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圣人點頭:“朕也聽聽。” 賈赦遂在前頭引著他先參觀了一回學校,細細指與他各處是做什么用的,還打發學生演練了幾回雙杠。 圣人到了圖書館,見一架架的書立著排了,書架前都有索引,并許多簡單之極的大桌椅,連贊好法子。 賈赦趁勢回道:“圣人,臣還想建一座大的。” 圣人問他:“何為大的?” 賈赦笑道:“臣想依著這學校的圖書館模樣往大的做,人人都可進來讀書抄書,橫豎臣還有幾個小錢、養得起些書籍點心茶水。如此一兩年便可以在士林中得些口碑。臣女轉過年來要十六了,臣同親家賴皮賴得女兒晚兩年出嫁,明年還是得嫁去他們家。臣那親家是文人。來日臣將圖書館陪嫁給閨女,豈不比陪財物好些?” 圣人起先聽他說“在士林中得些口碑”略皺了皺眉,還沒來得及想他要這個作甚,便聽到給女兒陪嫁,不禁笑起來:“果然你唯有替兒女想時什么主意都有!替朕想時卻不過爾爾。” 賈赦撇嘴道:“陛下有姜文那廝可盡夠了,臣讓他算計多少回了!” 圣人想了想,委實如此。一面笑,一面心中盤算著替莫瑜的哥哥換個位置。 終回到教室。圣人前排坐著,旁邊是他的太監侍衛,學生們倒是都在后頭。還有些來旁聽的也一個賽過一個興得滿面紅光。 皇帝來聽公開課,他可預備了好幾日的。先向圣人進上一本教科書,又講解了一番“動量守恒定律”,做了實驗。見那大理石臺子上頭跑小車子,圣人也覺得有意思。講完了學生自由提問辯論。其間參合不少小笑話,妙趣橫生歡快得很,一堂課飛快便沒了。圣人意猶未盡,贊道:“委實有趣。” 他是大忙人,聽完物理課便走了,眾人忙送到書屋門口,回了教室依然說個不停。 這廣告效應可不得了,三味書屋的旁聽生數日內飆升到教室快塞不下。莫瑜兄長莫瑾不日調往吏部,連升兩級。莫鯤特送了份厚禮來榮府、昌齡郡主也給迎春送來兩份頭面,以示知道這提升是怎么來的。 賈赦見人家皇帝已先給了報酬,自然也收拾收拾拜訪章石鹿去。 章石鹿的宅子居然離大江胡同不遠,賈赦下了課連馬都沒備,背著胳膊領了兩個人走不過兩條街便到了。 何喜拍了拍門環,不多時出來一位老仆。賈赦因笑道:“煩勞告訴你們將軍,門外來了位查水表的。” 老仆一愣。“查水表是干什么的?” 賈赦笑道:“就是請他喝茶的。” 老仆愈發糊涂了。 賈赦道:“橫豎讓他見見我便明白了。” 不過一盞茶功夫,老仆果然領著他們進去。 章石鹿年逾半百,精神矍鑠,眉宇間森森鎖著一片肅殺之氣。見賈赦進來問道:“來者何人。” 賈赦上來并不行禮,只笑道:“煩勞將軍忍我一會子,我坐坐就走。” 章石鹿全然不解。 賈赦解釋道:“是圣人遣我來勸將軍替朝廷效力的。” 章石鹿冷笑兩聲:“大人可看清楚圣旨了?” 賈赦點頭:“看清楚了。章老將軍,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你不愿降了圣人,我也不愿意你降了圣人。不如這樣可好?咱們喝喝茶聊會子天氣論會子花花草草,尋思著時辰差不多了,我便氣沖沖的回去,你在后頭氣沖沖的罵幾句,咱倆唱一出戲把這事兒糊弄過去,豈不好?” 章石鹿原欲發怒,讓他一番話說得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沒好氣道:“我家沒些許茶與你喝。” 賈赦瞞怨道:“真小氣,茶都不給喝。那咱們聊聊天氣混過去時辰罷了。約莫一個時辰大約夠了罷。” 章石鹿見此人進來不曾行禮、也不曾通名報姓,言語果然全無規勸之意,只冷笑看他耍的什么花招。賈赦只聊起外頭的梅花、屋里的盆景兒、何時會倒春寒云云,還時常看他屋里的大西洋座鐘。忽然又興致勃勃說起他的座鐘來。什么鐘擺理論、能量守恒的,章石鹿反倒有些詫異。后來見他越說越開心,干脆請人拿了紙筆來與他畫圖講解。