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想著,我便以雙手掩頭,盡量地遮擋住澆灌而來的雨水,然后,匆匆地往回廊下跑去。可,就在此時,回廊的入口處走出一人,那人一身素色儒衫,步履悠然,手執雨簦恰是欲要撐起的姿勢,不過,這個姿勢卻是因我的突然出現,滯住。 我亦是停下了步子,立在雨中,不知曉是該和他默然地擦肩而過,還是該得體知禮地喚他一聲馬先生。 沒錯,那人正是馬良。 然而,還不待我思慮出個所以然,額上不停敲打著的雨滴突然止住,轉變為“啪嗒啪嗒”的雨打傘簦之聲。 轉眸,馬良不知何時已是來到我身邊,算不上巨大的雨簦微微地向我傾斜著,替我遮擋去了所有的風雨,而他的外側衣袖卻已是一片濕潤,末處,雨水匯聚起來,如同潺潺的小瀑布,向地面落去。 我一怔,頓時愧疚起來。因為馬謖的關系,我莫名其妙地同他斷交,再相見時,他卻還是愿意同我分享一把雨簦,他這般的以德報怨只能讓我更加覺得自己自私自利。 “謝謝。”我誠心誠意地道。 他卻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并不在意地言:“軍師夫人乃是女子,良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地看著夫人淋雨。” “額……”是了,馬良乃是德行高尚之人,即便是陌生人亦會出手相助,何況是我這么個軍師夫人?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黃阿碩,真不知你是哪里來的厚臉皮,竟是這般高看自己,以為他給你撐簦是因為他還將你當作好友。 被他幾步送到回廊下,我規規矩矩地施禮,再度致謝,“馬先生仁德,月英謝過。” 他微微點頭,保持著對待陌生人的那份疏離,不多言,轉身就欲走。可是,在他轉身的同時,他竟是啟唇同我說起話來,“前不久,主公征辟我為荊州從事,阿謖亦是毛遂自薦,我勸不住,還是讓他歸入了主公帳下。” 聽罷,我笑起,有幾分無奈,又有幾分了然,卻未有異色地道:“我早該知曉會是如此結局。”歷史注定,終究不是我這么一個微小而不和諧的存在可以任意篡改的。 “你回去且小心,斷交之事,阿謖對你是心存怨懟的。”善意地提醒了我,馬良又言:“至于我,知曉你有苦衷,并不怪你,你無須憂心面對我,權當我是一般的與先生共事一主的人就好。” “那若是友人呢?”我笑意加深,知曉他并不責怪我,心情大好。只可惜,這份佳好的心情到底維持不了多久,或者說是我不懂得見好就收,竟得寸進尺地問出這種問題,才會得到馬良那樣的回答,“月英,我不希望有一日你和阿謖讓我為難。” 笑意凝滯,心里很想說,就算為難,那也是他故去多年后的事情了,可是,這樣的拒絕還不夠明顯嗎?不是真的怕自己為難,而是,匆匆流年,不復當年韶華,曲曲流水,再難當年情誼。 我嫣然一笑,坦然接受,“馬先生說得是。”說罷,同他一樣轉身,不同的是,我沒有停留地就離去了。其實,這樣已經很好了,至少在真正成為陌路人的時候,他不記恨我,我不過多的懷念他。如此,就讓往事全都隨風散去吧。 回屋之后,我用溫水沐浴,換去一身濕衣,又喝下一碗姜湯,而后懷著無盡的釋然躺進被衾之中,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閉目休憩。 傷寒之病,毋須一開始就開方喝藥,適當的自己抵抗,不僅不會折損身體還可以提高抵抗力。 這一休憩,我睡了有三、四個時辰,醒時,天地都已籠罩在無盡的夜色之下。居室中,沒有點燈燭,窗外亦無月光照明,頗有些伸手不見五指的感覺。 黑暗中,我給自己把了把脈,確定自己多半已是無礙才起榻。 如今,孔明早已習慣了我日日為他準備早晚食,此番突然落下,也不知曉他吃沒吃。他沒吃倒也沒什么,就怕他一直忙碌到此時都沒有意識到已是入夜。再者,屋外仍舊是下著大雨,沒有雨簦,他要怎么從書房回居室呢? 取了件披風,拿著雨簦,我便匆匆地往書房趕去。 