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引路太監將聞守繹帶到了御花園,指了指假山旁的那個賞花庭,便自退了。 聞守繹遠遠望去,只見亭中太后與成帝相對而坐,母子倆有說有笑,和樂融融,只是一旁站著一名神色肅穆的官員,略煞風景。 那官員雖是背對著聞守繹,但聞守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殷峰。女兒尚未正式進宮,這親家關系便已定下了么? 聞守繹心中冷冷一笑,面上卻十分恭謹,只見他低眉順目地躬身入了賞花庭,直接跪在了太后面前:“臣聞守繹叩見太后。”然后略略轉身,“叩見皇上。” “平身。”太后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對身后一名小太監道:“給丞相搬張椅子來。” 那小太監應了一聲,手腳麻利地將椅子挪到了聞守繹身旁。 聞守繹略一猶豫,躬身道:“謝太后賜座。” 成帝在一旁道:“丞相,今日母后召你入宮,也沒什么大事,就是問問關于太尉孫女殷紅素遇刺的事情……” 他話說一半,見太后輕飄飄飛過來一道眼風,于是便斷了下文。 聞守繹心里略微有了譜,想必皇上和太后私底下意見尚未達成一致,太后明顯是向著殷峰的,但成帝則選擇相信他。只不過成帝畢竟還年輕,親政之后逐漸成長起來的帝王氣勢,在面對太后時,難免還是有些漏氣。 太后打斷了成帝的話,卻又接過了他的話題:“聞守繹,哀家有話便直說了吧。關于殷紅素遇刺之事,有傳聞說是你幕后指使的,可有此事?” 聞守繹不著痕跡地看了殷峰一眼,只見殷峰垂手立在一旁,面色鎮定,一言不發,仿佛太后所說的事情,與他一點關系也沒有。 “敢問太后,這謠言是從何處傳出的?” 太后面色不虞:“怎么,你的意思是,哀家所說是捕風捉影了?” “的確是捕風捉影。”聞守繹不怕死地頂了一句。 太后正要發作,卻見聞守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又面向太后長身而跪,面色肅然道:“太后容稟。” 太后一怔,板著臉道:“說。” “太后快人快語,臣也不敢跟太后兜圈子。當初聽聞太后欲選殷紅素為皇后,臣便已明白太后之意。但明白其中深意的,卻也并非只有臣一人,也許從那時起,朝中便有謠言傳出,說聞守繹為保一己之位,必定會不擇手段阻止殷紅素入宮。 “但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太后雖然選擇了殷紅素,卻不是非她不可,就算殺了一個殷紅素,還會有無數個王紅素、李紅素、張紅素,天下女子何其多,只要是太后看中意的女子,都有可能成為皇后。所以在臣看來,滅殺之法根除不盡,此乃下下策。” 太后聽了,微微瞇起了雙眼,盯著聞守繹道:“你既知哀家選殷紅素為皇后的目的,心中可有怨言?” “臣不敢有怨言,也不可能有怨言。臣一直從心底敬重太后,對于太后所做的每一個決定,一直是心服口服的。” 太后漫笑一聲:“你倒是說說,你對哀家……怎么個心服口服法?” “臣敬重太后雖身處高位,卻一心為大曜著想,為皇上著想,為避免外戚干政,一直不曾對本族人許以高官,也不曾為自家人謀取厚利,這在歷代后宮嬪妃之中,實屬少見。” 太后聽到此處,微微有些動容,臉上不屑的表情略略淡去。 “再者,平衡三公勢力,是先帝在位時就一直強調的大原則,太后此舉,正是沿襲了先帝治國精髓。臣蒙先帝錯愛,有幸將自己微薄的學識傳授于皇上,這對臣來說,已是最大的榮光。現在臣雖身處丞相之位,卻絲毫不敢有居功怠慢之心,日日提醒自己,應為皇上、為大曜盡一份綿薄之力。 “但臣手中權勢日漸壯大,卻是不爭的事實,若太后與皇上想要收回,臣也毫無怨言,必定即刻交出官印,但求皇上心安、太后心安,小人無從進讒,惡人無處作梗,以換我大曜朝政安穩、太平。” 