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徐娘將東西交給龔青嵐,龔青嵐雙手接過。端了兩杯新茶,依次磕了六個響頭,一一放在托盤上給徐娘端進去:“母親,兒媳與夫君不能侍奉您膝下,極為不孝。日后兒媳定會與夫君常來探望您,報答您的生養之恩。” 徐娘聽的眼睛濕潤,想到少爺的病,夫人的苦,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大夫人微微動容,兩碗茶水全部都喝得干凈:“日后她來,便由著,莫管莫問。” 徐娘心中一喜,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 這頭龔青嵐走出正屋,身邊跟進來的花婆子被支開了。穿著青色褙子丫鬟領著她穿過花園,朝側門而去。 “呀!”丫鬟望著花園里焉吧的牡丹花枝,驚呼了一聲,臉上露出驚慌之色,連忙尋找剪刀與水壺。焦躁歉疚道:“大少奶奶,您知曉回去的路么?這牡丹花是夫人最喜愛的花種,若是折了,夫人怕是又不會好生歇息,照料花圃。她的身子會吃不消!” 龔青嵐心神一動,前世她性情癡癲暴燥,難以靜氣。偶然在齊景楓的書房內,瞧見無人照料的盆栽,便開始照料起來,后來更是愛上養花,特地與花農學過。 沉吟了一番,梧桐苑采買都是由著另一道側門出,幾乎與府中隔絕,應是不會有太多的算計。拿著剪刀修剪了枯萎的花枝,施了花肥,澆灌了一點兒的水,瞧著精神不少的花枝,便含笑的起身出去。 回到海棠苑,還未進屋,便聽到幾聲壓抑的咳嗽。龔青嵐臉色一白,慌忙提起裙擺小跑了進去,正巧看到紅袖端著一碗湯藥,失聲道:“站住!” 不等紅袖回神,奪過紅袖手中的湯藥,嗅到了熟悉的藥味,一口‘撲通、撲通’似要跳出嗓子眼的心,漸漸平復了下來。 前一世也是二夫人的人端來湯藥,她一口一口親自喂齊景楓喝下去,看著他在自己眼前斷氣。如今想來,心有余悸。 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背后涼絲絲的沁出了冷汗。斂去了眸子里的慌亂,揮了揮手,冷靜的說道:“你下去吧。” 不待紅袖回話,龔青嵐掀開珠簾走進內室,見他臉色發青,唇色發白的闔眼假寐。眸子一暗,端起湯藥湊到嘴邊淺嘗了一口,濃郁的苦味在口腔蔓延,眉頭微皺。抬眸便看到他眉眼深深的凝視著她,一眨也不眨。 “我嘗嘗甜不甜。”龔青嵐端著藥碗,坐在床沿,一勺一勺的親自喂他。喝完了,替他擦拭了嘴角,挑揀了一顆蜜餞塞進他嘴里,抱怨道:“太苦了,虧你也受得住。” “良藥苦口。”齊景楓撐坐起來,龔青嵐在他腰后塞了秋香色纏枝牡丹紋的引枕,輕聲道:“身體不適,帳房的事兒先放一旁,沒有什么比身體更重要。” 齊景楓幽深沉靜的眸子微微閃動,捂著唇斷斷續續的咳嗽幾聲,避開了話題:“咳……咳咳……你去了母親那兒?” 龔青嵐頷首,將血玉鐲掏出來給齊景楓,含笑道:“這是母親給的。” “母親給你的便戴著。”齊景楓執起她瑩白的纖手,將手鐲套進她手腕上,映襯得皓腕如白玉般晶瑩剔透。 龔青嵐左右看了一遍,很喜愛。心底莫名的涌起異樣的情緒,將她的心漲得滿滿的。 “大少爺、大少奶奶,用膳了。” 這時紅玉掀開簾子,笑著將膳食端進內室,擺放在桌上。 龔青嵐攙扶著齊景楓下床,為他洗漱好,候在他身旁伺候他用膳。 齊景楓看著碗里堆滿了他喜愛的菜色,眸子一暖,拉著她坐在身旁的圓凳上:“不用伺候,你也一道吃。” 龔青嵐眼眶微熱,看著玉牒里的水晶蝦餃,百味雜陳。端著碟子,埋首吃了起來,遮掩了眼底翻涌的情緒。 齊景楓啞然失笑,正待開口叫她慢些吃,便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大少奶奶……不好了……大夫人花圃里的牡丹,全都枯萎了……”紅鳶喘著粗氣匆匆走來,滿面驚惶。