借著光影,立在書房門外,我就是可以看見他低首于書案前的姿態,手執墨筆,除了墨干沾墨之外,再未有任何的停頓。 這樣的他讓我心疼也讓我自豪,不過,最終,這兩種情緒都化作了嘆息。隨即,我收回欲要敲門的手,轉身走向廚室,準備素手為他煮羹湯。 可是,我沒有想到,在我取下鍋蓋的那一瞬,看到的不是黑漆漆的鍋底,也不是臟亂不堪的殘渣,而是一碗正被溫著的清粥,粥上飄著兩片嫩綠的竹葉,散發出清新醇香的氣味,惹得我食欲大陣振,忍不住地咽了咽唾沫。 我餓了…… “你身上的溫熱還未完全散去,還是先用些清淡的食物好。”身后,清朗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溫暖而悅耳。 我回首,想也沒想地就沖進他的懷中,緊緊地擁著他。 感謝,匆匆流年,帶走了那么多東西卻終究把最重要地留下了。 感謝,曲曲流水,滌淡了無數情意卻始終沒有消減我對他的思慕。 感謝,此今只有我和他。 “孔明……”我柔聲喚,許是病中的緣故,頗為脆弱地依賴著他,“我……思慕你。” 這一次,不再是他人轉述,而是我親口告知。 我思慕你,思慕了二十年,思慕到無盡卑微,可是,這又怎么樣?因為,終究在這一日我有了勇氣將自己的思慕說予你聽。 樹欲靜而風不止 我擁著他,告知他我思慕他。他卻只是風輕云淡地反擁著我,唇角含笑,未置一語。他不說話,我猜不透他的思緒,良久,就只能悵然地松手,離開他的懷抱,往后退了幾步。 他到底是對我無感的吧?縱使鶼鰈情深,也不過是為夫妻關系所禁錮的需要罷了,若是有一日,我和他的夫妻關系不再,他待我的好也全然都會消失吧。 不過,我知曉,若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這一生孔明決然是不會休棄我的。所以,這些好會持續一輩子,愉悅著我,煎熬著我。而我該將自己的心錘煉得多么堅不可摧,才可以坦然面對? 凄然一笑,我強作泰然地說道:“你且當我什么都沒有說過吧。”話畢,我轉身,再度回到灶爐旁,取出鍋鼎里的清粥,欲要食用。 倏地,腰上一緊,背后有無盡的溫暖附著上來,伴隨著淺淡的墨香。他的氣息極近,溫溫熱熱地吹拂到我的頸窩間,化成輕柔地話語,“你想讓我如何回答你呢?阿碩?” 我抿抿唇,因著這突如其來的親近,險些打翻手中的粥碗。如何回答嗎?我自然是想他回答他同樣是思慕我的,可是,這也只能是想罷了,感情之事向來強求不得,而且就算我強求,孔明也決然不會應允的。 靠在他懷中,我輕輕搖首,“毋須回答,我知曉答案的。”這個答案雖然不盡圓滿,但,到底比他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意要好得多。思慕孔明,我必須學會知足。 他輕笑,擁著我的力道大了些,“阿碩,在我得知你思慕我之前從未考量過男女之情,因而,要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我需要時間。可是……”他頓了頓,淺吻了我的頸脖一下才又道:“可是,你在我心目中遠比你想得要重要得多,至少,已然超越我原本欲要給予發妻的重視。” “哐當”一聲,我終究還是打翻了手中的粥碗。 “你……你說什么……”抑制不住雙手的顫抖,我難以置信地眨眨眼,深怕一個不甚,眼中就會有溫熱的液體流淌而下。 盡管這些話離他也是思慕我的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但是,能用二十年換來他的重視,我委實覺得人生大幸。如此,等待他回應我,也不是那么遙遙無期了。 扳過我的身子,孔明笑著搖搖首,什么都沒有說,沒有重復,沒有笑嘆,只有輕淺地一吻,落在我的唇上,比任何話語都更好的讓我確認了先前的那番話。 我揚唇一笑,卻又控制不住地落下淚來,“我們給不棄生個弟弟吧。” “好。” 旋即,我被孔明抱起,直直往居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