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作為一個書童,我做得顯然有些多,早食、晚食皆是親手烹調,就連打掃居室也不愿假借他人之手。孔明處理公文時,我則研磨相伴,備好香茗,閱讀一卷書簡或是做一份繡活,什么也不說。他出外察視,我隨侍在旁,幫他整理些文字,以備日后回閱。 人人都說我這書童做得委實諂媚,不知是不是在圖孔明的看重,盼日后仕途錦繡。對此,我往往一笑付之,心想出仕予我來說實在有些困難,到底這是古代,女子不可為官。若說我做此些真的要圖些什么,那必然就是圖人了,圖孔明的人。 可惜,自從來到臨烝,我和孔明便是分居兩室,顧及輿論,從未同床共枕過。即便是在此今夜深人靜的情形之下,他也沒有碰過我,或是留我入睡。一般,他都會在歇息之前,將我送回居室中,然后同我辭別,回到他自己的屋室,熄燈入睡。 雖然,我的居室同他的只相隔一堵磚墻,但我還是抵不住內心的思念和渴望,想要和他同衾而眠,被他的氣息環繞。不過,我始終是女子,還是個死要面子的女子,自是不會主動說及此事,只盼著四郡的政務可以快些規整起來,讓我和他得以恢復尋常的夫婦關系。 “阿碩?!闭斘野脨乐畷r,孔明卻是倏地喚我。被喚得一驚,我倉皇抬眸望向他,應聲,“嗯?”面頰隨之發熱緋紅,好似我腦海中的想法全都被他窺探了去一般,讓我羞于見人。 自然,是我想得多了,縱使,孔明有著看透人心的本事,他也委實很難隨便就知曉別人的心思。只見他淺笑道:“明日我需外出拜訪一人,你且隨我一起?!?/br> “嗯。”我未有遲疑地頷首,接著又多問了句,“要去拜訪誰?” 郡中的世族大家?那不是早在初到臨烝不久就拜訪過了嗎?郡中的隱居名士?我怎么未有聽聞這里有什么奇人異士…… 還不待我想出某個極為貼近的答案,孔明就是解答道:“現居于攸縣的黃漢升老將軍?!?/br> “黃忠?”我重復,隨即有些疑惑起來,“他竟是沒有隨主公前往油江口?” 明明攻取長沙郡之時,黃忠作為韓玄部將隨之歸降,以他的名聲,劉備沒有理由忽視他,將他留在長沙而不受重用。 孔明莞爾,羽扇輕搖,淡淡地道:“主公離去前曾下詔令予黃老將軍,望留他在身邊重用,黃老將軍卻是拒絕,言自己年事已高,不望建功立業,只望安享天年,留在家中,待百年之后,可以落葉歸根。三請三拒之后,主公未再為難黃老將軍,任其去留?!?/br> “那你是想要去勸黃忠真心歸降,為劉備所用?”這么個大將的確不該荒廢于野,可是,黃忠的年歲委實不小,即便此今依舊是有萬夫不當之勇,也終究抵不過歲月的侵蝕,最終化為塵土白骨,為何就不能讓他安樂于鄉野度過余生呢? 思及此處,我蹙了蹙眉,想勸孔明放棄,只是,還不待我開口,他就已是知曉我在思慮什么似的,笑言:“阿碩,有些人注定活于亂世,即便是死也想死于戰場之上,而不是安逸家中。黃忠就如先將廉頗,不到終了不罷戰。如今,他會拒絕主公的詔令,多半是難忘舊主,而非實意。而我只要小言幾句就可讓他歸順,又何樂而不為呢?” 聽罷,我點點頭,卻是沒有想到他的話還未完,“不過,即便黃忠是真的想要安享天年,我也會竭盡規勸他歸降主公。”他說這話時笑意不改,依舊溫暖和煦,“阿碩,你明白嗎?自我出山那日起我便是政客,非再是隆中的臥龍先生?” 我一頓,后知后覺的知曉了孔明的變化。原本,我以為,一場出山改變了我,改變了司馬懿,唯獨沒有改變的就是孔明,他依舊是隆中的臥龍先生,談笑風生,儒雅溫文,卻不想,孔明只是將真實的自己掩埋的太深,將所有的改變掩埋得太深。 其實,早已在某個我不知曉的時刻,他成為了一個完全的政客,用自己的儒雅為偽裝,淡然地明爭暗斗,把他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成為政客的他可以為主公的利益竭盡智謀,而那些智謀之中又何嘗不沾染著無數鮮血,鋪墊了無數人命,恰是我曾經怒斥的司馬懿的模樣。 可是,正如司馬懿所說的,“這就是亂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想要活著且活得佳好就必須踩著血rou白骨,婦人之仁只能讓你死得極快?!?/br> 所以,孔明,即使你已是政客又怎樣呢?我思慕你依舊是思慕你,絕不改變。 挪了挪身子,我小心翼翼地環住他的腰,帶著堅定和決絕,“不論是諸葛臥龍還是諸葛軍師,予我來說,都只是我的夫君諸葛孔明,是我孩子的父親,只要,這一點一直沒變就夠了?!?/br> 隨即,他忍俊不禁,反手將我拉進懷中,擁著我,氣力不大不小,恰是不會遺落的姿態,聲音清朗,“我聽甘夫人言,你思慕我?” 野有大將不可失 除去養傷的那幾日,我已幾近半年未著過裙裾,如今重拾,難免有些不適應,總覺得沒有男兒裝束輕便??