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隨著這些聲音,我的緊張松懈下來,剛欲邁出的步子也停了下來。重新坐回到葦席之上,我無聲地看著他們一步一步走來,難抑激動。 十個月未見,我的夫君一如往日,面如冠玉,俊逸朗然,獨獨不同的是他的唇角溫暖和煦的笑意因著司馬徽的作古暫時隱去,薄唇自然的閉著,不帶任何弧度。沒有淺淡笑靨的他,讓我察覺到了一種無法言喻的哀慟,那種悲痛感染著我,讓我終是抑制不住地潸然落淚。 他沒有同任何人頷首施禮,也沒有看任何人,只是淡然地靠近司馬徽的棺橔,對著那棺橔行了跪拜之禮,鄭重而誠心。而后,他并未起身,毅然地跪著,一動不動。 徐庶行完禮后,安慰性地拍了拍孔明的肩膀,相勸,“孔明,起吧,德cao已去,你即便是跪上三日三夜又有何用?” “的確是無用。”薄唇輕輕揚起,他再度用微笑掩蓋了所有的一切,“但是,跪著,能求心安。” 是啊,他跪在司馬徽的棺橔前能求心安,我坐在左側陪著他,亦能心安。 “好了,親眼看著孔明來了,你也該去休憩了。”可惜,龐統并不給我堅定的機會,他提醒著我道:“別忘了你如今的身份已不僅僅只是孔明的夫人。” 是了,除了孔明的夫人,我還是果兒的娘親,盡過一個妻子該做的責任之后,我也該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責任了。 “那我先去休息了。”支會過后,我再度起身,往內室步去。經過孔明身旁的時候,我貪婪地多看了他幾眼,卻未曾靠近。 “阿碩。”直到他喚我,我才疾步上前,眸中的淚水滴落得更是厲害。 輕扼住我的手腕,片刻,他平淡地言:“你動了胎氣,切記好好休憩。” 我頷首,眼前一片模糊,“嗯。” 身份揭穿情義盡 司馬徽的死給我帶來了一定程度的打擊和哀傷,而孔明的歸來又給我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安慰和喜悅,兩相持衡之下,懷胎八月的我倒還是安然無事,一夜的休憩后,身子大好,果兒也不再鬧騰了,乖乖地待在我的小腹中,宛若安眠。 然而,禍不單行,在給司馬徽守靈的第二日,另一樁禍事毫無預兆地發生,終究使我滿心傷悲。 原本,宋達前來吊唁司馬徽乃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與司馬徽雖是相交不深,但因司馬徽位屬名士之流,也還是有些交往的。只是,前來吊唁的宋達并非如其他的賓客一般只為吊唁。他的到來,更是為了道別。 他會離開,早在他同我述說心志的時候,我就知曉了。不過,人各有志,我即便不舍卻也從未想過挽留,他有他的雄心壯志,我有我的淺薄志趣,到底是道不相同。再者,“君子和而不同”,我與宋達既有君子之交就更應該尊重各自的選擇。 只是,以上的這一切全都建立在他是宋達,也只能是宋達的基礎上。可,有些事情的真相終究會浮出水面,再欺瞞不下去。甚至,連自欺欺人的機會,都沒有。 拜祭完司馬徽之后,宋達轉步到我和孔明的面前,謙和而懇切地施禮道:“達有一事需告知先生同夫人,不知可否勞煩先生和夫人借一步說話?” 聞言,我詫異地抬眸望了望他,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的一本正經。在孔明面前,他似乎總是拘禮得很,好似遇到了什么大人物一般。自然,此時的我還不能知曉,宋達之所以如此表現,是因為他將孔明視作了知己知彼的敵手和友人。而我所認為的“一本正經”則是宋達對于孔明這個敵手和友人的尊重與敬佩。 “可去籬落間言說。”相比于我,孔明倒是頗為習慣宋達如此姿態,他施施然的起身,儒雅溫文。隨后,修長的大手輕覆上我的雙臂,在他的攙扶下,我撐著笨重的身子緩緩的亦是起身。 從屋室退入籬落間,其中,對于宋達所要言說的事情,我稍稍地思慮了一番,猜想大約不是什么佳好的事。再審時度勢了片刻,我料想他多半是前來道別的。如今曹cao為相,恰是用人之際,以宋達的才學若是為曹cao所知,自是不會被閑置在一旁,如此,宋達想要等待的詔令必然唾手可得。 “此番,達是前來辭別的。”果不其然,初在籬落間的一隅站立,宋達便說出了與我猜想無異的事情。生離死別,不過短短兩日,我竟是全都經歷了一遍。昨日,司馬徽忽亡;今日,宋達突別。 無奈地看著宋達,我抿唇不語。不是我不想同他說些什么,而是在離愁別緒之前,我委實不知曉該說些什么。所幸,身邊還有孔明,他晏晏淺笑,說道:“你終究如愿,倒也是件值得愉悅的事情。” 隨即揚唇,宋達的笑顏中難得不帶任何的嘲諷和玩弄,在他的眼眸中,我看到更多的是期待和激動,分外明亮地閃爍著。他欣然,言:“達盼有一日能同先生一較高下,看這最后能夠委命天下的人到底會是先生還是達。” “一較高下之事,亮倒也期待得很。”羽扇輕搖,孔明意趣盎然,“至于這委命天下,自當是有野心之人可為之。” “有野心之人?”宋達沉吟,隨后低聲,規勸孔明道:“先生,劉備優柔失真,若是有機會,先生還是自立為主得好,以先生之才何愁不能稱霸一方。” 