聞守繹說罷,從懷中取出官印,雙手并舉,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第二十三章 聞守繹此舉,非但出乎成帝與太后的意料,就連站在一旁的殷峰,也忍不住朝他瞥了一眼。 成帝迅速看了看太后,趕在太后開口之前,怒斥道:“聞守繹,你這是什么意思,官印豈能兒戲,還不快收起來?!” 于是剛想張口說話的太后,只能默默將話咽了回去。 成帝又和顏悅色地對太后道:“母后,丞相所說,也不無道理。您看……” 太后知道這是成帝在給她臺階下,于是和緩了語氣道:“聞守繹,平身吧。” “謝太后。”聞守繹說著,緩緩站起身來,卻不敢再落座。 太后問道:“那么依你之見,兇手會是誰?” 聞守繹微微遲疑了一下:“這個……臣不好說。” 成帝道:“既然母后問了,你但說無妨,不過是猜測罷了,母后不會跟你較真的。” 太后無語地看了成帝一眼。 聞守繹斟酌道:“依臣之見,襲擊殷大小姐之人,有可能是一些不長眼的尋常賊寇;有可能是與殷大人有利益沖突之人;也有可能……”聞守繹頓了頓,“是意圖設計臣與殷大人翻臉的人。” 太后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成帝低聲道:“母后,此事有些復雜,為免兇手逍遙法外,還是立案徹查為好。” 太后沉吟片刻,道:“那便移交廷尉吧。” 成帝立即對小太監道:“傳顧子修。” 太后沒想到成帝早留了這后手等著她入套,面色有些郁卒。 都說兒大不由娘,胳膊肘容易往自個兒媳婦那拐,可是她這兒子媳婦還沒娶上,胳膊肘卻已經往丞相那兒拐了,這是怎么回事? 不消片刻,顧子修便已帶到。 這是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長得瘦削而高挑,明明年紀不大,卻面容刻板拘謹。他進了賞花亭后,便垂著雙目向太后與成帝行禮,不曾往聞守繹和殷峰身上瞄過一眼。 成帝將之前聞守繹的推測大致說了一遍,問道:“顧子修,依你看,這兇手有可能是出于何種目的?” 顧子修躬身道:“在案子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臣不敢妄下論斷。” 成帝笑著跟太后調侃:“顧子修還是如此一絲不茍。好吧,這案子就交由你們廷尉來辦。” 顧子修抬了抬眸,猶豫道:“皇上,這案子交由臣來接……恐有些不妥。” 成帝皺了皺眉:“怎么?” “依之前丞相大人所言,兇手極有可能與殷大人有利益上的沖突。臣……雖自認清白,但也難逃嫌疑人之列,日后不論查得結果如何,恐怕都難以服眾。” 成帝聽得一臉迷惘,不知為何這顧子修也成了嫌疑人之列了,卻聽太后突然恍然大悟地道:“我想起來了,顧子修你還有個meimei,此次也列入選秀名單了是吧?” 顧子修頷首道:“難為太后記得。小妹顧子怡,年少時與臣兄妹失散,如今所幸能夠團聚,但……”他話未說完,面露愁色,輕輕嘆息了一聲。 太后對顧子怡的身世也略有耳聞,當時便生出一絲憐憫之意。此刻見顧子修愁眉不展,立即明白他心中所慮,于是婉言道:“哀家知道,你只有這樣一個meimei,才兄妹團聚不久,便要送入宮中,心中自然不舍。不過你放心,只要她乖乖守著宮中規矩,哀家自然會命人對她多加照料,也免了你的后顧之憂。” 成帝在一旁默默聽著,太后此番安撫,雖有婦人之仁的成分,但也不無趁機拉攏之意。一旦廷尉被拉攏,那么整個斷案走向,都有可能被引導。 成帝思慮至此,笑道:“顧子修所慮極是,既然此次選秀名單中也有你meimei的名字,未免別人閑話,你還是回避吧。”他頓了頓,“我記得你有個副手,叫……” 顧子修接口道:“叫杜思危,現任廷尉丞一職。” “是了,就交給杜思危辦吧。如此一來,你也可以從此案中抽身了。” 顧子修忙躬身稱謝。 成帝似乎才想起來一旁還有個當事人,于是和顏悅色地問了一句:“殷太尉,朕如此處理,你可滿意?” 殷峰見太后已經不發表意見了,只好躬身道:“全憑皇上做主。” 