酌髦獣院螅瑴\淺一笑,言我終究是女子,還是著裙裾好看些。他一言,我便再無不適,反而偏好起裙裾來,更為了身上的碧色裙裾配了支白玉簪,青絲稍綰。 說起簪子,我倒頗有些遺憾,據孔明言,他去赤壁救我之時,我已是青絲披散,發間并無祥云簪的蹤跡,唯一有的束發之物便是他替我更衣時在我懷中發現的荊釵。 或許,這就是緣分,緣在之時,相聚相知,緣盡之時,連一根木簪都挽留不住。 而如今我發上的白玉簪乃是孔明昨夜所贈,是他這些年來予我最為貴重的物什??吹桨子耵⒌臅r候,我微微有些詫異,自知這般奢華的物什非是孔明所喜,便遲遲不收??酌鲃t是笑言,攻取四郡之后,劉備賞賜,予了他許多錢財珠玉,原本,這些東西他向來都是分賜給眾將士的,剩余的也皆是丟入后屋之中,并不多用。可是,他憶起曾經應允我的,總有一日我會因他過的衣食無憂,便取了其中一塊玉料,雕刻了這支白玉簪。 他說,這是他能予我最為貴重的物什了。 我知意,也告知自己,此后不論尊貴貧賤,吃穿用度決不高于此根玉簪。他是勤儉之人,而我作為他的妻子,自當隨他一起勤儉,絕不多享榮華。 至于昨夜…… 稍稍從書中抬眸,我偷偷望向和我并坐于馬車之中的孔明,當即紅了雙靨。昨夜通宵相伴,雖然書房這么個地方不盡人意,但總歸也算是一解多日的相思之苦。只不過,對于我思慕他的事,除了起初的那一句告知,他再未言說過什么,好似是我的幻覺一般。 我本想詢問卻又委實不好意思啟齒,遂唯有默默地等待,等待哪一日他愿意同我說出他的答案,不論是相敬如賓還是交頸相纏皆好。 等待很磨人卻未嘗沒有佳處,至少在等待的這段時間里,我還可以一廂情愿地以為他未必對我沒有情意,畢竟,他并未立刻就拒絕我。不過,此事也無甚好拒絕的,于男子來說,自己的妻子思慕自己,就算自己不能拿出同樣的情意回報她,也用不著拒絕,相反的,這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擔憂她會紅杏出墻。 當然,以我的姿色,就算孔明不知曉我思慕他,也不用擔憂。 “我面上有何物,竟是惹得你觀望如此之久?”感受到我眸光的孔明悠然地轉眸望向我,唇角含笑,儒雅淡然,并沒有半絲因知曉我思慕他就欲要捉弄我的姿態。 我窘然,頓時覺得面頰更是發熱,便答非所問地道:“我著女子衣裙好嗎?若是被外人知曉要怎么辦?”這般,我書童的身份就是偽裝不下去了。 孔明淺笑,耐心地同我解釋,“黃老將軍乃是忠義之人,名聲德行皆是不凡,頗受世人尊重,而今,我既欲拜請,怎么也該拿出些誠意來,你的身份便委實不該欺瞞。再者,我也想借此讓眾人知曉你是我的妻子而非書童。此外,經昨一夜,縣府之中又有幾人猜不出你本是女子?” 我捂唇,紅著臉,支支吾吾地又問:“那我的身份可會為你帶來困擾?” “夫妻相伴非違禮法?!毙πu首,他答:“何況襄陽黃氏女女身男志,德才不亞賢良男子,又能有何不妥?” 話畢,我點點頭,終是放寬心。 黃府門前,孔明位于首位,親敲大門,同前來應門的老管家言,瑯琊諸葛孔明前來拜訪。老管家初聽罷,略為不可置信地盯著孔明打量,良久才頷首,轉身入內,說,這就前去通報。 借著門扉半掩的那許久,我審視了黃漢升府上的一隅,只見人丁稀落,草木茂盛,貌似有些厚此薄彼。一個老人家居于這等家中應當是極為孤寂的吧?誰年老時不想兒孫滿堂呢?就連我這么個未來之人都不能例外何況是黃漢升這等地地道道的古代人? 及到踏入黃府之中,將全府的七七八八收入眼中,我更是肯定我的猜測沒有錯。黃忠府上,未聞也未見任何親眷的音容,甚至是負責雜事的下人都沒有幾個,比于別家怕是冷清得過分了些。 看到黃忠時,他正立于回廊之下,拿著木制勺具從身旁的木桶中舀出清水澆花潤草,頗為清閑的模樣。只是,他的身姿容貌融在這般景致之下,顯得分外違和。在我看來,修養家中的老人,澆花潤草之時都該是身姿微曲,滿面柔和,映襯著嬌嫩的花朵,蔥郁的草木。可是,黃忠呢?赤著上身,腿扎馬步,取水落水力道驚人,水珠幾乎是飛落的,濺在人身還帶著輕微的痛感。 許是武將的緣故,黃忠盡管已是白發叢生卻依舊身無虛rou,魁梧健碩,面部線條緊繃,神情嚴肅,儼然是個嚴苛的將領。 “黃老將軍。”不同于我的驚詫,孔明神色如常,上前施禮,禮數周到,溫潤和善。 黃忠卻是不怎么受用,依舊自顧自的澆花潤草,恍若孔明不存在一般??酌饕膊粣?,笑意亦未淡,又是禮數周道地喚了聲,“黃老將軍?!?/br> 黃忠亦是未理。 到此,我難免有些心生不滿,心里暗斥,黃忠以為他是誰,竟是可以這般蔑視他人的存在?我的孔明,我最為珍惜的人,豈是可以任他這般對待的? 我抿抿唇,剛想出聲說些什么就是被孔明悄然握住手,輕拍了拍,滿是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