而安的好性子。他伸出手來,“到了,下車吧!” 她猶豫了下才把手放進他掌心,他手指微涼,反而襯得她分外溫暖。跳下地立在他身側看,彤云說得沒錯,他斂財應當很有一套,這府邸是新建成的,高門大戶,檐頭掛東廠提督府牌匾,很是氣派豪華。 他指了指臺階下的兩排仆婢,直白道:“這些人供你驅使,她們哪里做得不好只管打殺,不必回我。” 音樓聽得發怔,那些人不知道受了他多少調理了,都屏息斂神上來請安,兩手一壓蹲身道:“見過娘子。” 他沒給她時間回話,攥緊的手也沒有分開,手腕一轉把她的胳膊架在手背上,平穩托著,呵腰道:“寒舍簡陋,慢待娘子了。請娘子隨臣來,后頭辟出了個院落,地方還算清靜,臣領娘子過去看看。” 音樓有點奇怪,他雖然改口呼她娘子,卻仍自稱臣。當下也不好多說什么,只乖乖跟他進了大門。 彤云被她們帶去認地方了,肖鐸獨自領她緩行,過了垂花門,里面別有洞天,一條曲徑通幽的抄手游廊在假山樓閣間回旋,把這春景勾染得更顯層次了。 她低低“呀”了聲,撒開他的手奔到院里的一樹梨花下。這樹異常高大,枝繁葉茂,看樹齡足有百余年了吧!樹底下掛著幾盞紅紗宮燈,白潔的花瓣染上了淡淡一層水紅,風一吹簌簌落下來,輾轉飄出去幾丈遠,把樹冠下的這一片都鋪陳滿了。 她仰起臉,偶有花瓣從頰旁滑過,香氣凜冽。她回過身看他踏著落花而來,笑道:“我一直想有一棵這樣的樹。六歲的時候在集上買了一株苗,回來種下了天天蹲在邊上看,就盼著它早早發芽,早早開花。我那時以為多澆灌就能讓它長得快些,誰知道根須汪在水里,后來淹死了,害我難過了好一陣子。” 他背著手往樹頂上看,燈下長身玉立,風姿卓然。臉上表情平常,眼里卻有疏淡的笑意,“這梨樹是年下從別處移栽過來的,我以為經過一趟顛簸,今年恐怕要誤了花期了,沒曾想還能開得這么熱鬧。只可惜了,原本要移來兩棵的,另一株經歷一個寒冬,沒等挖掘就凍死了,剩下這棵孤孤單單,不知道還能茂盛幾個春。” 她說沒關系,“可以再種幾棵,等上三年五載,怎么都能開花了。” 他是講究效率的人,搖頭道:“花那么多時間,終不及現成的來得好。我明兒再命人出去打探,挑長成的移植過來,把園子打扮成個梨花林,你說好不好?” 她欣然應了,并沒有看他,目光流連在花間枝頭。他靜靜端詳她,紅色的火光透過綃紗照亮她的臉,她脫了孝換上他準備的衣裙,并不十分艷麗的顏色,卻有別樣的靈動和跳脫。 一片花瓣落到她頭上,讓她別動,替她拿下來。薄削的嫩蕊在他兩指之間,他略凝視,把它含進了口里。 他有豐澤的唇和微仰的唇角,音樓看見他的動作,霎時飛紅了雙頰。這花好月圓的夜,人心變得柔軟了似的,可他這樣挑垯,就算知道他是個太監,也不禁讓人浮想聯翩。 他神情饜足,瞇著眼,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嘗美味。音樓靠過去,狗搖尾巴地問他味道怎么樣,他長長唔了聲:“好!” 她沒吃過花,以前常聽說有美人以花消遣,吃了能遍體生香。她也有些躍躍欲試起來,往上一縱摘下一朵,然而搖動了花枝,弄得落英滿頭。她也不在乎,摘下花瓣牛嚼,邊嚼邊品,慢慢皺起了眉頭,咂嘴道:“你哄我么?我怎么覺得是苦的?” “同一棵樹上結的果子還有酸甜的差別呢,花就沒有么?你運勢不好,摘的不討巧。”他轉過臉笑,又在她頭上捏了一片下來,“嘗嘗這個?” 她聽了忙來接,他卻高高一揚道:“轉了手就不好了,還是讓臣代勞吧!” 音樓是個傻子,她居然信了!見他遞過來張嘴便接,他的指尖就勢在她唇上一抹,眼波流轉間收回手伸舌舔了舔,說不盡的妖嬈魅惑,慵懶笑道:“臣猜得沒錯,果然是甜的!” 第19章 一甌春 音樓捂住嘴,面紅耳赤地嘀咕,“廠臣你正經些,不能這么調戲我,我可是很有脾氣的人!” 有脾氣的爛好人么?他不以為然,“娘娘這話就言重了,臣是太監,太監怎么調戲人呢?就是叫順天府來斷,也不過是個媚主的名兒,娘娘道是不是?” “不是。”她回答得很沒底氣,細語重申,“我來你府上是暫住,你不能對我……動手動腳。” “動手動腳?”他的表情簡直像聽了笑話,“臣對您動手動腳了么?您忘了臣不是男人?既然不是男人,有些肢體上的接觸,其實也無傷大雅。娘娘知道什么叫動手動腳么?” 他的視線在她肩頭領口亂溜,嚇得她抱住胸大退了一步,頗為防備地斜眼乜他,“你摸我嘴了,就是動手動腳。” 肖鐸聽了無奈搖頭,“娘娘果然見識得太少,這樣可不成。往后您是要隨王伴駕的,這么一點兒小動靜就讓您慌了神,回頭皇上瞧來難免怪罪臣不盡勸諫之職。”他撫撫下巴琢磨起來,“宮里娘娘受人服侍泰然自若,那才是四平八穩的帝王家作派。您日后既要回宮,前途自是不可限量,揪住這些小細節,豈不是大大的上不得臺面?既這么,臣對娘娘日常的看顧還是不能少的,一定得閑就來娘娘院子里瞧瞧。底下人偷jian耍滑,侍奉起來恐欠仔細。比方梳頭、沐浴、更衣……”他笑得宛若驕陽,“臣雖愚鈍,這些卻都得心應手。娘娘要是不嫌棄,臣來伺候,比那些人周全百倍。” 音樓唬得目瞪口呆,還要伺候沐浴更衣?宮里娘娘們洗澡難道都用太監么?這個肖鐸滿嘴跑駱駝,她不能信他! 花瓣紛飛,在他們之間簌簌飄搖,音樓突然生出些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感慨來,也未及細想便道:“有彤云,就不勞煩廠臣了。您這么大尊佛,屈尊來伺候我,沒的折了我的壽。”又笑了笑,“再說我不大喜歡和旁人接觸,這是從小就有的毛病。” “認生么?娘娘這毛病是胎里帶來的,不好治啊!不過不要緊,熟絡了就好了。”他慢慢踱到她面前,把她交叉在胸前的雙手拉了下來,“娘娘大節端方,這樣的動作不雅,往后不能再用了。若是有人存心來輕薄您,單憑兩只手是阻擋不住的。娘只需記住臣不是男人,娘娘在臣面前用不著遮掩。臣這樣的身子,就算對您有些想法,又能拿您怎么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