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我能推測出今日必有一戰,卻猜測不出這一戰會發生在何時,所以,你須時時做好離去的準備。”松開我的發髻,他盡量詳備地提醒我,“若是你不能把握此次機會,下一次就不知曉會在何時了?” 我點點頭,胸有成竹,“此次我一定能夠成功離開的。”他不知曉赤壁之戰會在何時爆發,我卻知曉,史記,赤壁之戰中黃蓋乘船靠近曹營,船中滿載草木,而若是想要這些草木不為曹軍所查,只能是在黃昏之時,紅日漸落,光線不明。 “要我送送你嗎?”因為不知曉何時會起戰,他也就不知曉我何時會離開,或許,某一個轉眼的瞬間,他就會發現我突然消失了,再也不會出現了。 我卻是不愿,搖首答:“不用,我獨自離去即可。”他送我,若是被其他人發現,告知了曹cao,便是白白浪費了我這么多月以來的等待,也白白地浪費了他自己進入曹營,為實現大計的辛勞。總之,怎么看都是極為不妥的決定。 答完,我不等他說話,就是提前辭別,“愿此后歲月經年不再相遇。”顯然,這樣的辭別不是什么好話,但這已是我能想到我和他最好的結局。此番再遇,隱約中似乎有什么已經變得不一樣了,所以,再徹底改變前,不再相遇又何嘗不是佳好?而且,既然注定為敵對,那么互不相見,就不會互相心軟,遺落不能正式較量的遺憾。 而他也不愧是我的知己,片刻就了然了我的言外之意,對我點點頭。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事相求,望你可以應允。”在偌大的曹營中,我關懷的人不是只有他一人,可是,活得最為長久的只有他一人。 他失笑,淡淡嘲弄,“阿碩,你什么時候同我這般客套了?” 我撇撇唇,依言不再客套,直說道:“若是日后徐庶同蔡瑁過世,勞你替我給他們敬杯酒。” “好。” …… 黃昏時分,我熬好今日的最后一遍湯藥,狀似慵懶地伸了伸雙臂,心里卻著急不已,手心更是囁嚅了細密的汗液,不知曉什么時候我所想要聽聞的聲響才會傳入我的耳中。 天際一點一點地變得昏暗,營中漸漸點起了照明的營火。因是只有少部后軍和所有染疾的將士聚集在此的緣故,營火稀稀落落得并不明耀。眺望遠處,相互勾連的戰船上依舊安靜和諧,沒有慘烈的叫喊,沒有跳躍的火光。 直到半個時辰后“轟”的一聲巨響從江面上傳來,一切地逃離才真的開始。 遠處,火光及天,像是鋪卷而來的長江巨浪,迅速地吞沒著曹軍的每一只戰船。將士們不斷發出凄厲的慘叫,亂成一團的逃竄著,早已自亂陣腳,不戰而敗。時而,會有站立著的將士突然倒下,溶入無盡的大火之中。這所有的情景匯聚在一起,就像是一副巨大的潑墨畫卷,滿是灼熱、耀人的火光。 而我看著那樣的場景,像是入了魔怔,凝滯下來。 倏地,耳邊不停傳來驚慌失措的叫喊:“快跑啊!快跑啊!大火燒過來了!” “阿碩!”醫帳內,司馬懿探出頭來,蹙眉大聲喝道:“走——” 他這一聲大喝終是將我喚醒,轉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我見他對我頷首,就再未留戀地往前跑去,往火光最盛的地方跑去。 途中,有人勸我,“你不能往那去,會被燒死的。”我卻是置若罔聞,依舊自顧地和所有人錯失。 此時此刻,我心里的念頭只有一個,離開,快點離開。 在快要接近火源的時候,曹cao等一眾成功逃生的將士正狼狽的從戰船上爬下來,還來不及喘口氣,就又是匆忙駕馬奔逃。如此情形之下,他們自是不會注意到我,而我到此也沒有再往前,只定定地站著那兒,往他們身后盼去。 如果我沒有記錯,赤壁之戰,火燒連船之后,劉備軍部和周瑜軍部會分成水陸兩個方向追擊曹cao。其中,走陸路的恰是劉軍。 “追啊——活捉曹cao——”片刻后,果真有一隊兵馬從火光中沖出來,對曹cao緊追不舍。