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清人
辛翳雖然并不是每天都會見她, 但他每天都會聽寐夫人身邊的宮人匯報消息,所以大概知道她每天的行動, 就算不見她, 也有種她就在不遠處的安全感。 然而今日, 當她到平日的時間還沒有醒的時候,辛翳就已經焦急起來了。然而他坐在宮里等到了深夜, 荀南河竟然都沒有半點睜開眼的跡象, 辛翳腦子里早就亂成一片了。 是他上次做了不適當的舉動了么?難道他忽然的親近讓她惱了?! 還是說他說錯了什么話,她那日離開的時候情緒就有些不對了…… 辛翳第一次如此清醒的意識到,如果她就這樣說不再來, 便不再來, 他一點想找她的辦法都沒有!那真是連最后一絲氣息他都留不住! 直到平日早該清醒的一個時辰后, 辛翳實在忍不住了, 他派人叫來了重皎。 重皎被他勒令不許進入主宮有段時間了,但他畢竟是大巫,這次加冠禮的祭祀活動,還需要他來準備主持。重皎想大概是加冠禮有些細節, 辛翳還想要跟他確認,便拿著寫著祭祀流程的竹簡去了。 他進了主宮, 就覺得氛圍不太對, 辛翳沒說話,讓他進來, 屏退了旁人。 他們幾乎每年都來的章華臺, 今年因要舉辦加冠禮, 格外熙攘喧鬧,楚國的大小氏族,別國的使臣與地方上一些領主高官也都必須前來,他們已經扎營在章華臺外,只有小部分近臣有資格入住章華臺。 黑夜的章華臺周圍也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滿是營帳火盆的點點星光,環繞四周。 宮人合上門退下后,宮室內靜的出奇。 二人上次爭執后,重皎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出口。對于保守南河的秘密,本來就是對不起辛翳,他心里懷著愧疚,就更不敢面對辛翳了。 重皎一向為人簡單得很,辛翳低頭看他有點局促的樣子,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辛翳半晌道:“我知道了。” 重皎猛地抬起頭來。 辛翳曲著一條腿,手臂懶懶的搭在膝蓋上,人倚靠在憑幾上:“我已經知道荀師回來了。” 重皎一驚:“您是看出來了還是……” 辛翳:“我對宮里的管制還沒那么松,你說過的話,我自然有辦法知道。再說,就算荀師不告訴你,我怕是也能看出來了。” 重皎手扶著地板,膝行幾步,驚愕道:“那……那……” 辛翳輕笑:“她不知道我知道了。” 重皎張著嘴:“那……那……您最近召見寐夫人,其實是……” 辛翳:“逗逗她。荀師在這方面,一向……很遲鈍啊。但我今日來找你不是因為這事兒。你欺瞞我的事兒,別以為我不會追究了。只是今日她該醒來了,卻到現在還沒醒來。” 重皎:“那……那該怎么辦?” 辛翳前傾身子,敲著桌子道:“我問你該怎么辦!有沒有什么辦法,知道她現在的魂魄在哪里!有沒有什么辦法……讓她不會再走了!” 重皎一下子慌了神:“之前有一次,我白天的時候去尋她,給她‘看病’,那時候能感覺到,她的魂魄依然在北方。但先生與我說其實并不是北方,而是很遠的地方。但我也不知道怎么樣才能讓她魂魄回來……鎖魂這種事情,更是……聞所未聞。” 辛翳身子一僵:“你的意思就是說,如果今夜她再不醒來了,我們就在這兒……束手無策是么?” 重皎慌張的從袖中拿出那四角綴燭龍的鈴鐺:“要不我再試試,試試她在哪兒。呃、我這個鈴鐺,只用在先生身上過,它應該能告訴我先生的方位……” 他滿頭是汗的想要閉上眼睛,但好像是始終沒法集中注意力,而且他們又在室內,也不在寐夫人的身體旁邊,重皎也很不確定,嘴唇都有點哆嗦:“奇、奇怪,好像……好像她的魂魄……不是之前的位置了……更向西,還是說……啊,我、我不太確定——” 重皎話說到一半,忽然鈴鐺猛地響了幾聲,聲音清脆悅耳,重皎連忙伸手捂住鈴鐺,瞪大眼睛:“如果沒猜錯,她回來了……” 辛翳連忙站起身來,二人沉默側耳聽著外頭,過了沒一會兒,長廊那一頭傳來了宮人焦急的腳步聲,他們飛奔而來,一下子跪倒在門外。 辛翳:“進來。” 宮人推開門,俯下身子喘息道:“大君、寐夫人……醒了!” 辛翳肩膀猛地松懈下來,他沉默半晌道:“她有怎樣么?” 宮人:“好像無事,寐夫人只是沒像平日那樣起床,繼續躺著呢……好像有些疲憊。是否讓人傳召寐夫人來。” 辛翳連忙抬手:“別。讓她……歇著吧。她要問,就、就說我已經歇下了。” 