孔明卻是擺擺手,淺笑,“此事亮自有計較。” 我忍俊不禁,直覺宋達此舉不過是在做無用功罷了。幾近二十年,不論是在此今還是在未來,以我對孔明并不深厚的了解,他都是絕然不會背棄劉備的,一來,孔明并非野心極大之人,他出山從來就不是為了爭奪天下;二來,孔明乃是極為重情義之人,劉備對他有知遇之恩,他定不會以怨報德。 其實,成為天下之主又有什么好的?雖是權傾天下,尊貴無比,但又何嘗不是日夜cao勞,防備著所有的人,煢煢孑立。如此,比于帝王,倒還不如做個簡簡單單的農夫,縱使粗茶淡飯也可隨心而為。 “我的言論有那般可笑嗎?”未曾察覺,宋達已是立到我的面前,眉眼恣肆,滿是逗弄,“若是先生可為天下之主,那你便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為無數人所驚羨。” 失笑搖首,我道:“那只是你們男子的看法罷了。”轉眸望向孔明,我頓了頓又言:“在女子的心中,期盼的從來都不是權勢地位。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又如何?還不是得和別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在我看來遠還不如一般的農婦。” “阿碩,是你胸無大志,怎可說天下女子皆如你一般?”宋達略有些嫌棄地審視我,大約覺得我甚是不成器,他言:“昔日呂后掌權天下,雖無皇帝之名卻有皇帝之實,就連太史公都將其傳記列入本紀之中,她又如何會不想要權勢地位?” “我倒從不覺得她想要權勢地位,高祖性好色,多喜美妾,先有戚夫人后又有薄姬,可曾寵幸過呂后這位正妻?若不是高祖不能夠再讓呂后依賴,她又如何會被逼成為一代毒婦?至于呂后掌權天下,又何嘗不是為了她那軟弱無能的兒子?若是高祖能夠專一一些,呂后便不會再是呂后。”我言辭鑿鑿,深覺宋達這人雖是有逸群之才卻是絲毫不懂男女之情。不過,他若是能夠永遠不懂倒也不錯,至少日后他不用面對江山美人的選擇。 “罷了罷了,此類歪理我說不過你。”慵懶地揮揮手,宋達不想同我爭辯這個問題。轉而,他收斂起笑意,頗為認真地望著我,意味深長地道:“我尋你出來倒不是只有辭別一事。還有一事,我欺瞞了你六年,想說卻又不能說,怕你果決地同我斷了交,不過,如今既然是要分別,且不知日后能否再相見,我便也無什顧忌了,所幸同你坦言,也不枉費你將我視作知己。” 剛想反駁他“你才說歪理”的我在聽罷他后面的一番言論,怔了怔,不明白地眨眨眼,詢問:“你有何事欺瞞了我?竟還是欺瞞了六年……” 莫名的,我油然而生一種極為不好的感覺,這種感覺迫使我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腦海中隨之浮現出當初得知他欺瞞我他的身份的畫面,心下不由得擔憂,如果在此事上他騙我的遠不止那些,該怎么辦?可,僅是那不完全的話語,就足夠促使他同我說出一切。 “阿碩,我曾問過你你為何那般憎惡司馬仲達,你始終未予我一個可以令人信服的答案,如今,我想再問你一次,不知你可否坦白相告?”不緊不慢,宋達突問。 由此,我自是猜測到宋達所欺瞞我的事必與司馬懿有關,想到司馬懿,我心中不好的感覺愈漸隆盛起來。 “雖然……雖然你與司馬懿相交深厚,但是我為何憎惡他,與你有何干系?”千萬分不情愿回答他如此問題的我,選擇敷衍了事。 狹長的雙眸因著我的話瞇了瞇,宋達沉默良久之后,嘆息道:“若我便是司馬懿,你覺得此事同我可有干系?” 宋達便是司馬懿…… 品味著他的言語,我瞠目相望,聲音微有些發顫,“你以為你說你是司馬懿,我就會信你,把緣由告知予你?你想得美!” 可是,宋達只消一句就推翻了我所有想要的自欺欺人,“阿碩,你不該是個自欺欺人的人,我不信在我同你言若是春華有孕時,你一點疑慮也沒有。” 驟然,我垮下臉來,冷漠相對,毫不留情面,“我是否疑慮過是我的事,一樣與你無關。不過你既已將所有的事情說破,我也就沒有不舍的必要,所以,從今日起,我們不再是知己。” 馬謖的事情后,我如斯小心翼翼,只為不再遭遇那樣的境地,可是,在今時今日我才恍然知曉我一直努力想要避免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無力抵抗,甚至更為糟糕。 “與人相交必當誠信,而你欺騙我六年,便是缺信,所以今日我與宋達宋經華徹底斷交。”雙手緊握成拳,我汗如雨下,“而司馬懿是我憎惡之人,我更不會同此人相交,所以,你可以離開了,徹底地離開隆中離開襄陽,滾回你的河內郡,做回你的司馬懿。” 說罷,我便揮袖而去,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的交談。 第一次,我覺得知曉歷史是如此悲哀的一件事情。我所知曉的那些給予了我太多的顧忌,讓我不能隨心隨性。若我只是黃阿碩,不知任何未來事,那么不論是司馬懿還是馬謖,我皆會相交相知,絕不相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