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睚眥必報?連泥坑都不放過?韶寧和被自己這個無厘頭的猜想逗笑了。 此時周長風剛好回了回頭,便望見了幾步開外的韶寧和。他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笑著跟他打招呼:“這么巧,又遇見你了。” 韶寧和于是上前幾步,作揖道:“周大人,真巧。不知你是否在辦公務,下官不敢貿然打擾。” “別下官不下官的了,叫我長風吧。”周長風不耐地揮了揮手,“我最煩官僚那套虛假禮儀,我既認了你做兄弟,你就不要跟我見外。” 韶寧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此時跟在周長風身后的那名廷尉監酸溜溜地調侃道:“周大人,我都跟了您這么久了,您咋都不跟我稱兄道弟呢?” 周長風朝他瞪了一眼:“你倒是開口喚我一聲‘長風’試試?” 那廷尉監立即縮起了脖子:“小的不敢。” 韶寧和忍著笑意,岔開了話題:“對了,你們在這里做什么呢?” “我們在量鞋印。”周長風指了指泥坑中一只形狀已經略微模糊了的鞋印道,“這是我昨日踩出來的。” 韶寧和越發好奇:“量鞋印做什么?” 那名廷尉監笑道:“周大人這是在拿自己做實驗呢。我們手頭在辦的一個案子,有人指證說,案發現場留在泥地中的鞋印,和嫌疑人的鞋印大小完全吻合。但是嫌疑人聲稱自己是冤枉的,他根本沒有去過案發現場。這不,周大人為了證實嫌疑人所說,就自己往泥地里踩了一腳,看看結果究竟是什么樣的。” 韶寧和于是問道:“那結果出來了沒有?” “結果就是,”周長風清了清嗓子道,“那個嫌疑人可以無罪釋放了。” “為什么?” “因為事實證明,經過陽光暴曬后,泥漿中的鞋印尺寸會收縮。也就是說,留在案發現場的那個鞋印,比兇手的實際鞋碼應該略小一些,而不是完全吻合。所以,那個鞋印絕對不可能是嫌疑人留下的,兇手另有其人。” 韶寧和恍然大悟,隨即又道:“那這樣一來,對你們辦案的進度,豈不是更加不利了?” “是啊,”廷尉監苦著臉接口,“這鞋印是我們目前能掌握到的唯一線索了,我們連死者的死因都還沒有找到呢。如果能找到死因,至少還能順藤摸瓜地查出點什么蛛絲馬跡來。” “找不到死因?”韶寧和皺了皺眉,“死者身上沒有留下傷痕嗎?” “沒有啊。因為是在野地中,尸體上被劃傷的口子雖然不少,但是全身上下卻找不到一處致命傷,這真是令人費解。” “驗尸的仵作呢?他怎么說?” “我們這兒原本就缺乏有經驗的驗尸仵作,前陣子年紀最長的那個仵作又告老還鄉去了,剩下一群小仵作,對著尸體只有干瞪眼的份。” 韶寧和想了想,問道:“你們有沒有試過‘酒醋潑尸覆油絹’的法子?” 那廷尉監怔怔然:“……啥?” 周長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韶寧和:“你懂驗尸?” “唔,略懂吧。”韶寧和謙遜一笑,“家父以前做過縣里的仵作,我便跟著耳濡目染過一些罷了。” 他口中所說的家父,其實是后來將他撫養成人的養父。嚴格說來,這養父也算是他的遠房堂叔了,因為同是姓韶,鄰里不明韶寧和來歷,一直以為他們是親生父子,韶寧和也便稱其為父了。 周長風聽他說略懂,立即兩眼發光,像是挖到了一塊寶,不由分說拽了他的手道:“你跟我來,幫我驗驗尸。” 于是原本想著去議郎閣還書的韶寧和,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周長風拉到了停尸房。 死者似乎已經死去一段時日了,加上正值夏季,尸體已有一定程度的腐壞,進一步增加了驗尸的難度。 幾個小仵作正掩鼻守在門外,見周長風來了,以為他又是來催問驗尸進度的,一個個退在一旁,面色惶恐不安。 