而那領頭之人,在火光中露出一張俊逸的面孔,帶著殺氣,是趙云。 幾乎是一瞬間,我就欣喜地跳躍起來,不停地擺手,高喚:“趙將軍!趙將軍!”可是,每當我剛剛吸引過來趙云的目光就是被逃竄的曹軍撞開,蹣跚到另一處去。 最后一次,我硬生生地被撞倒在地,爬不起來。陰影中,有誰踩著我跑過,疼得我連叫喊的氣力都沒有,那時,我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保命。 我不想死,不想功敗垂成,更不想死在踩踏之下。 所以,待我一恢復意識,就是尋著機會起身。不然再被踐踏下去,就算我護住了頭,一樣只有無處葬身的下場。可是,足上清晰傳來的疼痛感告訴我,此今的我若是想要再站起來,簡直比登天還困難。 那要怎么辦呢?怎么辦?忍痛地動著雙足,我急到哭出來,不停的咒罵自己,“你怎么那么不爭氣?!那么不爭氣?!” 可是,我不能放棄,就算最后一樣是死我也不能放棄!絕對不能! “黃阿碩,不能放棄!不能死!” “不能放棄……不能死……” 隨后,只余滿目的黑暗。 期盼成真一夢間 暈倒的那一瞬,我想我大約再也沒有可能睜開雙眸了。命運不會永遠眷顧某一個人,我可以死里逃生第一次、第二次卻未必會有第三次。因而,當明耀的日光透光敞開的窗牗灑落在我的面頰之上時,我本能地想著,這就是黃泉嗎?不是傳聞中的漆黑一片而是光明耀眼。 再觀四周,床榻、衣屏、妝鏡臺,等等皆是尋常古色的布置,好似與人世無異。如果黃泉真的就是這般,我倒也不覺得懼怕了,反而覺得欣然,欣然在死后落入我眼中的依舊是屬于孔明那個時代的一切。如此,我大可用我此后所有的時日來緬懷那段似夢非夢的過往。 緩緩地掀開覆蓋在自己身上的棉被,我本想起榻細瞧周身的景致,卻在無意中被自己身上的裝扮嚇到。此時的我只著單薄的中衣,潔白干凈的衣裳絕然不會是我生前所著,足上包裹著規整的布巾,似是被包扎得極好的模樣,難道人死后還會自動換衣和包扎傷口不成?難道鬼魂是有腳的嗎?還是說,我還沒有死? 為了求證這個可能,我未著布襪、未著鞋履地下了地,試著往前走動,隨即感受到由腳踝處傳來的陣陣的疼痛,那么真實,那么刻骨,絕無虛妄的可能。 我還活著,我還活著……這幾近狂喜的現實,讓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認同司馬爺爺和徐庶的話,相信我的確是個有福之人。 那么,還活著的我此今是身在何處呢? 一瘸一拐地往妝鏡臺走去,審視著臺上的銅鏡、錦盒,我抑不住好奇的伸手撫上去,在錦盒中尋得了幾支荊釵,花樣不同卻皆是雕刻細致、手法熟悉的樣子。 下一瞬,我的手已是轉而伸向懷中,尋找那支陳舊不堪的荊釵,直到什么都沒有尋到我才恍然憶起自己被換了衣裳,別說是荊釵了,就是連頭上的木簪都沒有了蹤跡。 如此,還有什么法子可以證實我的猜測呢? 氣味! 想著,我便再度走動起來,因是急切的緣故,磕磕絆絆了許久才回到床榻旁。埋首于余溫仍存的棉被上,那淡淡的香氣繾綣柔和地飄入了我的鼻翼,熟悉到令我雙眸一澀。 回家了嗎?終于是回家了嗎? 忽然,外室的門扉傳來一陣聲響,恰是淡然打開、入內和闔上的長度,亦是極為熟悉。我轉眸,凝視著內室的入處,摒住呼吸,一動不動,深怕會錯過什么。而后,輕緩的腳步聲,細碎的摩衣聲漸漸放大,漸漸靠近,惹得我雙手發起顫來,宛若初遇。 俊逸的眉眼,雋美的鼻唇,溫和儒善的笑意,風華絕代的姿態,他就是他,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也是我永遠無法忘懷的,孔明,我的孔明…… 剎那,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