大夫人大發雷霆,嚴厲審查丫環婆子,有人供出大少奶奶動了牡丹花。 ☆、第七章 拆招 破天荒的,第一次梧桐苑大門打開。零星幾個丫環婆子貓著身子,探頭探腦的想要瞅清楚內里發生了什么大事。 院內,所有的丫環婆子奴仆全都聚集在花園旁的空地上,大夫人冷厲的臉上布滿了怒火,陰沉沉的掃視著眾人。 二夫人聞訊,忙不迭的帶著丫環婆子趕來,湊湊熱鬧,順道挑撥挑撥大房婆媳關系。 “大嫂,你身子不好,莫要為這些沒眼力見的氣壞了身體。侄媳婦兒是個心善能干的,都是一家人,交給她處理就好。”二夫人滿面擔憂,狹長的眸子里卻是藏不住的幸災樂禍。她與安如意早已撕破臉,根本就沒必要裝。她很樂意沒事兒過來給安如意添添堵,惡心惡心她。 徐娘看著二夫人這挑事精,見縫插針,暗惱沒把好院門。 大夫人冷冷的看了二夫人一眼,眉一皺,淡聲道:“楓兒他們新婚燕爾,便不拿這些腌臜事讓他們鬧心。” 心中惱怒龔青嵐擅作主張動了牡丹花,在二夫人面前,卻不能表現出來,丟了大房的臉面。 “怎么能說是腌臜事?這滿園的牡丹都是大嫂精心照料,光是這份心血不說,牡丹花種可是前燕王為大嫂栽種。這份難得的心意被踐踏了,可要好好收拾那些不開眼的下作東西。”二夫人看著花圃里花葉枯黃,從根莖開始爛的牡丹,心底一陣爽快。牡丹對大夫人意義非凡,親自為大夫人栽種的前燕王已經不在人世。所以向來都是大夫人親力親為,從不假他人之手。 一邊是敬重的祖父心意,一邊是新過門的媳婦,她倒要看看安如意要舍棄哪邊。 大夫人臉一沉,正要將二夫人趕出去,抬眼瞧見幾個丫環婆子擁簇而來的兩人,目光一頓,落在清瘦挺拔的身影上。心底一震,他長高了,削瘦了,已經成家了,身體卻更差了。 記起云游的瘋和尚說他活不過二十四歲,心底陣陣的絞痛,看著龔青嵐的目光愈發的冷沉,她會是瘋和尚說的旺楓兒的貴人么? 龔青嵐背脊一涼,心道:適得其反! 齊景楓感覺到她背脊僵硬,按了按她的手心,安撫著龔青嵐。正要開口,手背她一甩,便瞧見她跪在地上。眸光微動,捏緊了掌心。 龔青嵐連忙跪在地上,眼眶盈滿了淚水,委屈道:“母親,兒媳不孝。沒有為您分憂解勞,反倒累您cao勞。” 二夫人憐惜的看了龔青嵐一眼,道:“我說大嫂,嵐兒是剛過門的新婦,哭得這樣委屈,傳出去以為我們齊家怎么欺負她了呢。侄媳婦也是無心之過,便不要計較罷。不就是一園子的花?讓他們晚輩盡點心意,重新為你栽種便是。前燕王是前燕王,媳婦兒是媳婦兒,哪樣不是人情、心意?何況,前燕王德高望重,最是讓人敬仰。知曉侄媳婦兒無心之失,也會諒解。” 二夫人說的話,說的極為誅心,連帶著奚落了前燕王。若是大夫人不依不饒,便是沒有將龔青嵐放進眼底,一個正經兒媳婦,連花都不如。心思細膩的,多想一點,不就會心寒?挑撥了龔青嵐的同時,又讓大夫人對龔青嵐心生不滿。新婦第一天便落淚,不是跟嚎喪一樣晦氣么?既不穩重也小家子氣,有失長媳的氣度。 “母親,兒媳娘家雖不如齊府,教導女兒卻是極為嚴謹。事事謹小慎微,可瞧著母親一院子蔥郁的牡丹,極為可心。媳婦兒在家便是喜愛盆栽,瞧著有的枝葉枯萎,只當在自家一般,修葺一番,卻不想被人抓住了把柄潑臟水。一個奴才都敢如此欺主,擺明未曾將大爺放進眼底。”龔青嵐心底冷笑,齊許氏我忍你讓你躲你,你卻偏生揪著我不放,真當我還是當初那般任你拿捏擺布的粉面團兒? 聞言,眾人面色一變。龔青嵐話里話外是我娘家門第不如你們齊家,卻是作風嚴謹,cao持有道。看著府中的花枝開敗了,當在自家一般打理。若你們覺著出格,便是不把她當一家人。一個奴才都敢爬到主子頭上,儼然是當家主母治家不嚴。 二夫人被嗆的面色漲紅,倒未料到龔青嵐是個牙尖嘴利的主。 大夫人面色同樣難看,齊景楓是當家家主,掌管家業,一個奴才敢在他頭上作威作福,儼然是背后有人授意。 