周長風也懶得去理睬那些小仵作,徑自將韶寧和引入停尸房,指著那尸身道:“便是這一具了。” 韶寧和點了點頭,撩起袍角蹲下身去,細細翻檢死者傷處。 周長風沒有打攪他,自覺往韶寧和身后退了兩步,雙眼卻停留在韶寧和身上,饒有興味地觀察著。 這尸體散發出來的腐壞之氣,便是周長風自己也有些忍受不住,但韶寧和一個文質彬彬的儒雅公子,徒手接觸尸體時,竟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他又留意到韶寧和翻檢尸體時嫻熟的手法,微微瞇起了雙眼——這真的只是略懂而已嗎?恐怕已經不僅僅是紙上談兵的程度了吧? 韶寧和檢查了片刻,站起身道:“傷口應該藏于皮下,在陰暗處不容易發現。”他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陽光,道,“還是將尸體移到戶外去吧。” 周長風于是命幾個小仵作聽從韶寧和的吩咐,合力將尸體抬出了停尸房。 韶寧和讓仵作將尸體抬到陽光能夠直接照射的空地上,讓其中一名仵作去準備酒和醋,又讓另一名仵作去絹織鋪購買新出的油絹。 一切準備妥當之后,他將酒和醋潑灑在尸體上有可能造成致命傷的幾個部位,然后再將嶄新的油絹覆于其上,迎著陽光隔絹逐一細辨,果然在死者后頸處,發現了致命傷顯露的痕跡。 仵作們親眼目睹了這一過程,忍不住嘖嘖稱奇。 韶寧和站起身,一邊取水凈手,一邊推測道:“能敲打出這種致命傷的,應該是類似于平滑又堅硬的物體,比如……” “比如鐵器坊最新出產的那種未開封的彎刀?”周長風接口道。 韶寧和點了點頭:“很有可能。” 廷尉監興奮地道:“這種彎刀出產不久,市面上應該流出不多,我這就去查。” 他走出幾步,又倒回來,一臉討好地沖韶寧和笑:“對了,我叫唐泰,是個左監領。公子怎么稱呼?” 韶寧和微微頷首:“在下韶寧和。” “韶公子,這次多謝了,下次有問題還能請教您么?” “自然歡迎。” 于是唐泰風風火火地查案去了。 周長風在一旁默默看著,直至眾人散去,才低聲嘆道:“寧和,你藏著這手本事,卻只做一個小小的議郎,是不是太浪費了點?” 韶寧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目光漸漸飄向遠處:“怎么說呢?人各有志吧。” 周長風識趣地沒有再追問,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一次你幫了大忙,我該如何謝你才好?” 他原以為韶寧和會非常上道地討他一頓飯吃,不料韶寧和認真思考了一下,抬頭道:“長風兄,可否麻煩你……幫我秘密調查一個人?” 第二十五章 接下來的幾日,韶寧和突然忙碌了起來,一天里有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經常是快到晚飯飯點了,才見他風塵仆仆地從外頭回來。 夏至以后,天氣越來越熱,這一日韶寧和回來之后,萬木一邊給他遞上一大壺涼水解渴,一邊忍不住問:“少爺,您一天到晚在外頭忙些啥啊?” “沒什么,給朋友幫忙罷了。”韶寧和隨口敷衍。 “幫忙能曬成這樣?您看看,您這全身的皮膚都被曬黑了!”萬木像個老媽子一樣心疼地念念叨叨。 伶舟卻在一旁沒心沒肺地笑:“曬黑了好,這樣看起來更有男人味了。” 韶寧和捧著水壺的手明顯抖了一下,莫名覺得伶舟打量他的目光仿佛沾染了絲絲縷縷甜膩的味道,每掃過他一寸肌膚,都會炸起一片雞皮疙瘩。 “咳……我去洗澡。”韶寧和借口浴遁。 “少爺,要不要我幫你搓背?”伶舟在后頭一臉天真地問。 韶寧和被門檻絆了一下,回過頭來斬釘截鐵地道:“不用!” 房門關上的那一瞬,伶舟仿佛惡作劇得逞了一般,抖著肩膀笑得很開懷。 吃過晚飯之后,天空依然透亮。 伶舟一時興起,便取了紙筆坐在院子里,對著院中的那棵大樹作畫。 