要是讓荀師知道她晚醒來一個多時辰,就讓主宮大亂,那就暴露了。 宮人連忙稱喏。 辛翳又道:“等等,如果她主動要來主宮,你們也別攔著。讓她隨意在宮中行走就是,不必對她設防。” 待宮人合上門,辛翳身子漸漸放松下來,發了會兒呆,倚著柱子,看向了呆傻的重皎。 重皎:“我、我以為大君只喜歡男人,原來、先生變成了女子,您、您也覺得……呃,可以?” 辛翳翻了個白眼:“我又沒干什么,你扯這么多干什么。你倒是也挺會通敵的啊,這幾年山鬼不再用哨子,也不是天天一群人都在一塊兒,你就忘了誓言,敢來騙我了?” 重皎:“這、這也不能叫通敵……那可是先生呀。先生讓我發了誓,我也……” 不過重皎又松了口氣:“這也是好事兒,否則我夜里都睡不好,老覺得我當雙面間諜似的。您要與先生相認么?” 辛翳微微一笑:“她不說不想見我么?” 重皎打了個哆嗦,抬起頭來:“先生肯定不是那個意思!先生是……” 他自己也說不出解釋來,辛翳聳肩笑了:“你就別cao心我們之間的事兒了。我就問你,有沒有辦法,不管是cao控魂魄也罷,鎖住魂魄也罷……就是留住她的辦法!” 重皎:“您知道我有許多巫書,上頭都寫著先周的許多巫術,里頭確實有些與此相關的巫術,但您也知道,那本書被先生翻看過,先生沒少嘲笑,說里頭的巫術要是有用,她就肯叫我聲先生……” 辛翳也是病急了亂投醫:“要不就試試?萬一呢!” 重皎連擺手:“那可不敢亂試,里頭都有很多要割rou要放血的法子!” 辛翳聽他這么說了,倒也只好放棄。 重皎猶豫道:“……您不若,當面與先生談談呢?” 辛翳:“什么?” 重皎:“您也知道先生的性子,很多事情她并不會主動說出口,或許她也有很多想法……或許您說大楚需要他,您也需要他,他就肯留下來了呢?” 辛翳轉過頭去:“她跟你說過不少話吧。你聽她提起過‘任務’么?” 重皎:“任務?什么任務?” 辛翳:“看來你也不知道啊。罷了。我只是懷疑……她、她在我這兒要做的事情已經完成,或者是有一部分要做的事情沒完成才……” 重皎驚得說不出話來:“您從哪兒聽來的說法!任務?!天底下有誰能使喚的了她?” 辛翳倚著柱子,半晌道:“我也想過,天底下誰能使喚她。誰能讓她都無從反抗……就算真有這么一號人,她覺得我也對付不了么?連一個字都沒與我們提過。” 重皎咬了咬手指,半晌指了指天:“您說會不會真的是什么鬼神?” 辛翳嗤笑:“她的性子,會信鬼神?” 重皎:“不信歸不信,卻不得不低頭。” 辛翳微微一愣,沉思沒說話。 重皎:“什么借身還魂本就像是有鬼神之力,我也只是這樣猜測……” 辛翳其實想過很多回這些事情了,但他確實想不出答案。 辛翳想了想,坐回了桌案邊,托腮道:“你一會兒去見見她吧。如果她沒再睡下的話。” 他說著微微斜眼:“傻事你不會做第二次了吧?我只是想讓她留下,從不可能會想害荀師。你難道希望她永遠再也不回來?” 重皎垂下頭:“不……我只……” 辛翳狠了狠心:“你去試探她一番。” 重皎張大嘴,簡直就像是旦角戲子被強逼上從戎救國道路,慌得手都哆嗦:“怎么、怎么試探?” 辛翳微笑:“就說大君似乎已經懷疑她身份了。” 這樣一來,若南河來去從容,但是為了某個目的才回到楚國,怕是會著急想把要做的事情完成,他就可以一探她到底回來的目的;但如果南河回來,并不是她自身能控制的,那她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會不會在做出其他的反應? 她應該不會平白無故的回來,就看她下一步會怎么做了。 重皎:“呃、那、那等明日吧,我今天想想要怎么說。” 辛翳:……還要排練一下?真沒出息。 不過怕是沒幾個人會在荀師面前能泰然自若的裝模作樣。 就連辛翳,最近也總覺得自己的演技幾乎是漏洞百出。或許他太多的地方都被荀師看透了,但荀師什么都沒說。 是她在裝傻,還是說在這方面,她是真傻? 辛翳沉思之中,景斯來報,說是商牟和探子的軍報送來了,請大君過目。 辛翳便讓快把自己指甲咬壞了的重皎下去了。如今章華臺比郢都楚宮要小,人都在眼皮子底下,想他也不敢做什么傻事。 景斯在一旁給辛翳添黑豆煮的茶湯,辛翳看了兩行,騰地從趴著變成了坐著,盯著竹簡,又看了幾行。 他忽然開口道:“關于各**探的名單,除了我、荀師應當沒人知道了吧。” 景斯想了想:“具體的人名應該只有您和荀師知道,當然還有軍探中向楚國聯絡的總管。范季菩知道一些越國、且蘭等地的軍探,商牟與魏國的軍探有些消息的聯絡。也僅就如此了。” 