齊府是二夫人主持中饋,不用想,便知道是誰。 所有的事情聯想起來,大夫人心底明鏡一般,眉宇間厲色一閃,冷聲道:“當日職守之人,杖責二十,扣掉這月月例。” 院內當值的人,全都知曉梧桐苑規矩。龔青嵐碰牡丹花時,卻無一人勸阻,便是他們的失職。 下人面色齊齊一變,二十大板能去掉半條命!本是貪了桂枝的好處,便全都為她兜著。現下牽扯到了自己的利益,遠遠大過桂枝的好處,心下有些按捺不住。 “大夫人,是奴婢們眼皮子淺薄,被桂枝拿好處攏絡,支走大少奶奶身邊的丫鬟,借機陷害大少奶奶,請大夫人恕罪!”參與的丫環婆子,全都跪在地上。 桂枝臉色一白,求救的看向二夫人。 二夫人橫眼掃了下人們一眼,訕笑道:“侄媳婦兒是新婦,剛進門下人給臉子,不是讓侄媳婦兒下不了臺么?傳出去,還以為咱們府上苛刻了她。”手中的帕子擰得變形。 桂枝想開口喊冤,被二夫人一記刀子眼掃過,垂頭不敢噤聲。 龔青嵐扶著花婆子的手起身,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到花圃里,撥弄了幾株牡丹,選了兩棵連根拔起。走到大夫人的身邊,指著花枝說道:“這一株是我修剪,刀口是斜的,而這誅刀口是平的。我們看這花莖,從根底開始爛,我走了才一個多時辰,水澆多了或是花肥施多了,也不可能糟踐成這模樣。”今日若背了這壞名聲,日后她便在府中無立足之地。 大夫人湊近一看,確實如此。 跪在地上的桂枝,心底‘咯噔’一下,連忙申辯道:“大少奶奶,是您要奴婢幫忙為您修剪的。”話說出口,忙咬緊了唇,怯怯的看了眼大夫人。 龔青嵐望過去,那丫頭是之前送她出院門的人,心中冷笑一聲,“我嫌它長的太賞心悅目了,便讓你將滿院子的牡丹花枝都參差不齊的剪一遍?叮囑你用熱水澆花?” 話落,有些人忍俊不住的‘噗嗤’笑出聲來,可瞧見大少爺與大夫人冷厲嚴峻的氣勢,生生的忍住。 就連素來嚴謹的徐娘,也是悶笑了幾聲。只要不是個傻的,有這閑工夫作踐花草,倒不如親自在縣主跟前伺候。況且,這壓根不是討好,而是結仇。 二夫人臉色有些古怪,壓下心底的不安,僵硬的臉上擠出幾分笑容:“侄媳婦兒懂得真多,連這花是被熱水澆的都清楚。二嬸嬸是個沒眼力的,瞧不出這些門道來。” 言外之意便是,不是你指使的,怎么知道是熱水灌的? 大夫人皺眉,她極為愛惜花卉,也瞧不出來,龔青嵐怎么知道?心中不禁起疑,龔青嵐今兒個是與二房唱雙簧,打消她猜忌龔青嵐是二房派來的人? ☆、第八章 敗陣 龔青嵐心知大夫人與二夫人積怨已深,相互防備,她恰恰是二夫人‘特地’為齊景楓選的妻子。大夫人對她心存懷疑,也是意料之中。 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蹲在地上,拿著小鐵丘松土,不顧臟污,伸手掏出深處的泥土,揉成團捧到大夫人面前:“日頭烈,不易散熱。熱水澆灌滲進泥土,時隔不長,還是留有余溫。”頓了頓,補充道:“若是水淹死,致根部腐爛,葉子也不會卷縮枯黃的這般快。” 聞言,大夫人卷起袖擺,捏了捏泥土,確實是有些熱。 二夫人嫌惡的避開,干巴巴的笑道:“侄媳婦兒,你如何知曉泥巴不是給曬熱的?”心底卻暗恨不已,明明把她娶進府,是用來惡心安如意母子倆。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讓這賤蹄子反幫襯安如意來對付她! 龔青嵐抿唇不語,顧自在旁邊沒有栽花的泥土刨坑,同樣的深度,捧出一團泥巴。大夫人捏了捏,觸手一片陰涼。 見狀,二夫人眼皮子一跳,臉色有些難看。這賤人怎么懂這麼多?她不是只有一張臉皮兒拿得出手么?就算恒兒給她詩詞,她都大字不識一個,還是恒兒耐著性子教她,方才看得懂。 探究的打量著落落大方,舉止得體的龔青嵐。二夫人臉色鐵青,覺得她一定是給龔青嵐騙了!