待伶舟畫得差不多了,韶寧和才走過去瞧了一眼,隨即皺起眉,問道:“你這畫的是什么?樹不像樹,人不像人的。” 伶舟頭也不抬:“畫的可不就是少爺么。” 韶寧和一怔,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著那畫道:“我……我就長那樣?” 伶舟但笑不語,筆尖未停,又是寥寥數筆,紙上線條輪廓數度變換,原本十分抽象的一段木頭樁子,漸漸衍化成了韶寧和面帶微笑的一張臉,看上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韶寧和目睹這奇妙的整個過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伶舟擱了筆,拿起畫紙吹了吹墨跡,然后遞給韶寧和:“少爺,收著罷。”末了又補充一句:“可藏好了,只準你一個人看,別讓第三人看見了。” 韶寧和怔怔接過,問道:“為什么?” “因為這畫是專門送給你的啊。”伶舟望著他,略有深意地笑。 “咳……”韶寧和最吃不消伶舟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清咳一聲掩飾住自己的尷尬,沒有接腔,只是默默將畫紙收入懷中。 伶舟見好就收,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收起紙筆便要回屋,卻聽韶寧和突然問道:“伶舟,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出去協助辦案?” “辦案?”伶舟不可置信地皺起了眉,韶寧和區區一個議郎,怎么跟辦案搭上邊了? 于是韶寧和將幾日前幫著周長風驗尸的事情略敘了一遍,道:“那之后,長風便請了我做顧問,幫他們驗尸提供線索。我想,既然你畫畫的功力如此了得,不如也去給長風幫個忙吧。” 伶舟撇了撇嘴,暗自腹誹:才短短幾日,便從“周兄”變成“長風”了,這進展也忒快了吧? “伶舟?”韶寧和見他不吭聲,輕輕喚了一聲,“伶舟,你有在聽我說話么?” “啊,”伶舟回過神來,道,“我是很愿意幫忙啦,不過……我畫畫能幫什么忙?” “比如根據目擊證人的描述,畫出兇犯的畫像什么的。”韶寧和道,“剛才我看你寥寥幾筆便將我的模樣畫得如此形似,所以突然想到,可以充分利用你的才能做些有意義的事情,你覺得呢?” ……居然讓我去畫通緝犯?伶舟默默磨牙,我堂堂一位丞相,親筆畫作可都是價值千金的,甚至有時候連千金都求不到,你居然讓我去畫那種大街小巷里張貼得到處都是的通緝犯畫像?! “伶舟?”韶寧和發現伶舟又在走神,于是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是不是不樂意?如果你不樂意,那就算了……” “樂意,我當然樂意!”伶舟迅速做好心理建設,強迫自己露出一臉狗腿的笑容,“既然是少爺的朋友,能幫上忙是我的榮幸。” 這天晚上,待眾人都睡下之后,一抹黑影竄入伶舟房內,單膝在床前跪下,低聲喚道:“大人。” 伶舟緩緩起身,不悅地蹙起眉:“鳴鶴,你怎么……” “大人恕罪。”鳴鶴低了低頭,“屬下原本不想貿然打擾大人,但……” 伶舟挑了挑眉:“說。” “屬下發現,此處宅院周圍,似有人監視。” “監視?”伶舟漸漸瞇起了雙眼,“什么人?監視誰?” “他們穿著便衣,看不出身份。不過從他們訓練有素的行動來看,應當是官府的人。”鳴鶴頓了頓,“屬下原本以為,他們是來監視韶議郎的,但是這幾日韶議郎一直早出晚歸,他們卻視若無睹,看來目標應當不是韶議郎。” 伶舟陷入了沉思,這個宅院中除了韶寧和,就只剩下他和萬木了。萬木一個傻愣愣的仆從,有什么可監視的?再除去萬木,那便只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