辛翳倚著憑幾,眉頭緊鎖:“晉國的軍探,我甚至都不知道所有人的名字。我記得那時候是荀師為了攻下晉國,親自安排的。” 景斯:“是發生了何事么?” 辛翳皺眉:“晉國突然沒了消息。也不是說……完全沒了消息。而是沒了有用的消息,之前連晉太子意欲改革戶籍,這里都收到了消息。但如今,卻全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小事兒,而且消息數量也急劇降低。商牟說是要我小心,認為晉國的探子可能被人……一網打盡了。” 景斯一驚:“這怎可能,奴就算愚魯也知道,當初荀師曾說,齊、趙都是軍探大國,楚國要也想安插探子細作,必須要想出無論如何都不會被一網打盡的辦法……因此說是各**探身份隱秘,也對彼此毫無所知,只是知道探得什么消息,送到什么位置……怎么可能?” 辛翳:“而且如今秦晉正要會盟,應該是異動最多的時候,我這兒卻得到的全是什么師瀧、狐氏的消息。要不就是晉國有高人,想出了什么法子來破局。要不就是……” 他冒出了一個想法: 要不就是荀南河也有參與此事。 可她每日醒來都在宮內,根本沒什么條件遞消息出去! 難道她白日—— 不可能……! 絕不可能! 晉國朝堂上就未曾有過什么新來的名士,就算有個剛剛進入小晉王身邊的狐笠,但此人并不難查,他年紀不比荀師小幾歲,在荀師于楚國揚名的時候,那狐笠也正在稷下學宮。 辛翳不能再亂想了。 他思緒不能再飛了,再這樣毫無根據的懷疑胡想,對他毫無好處。 會不會是荀師在楚宮也有自己的人,她也和誰聯絡了? 還是說晉國大變,導致了探子中某些關鍵人物暴露,被晉國連根拔起了? 辛翳將臉埋在掌心中,半晌道:“此事按下不表,看看其他各國是否有同樣的事發生。派人再去秦國,我們以往忽略秦國的內政,但如今秦晉關系緊密,知秦國的動向,也能推測出不少晉國的事情。還有,晉國那個成功驅逐白矢,坐穩王位的小晉王舒……讓人去查查吧。之前晉國的探子,也是關注白矢更多些,反而這個太子,似乎都沒多少人見過他。” 景斯:“喏。” 辛翳心神有些不定,捏著竹簡在屋里來去走了好幾圈,還是放下了:“此事沒頭緒,先不理。明日早晨,叫原箴來。” 景斯起身,看他向床鋪走去,道:“寐夫人剛剛又起身問了一句,今日不讓寐夫人來了么?” 辛翳:“……不了。我歇下了,你讓人熄燈便是。” 景斯最近總覺得猜不透大君的想法,也不好再說什么,便將茶水放置好,命人將熏了草藥的紗帳放下,輕手輕腳的離開主宮。 辛翳一整夜也沒有睡好,他總感覺有一些謎團包裹著自己。 某些天馬行空的想象,似乎指出了些方向,但又很難深思,他也不敢深思。 他心里一陣冷一陣熱的,一直到連遠處走廊上宮人的腳步聲都少了,夜深了,他才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一會兒又是在山洞里,荀南河攬著他,眼里都是火光,溫柔且心痛的望著他;一會兒又是他在夜色里胡攪蠻纏了好一陣子,荀南河望著他,眉頭緊鎖,半晌才深深的嘆了口氣…… 他真正睡著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卻在天都還未亮的時候,猛地驚醒過來。 仿佛就跟被鬼壓床似的,他先是驚醒了,意識才回到腦海里,身子乏的就像是動彈不了是的。 緊接著,辛翳神經猛地繃緊,他聽到屋內有一些小小的聲音。 他睡得一身冷汗,手指都發酸,軟被揉成一團抱在肚子上,他微微從床榻上仰起來些身子,轉過頭去。透過紗帳能依稀看到空曠宮室的遠端,穿著淺青色深衣的女子推開一條門縫進來了,露出外頭朦朦亮的藍灰色天空,她長發梳了個素髻,綴在背中,發尾橫貫一根玉質短簪。 她這會兒正背對著屋內,手撐著門框,探出頭去與門外的宮人細聲說話。 辛翳腦子嗡嗡作響,半天才聽到一點細微的聲音。 她輕柔的聲線聽不真切:“總歸怕大君不習慣讓妾照料……唔、好吧……只是天若是亮了,妾怕是會……嗯,還是不要在大君面前暈倒的好……啊,大君真的這樣說了?好……” 也不知外頭的宮人是誰,總之勸了一番,她點了點頭。 眼睫鼻梁到嘴唇,側臉的線條被門縫外黯淡的天色映亮幾分,宮人遞了燈燭給她,又似乎說什么,若大君醒了就讓她來開門,說是會讓人端水進來。 辛翳指尖總算傳過力氣去,身子緩過勁兒來,腦子迷迷糊糊的想:誰膽大包天,拿她當個宮人使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