往深處一想,心底越是慌亂。難道齊景楓知道她的計劃了?所以干脆利用龔青嵐,將計就計? 二夫人心涼了半截,不敢再想,連忙打住這荒唐的想法。只有兒子和她自己知道,齊景楓怎么可能知道? 暗恨桂枝辦事不利,被龔青嵐抓到了錯處,陰惻惻的瞪了桂枝一眼。 桂枝渾身瑟縮,心中叫苦不迭。二夫人不是說大少奶奶是個沒有腦子的人么?現下看來大少奶奶不但頭腦靈敏,且心思細膩,根本不是好對付的主。偷偷睨了眼大夫人,正巧對上陰冷的目光,霎時遍體生寒。 “來人,將這欺主的奴才杖責五十,找個婆子發賣了。”大夫人眸子里一片陰冷,這片牡丹花對她意義深重,陪伴了她十年,竟被這奴才用來對付龔青嵐的犧牲品! “夫人——饒命啊——”桂枝滿目驚恐,臉色慘白的癱軟在地上求饒。五十大板能要了她的命,就算有幸活下來,也是將她發賣到窯子里。瞳孔一縮,將所有的希望放在了二夫人身上,哭喊道:“二夫人——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她不想死…… “賤蹄子,當真是你陷害大少奶奶?原以為你與你母親一樣是個老實本分的,遣你過來伺候大夫人,不想心這般大。毀了大夫人的花圃,還累及剛過門的大少奶奶的名聲。就算你母親在老夫人身邊伺候,我也救不了你。”二夫人咬緊了牙根,就等龔青嵐為了護全名聲松口。雖然是個丫頭,可她畢竟是新婦,成親第一天就鬧出人命,看她日后有何臉面在燕北貴婦圈露臉! 呵……拿老夫人來壓她一頭呢! 龔青嵐面容溫婉,慢條斯理的擦拭掉手指上的泥濘,清淺的笑容愈發溫柔:“二嬸娘,你是要救她?只要二嬸娘開口,侄媳婦兒便在母親面前討個恩情,將這奴才交給您處理。”目光清冷的環顧四周,道:“二嬸娘向來知規矩守禮,從不逾越徇私。相信二嬸娘會公正解決,樹立齊家主母威信,讓諸位敬服。” 二夫人死死的絞著錦帕,眼底閃過怨毒,忙擠出僵硬的笑容道:“二嬸娘雖然掌管著府中中饋,可兩房私事,互不插手。這……欺上背主的奴才,還是大嫂處理的妥當。” 開什么玩笑?她無論如何不會為了一個丫頭,授人口舌,好叫龔青嵐給她按個治家不嚴的名頭,有機會從她手中奪走管家權。那么他們二房,不得徹底看大房臉色? 桂枝嚎啕大哭的哀求:“二夫人——求求您救救奴婢——”她知道怕了,不該聽母親的話陷害大少奶奶。可現在她不敢將二夫人托出來,受累的會是母親與弟弟。 二夫人沉著臉,別過頭,不看桂枝一眼。 幾個粗使的婆子走過來,拖著掙扎的桂枝下去。外面傳來尖銳的嚎叫聲,隨即嘴被堵住,接著便是木杖打在*上的‘噗噗’聲。院子里的人聽著心驚rou跳,眼底有著驚慌與心寒:他們這般為二夫人做事,二夫人為了自己,眼都不眨的舍棄他們。 收起了眼底的輕蔑、不屑,再不敢不敢小覷,大少奶奶絕對不像她表現的那般溫婉無害! “大嫂當真好福氣,娶得一個蕙質蘭心的媳婦兒。”二夫人暗藏諷刺,冷哼一聲,帶著丫環婆子匆匆離開。 大夫人耐人尋味的睨了眼龔青嵐,厲聲道:“全都將牡丹挖了。”轉身,便去了正屋。 徐娘看了一眼目光不曾離過龔青嵐的齊景楓,嘴唇翕動,卻是沒有開口,追著大夫人去了。 “徐娘,你怎么看?”大夫人凈好手,端著茶杯坐在炕上。 徐娘忙寬慰道:“縣主,奴婢想大少奶奶是個好的,大爺要給她求情時,她便率先一步認錯,無非是不想讓你們母子難為。若說她是二房的人,今日斷然不會如此打二夫人臉面。”分明是沒給后路。 而且也聰明,不但逆轉了形式,還借縣主之手,殺雞儆猴! “人心隔肚皮,不能妄斷!” 似乎想到什么,徐娘面色大變,再不敢為龔青嵐說話。 就在這時,茗香小跑著過來,微喘著粗氣道:“縣主,大少奶奶將所有的牡丹都收好,讓人將燙壞的剪掉,晾在了陰涼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