聞守繹出了宮門,正要上轎,忽見一名仆從撐了一把傘走過來道:“大人,日頭毒辣,撐著傘遮遮陽吧?” 聞守繹聽這聲音耳熟,抬頭一瞧,卻是顧子修的臉。 這顧子修膽子也大,之前先他一步離開宮中,卻未離去,在附近轉了一圈,換了身仆從裝束,撐著把傘遮了臉,就這樣大咧咧在宮門外等他。 聞守繹猜想他如此冒險接近自己,必是有話要問,于是對轎夫揮手道:“我先散散步,你們后頭遠遠跟著罷。” 于是兩人共撐一傘,緩緩往丞相府的方向走去。 聞守繹瞥了一眼跟在他后側方的顧子修,沉聲道:“說吧,什么事?” “大人,此次案件,十有八九是殷峰在做戲,大人為何不當場揭穿殷峰,反倒令自己陷入被動?” “殷峰口口聲聲說我是幕后主使,雖有太后幫襯,但至少皇上仍對我深信不疑。若此時我反過來指責殷峰,就會演變成狗咬狗的鬧劇——臣子之間互相詆毀,這是皇上最厭惡的事情,如此一來,他對我的偏袒之心,反而會有所動搖。 “更何況,殷峰有太后作靠山,這自導自演的一場戲,也不知太后是否知曉內情。如果太后知道了還幫著做戲,我揭穿了殷峰,豈不是連太后也一起得罪了?眼下太后只是想借殷峰來敲打我,未必就真想把我怎么樣,如果我此番得罪了太后,那她眼里就真容不下我了。” 顧子修沉默片刻,道:“但是現在,我根據您的意思,自請退出此案,豈不是又讓大人您陷入了不利局面?” 聞守繹輕輕拍了拍他握著傘柄的手背:“你放心,這件事我有分寸。只要今日我過了太后那一關,再加上皇上的有意維護,不論日后這案子如何審,都不可能再把我攪進去,最多是成為無頭公案,不了了之。” 他頓了頓,又道:“倒是你那新認的meimei,今日我們為她入宮鋪好了路子,太后和皇上都已對她有了不錯的印象。如此,她便比其他秀女多了一分機會,接下來,就看她自己如何表現了。” 顧子修低聲應道:“是。” “但有一點,你需好好囑咐她,入宮初期切勿風頭太過,尤其不要搶皇后風頭。當今圣上的脾性,我最了解不過了,像殷紅素那種潑辣丫頭,入宮之后若不收斂,不消多時便會讓皇上耐心盡失。 “所以當皇后受寵時,她沒必要跟著爭寵,反而應該多在太后身上下功夫。畢竟皇上后宮佳麗三千,其恩寵就像雨露一般朝不保夕,只有得到了太后的認可,這后宮之地,才算真正能呆得安穩。” 顧子修默默聽著,將這些話一一記下。 不多時,兩人已走到了分岔路口。聞守繹腳步一頓,道:“前方人多,耳目混雜,你先回去吧。” 顧子修略一猶豫,問道:“大人,我在想,這案子既是皇上親自交代的,總得有個結果。您看……” “那就先裝模作樣地拖一陣子,然后找個合適的替死鬼,將這案子結了吧。”聞守繹淡淡道,“聽說,太祝令之女也將參加本次選秀——你明白該怎么做了?” 顧子修聽了,心思跟著一轉,隨即明白過來,這太祝令之女,是遠近聞名貌若天仙的女子,甚至有人斷言,只要她入宮,必定會是最受寵的那一個。 若是將刺殺殷紅素的罪名扣在太祝令頭上,很容易便坐實了他的作案動機,同時也為日后顧子怡入宮消除了一大勁敵,實乃一石二鳥之計。 想到此處,顧子修了然地朝聞守繹點了點頭,便轉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第二十四章 這一日正午,韶寧和吃過午飯之后,便又往議郎閣去,打算把昨日借的書給還了。 當他轉過街角,來到昨日停留過的那個茶館時,發現一抹熟悉的身影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周長風。 韶寧和并未立即上去打招呼,而是站在遠處,微微瞇起雙眼,靜靜看著那人。 今日的周長風,已換上了廷尉正的官服,帶了一名手下,正趴在街角的一灘泥地中,比比劃劃地不知在丈量著什么。 韶寧和細細一想,這地方,不正是昨天下午周長風離去時,一腳踩差了的泥坑么。 只不過經過一上午的陽光暴曬,這泥坑中的淤泥早已變得干燥堅硬,卻不知周長風穿著官服、帶著下屬,跑來此處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