章石鹿雖老了,也覺得有趣,倒也聽他說了一大通。 終于說完了,賈赦看看時辰:“差不多了?多謝將軍聽我呱噪,我走了。你來門口送送我,罵幾句讓許多人聽見。” 章石鹿終是耐不住了,問他:“你為何不愿我降了圣人?” 賈赦心說,好家伙,可算問出來了。乃笑道:“將軍看著,這天下是哪家之天下,天子當姓什么?” 章石鹿哼道:“天下固然是司徒家之天下,然禮不可廢。先太子為長子……” 賈赦連連擺手:“非也非也,這天下乃是夏天子之天下。天子當姓夏。” 章石鹿稍稍愣了一會子,旋明白他的意思。道:“朝代更迭自有天命。” “卻又來!”賈赦兩手一攤,“既然天命,自然誰在上頭誰得天命,你還想不聽天命不成?” 章石鹿啞然。 賈赦乃道:“我本凡人,不耐煩管天子是誰、怎么上臺的,只要日子過得好便是了。唐太宗李世民是如何上臺的?明成祖朱棣又是如何上臺的?此二位皆為千古一帝。天子是哥哥還是弟弟、是叔叔還是侄子與我何干。故此圣人命我來勸降將軍,我不可抗旨,但也不愿當真勸降。只因將軍與我不同,將軍愛管天子是如何上臺的、而非天子治下可好不好。圣人欲將西海沿子交與將軍,我極不贊成。那里乃是對戰外族之所,重中之重。西海沿子若給了你這本末倒置的,引外族入侵也未可知。” 章石鹿前頭聽著還好,聽到最后一句不禁勃然大怒:“豎子安敢污我!章某于邊關四十載,刀下異族首級可堆山填海!” 賈赦點頭:“我信。然若說有一日樂善郡王與你去信,讓你引兵殺入京城,將軍可會置之不理?只怕難上難。將軍的刀本該護著同袍,你卻為了一文不名的由頭將欲刀向著同袍。圣人居然舍不得殺你!他若不是圣人,必定腦子進水了。” 章石鹿忽而想笑忽而又想怒。他這分明是說圣人腦子進了水,偏他以為圣人腦子進水乃因圣人不殺自己。 “若現在上頭那位是樂善郡王,我便勸姜武投降了他。因姜武與章將軍不同,他不是冥頑不通之人。要換皇帝便要死許多兵士,不換皇帝他們便可以不用死、或是死在與外族之戰場上。我與那些兵士們無冤無仇,不高興見他們死在同族手中,太憋屈。”賈赦拍了拍巴掌,“故此,我雖勸不下來圣人殺你,也決計不愿圣人用你。”見章石鹿若有所思,賈赦竟打斷他,“喂,來送我到門口罵幾聲,我回去好交差啊!” 章石鹿看了看他:“你真不是來勸我的?” 賈赦擺手:“不是。因你年紀大了,上了年紀的人固執得很,我不信你真的肯投圣人。縱然一時肯投了他,保不齊樂善郡王哭兩下子你便心軟了。如此不好么?你得了清白名聲、我省了口舌、圣人可徹底死心、舉國不用憂心內戰。”忽然他又道,“尚有一事相求。如有人問將軍我可勸過你,萬勿說實話,幫我圓個謊兒,只說勸了你半日,你不肯罷了。我已收了圣人的好處,若沒替他做事,恐他打擊報復我。” 章石鹿笑道:“圣人與了你什么好處?” 賈赦得意道:“我便是不遠處大江胡同那三味書屋的校長,沒事也歡迎將軍來聽課。圣人特來聽了我一回課, 擺夠了架子給足了面子。故此我替他來勸降將軍。因我本不愿將軍歸朝,與其換了旁人來將你勸成了、不如我親來此壓根兒不勸。回去我只稟圣人說,我勸了、將軍竟不肯便是了。橫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圣人哪里知道我勸了沒有?” 章石鹿見他說得自然,像是真不愿自己歸朝似的,心下又有幾分失落。他總歸戎馬一生,如今賦閑才一年多,只覺四肢都長草了。因長嘆一聲。抬頭卻見賈赦眼巴巴望著他。“何事?” 賈赦急道:“做戲做全套,你倒是來門口罵幾聲啊!” 章石鹿一生磊落,哪里肯跟他做戲,哼了一聲甩袖子進去了。 賈赦無奈,轉頭望著他那老仆:“要不老人家你來門口與我對罵幾聲?” 那老仆跟著章石鹿數十年,非是尋常下人,頗有些見識。因問他:“先生當真不是來勸將軍歸朝的?” 賈赦反問他:“老人家,若你們將軍歸了朝,一日樂善郡王親來求他起兵,你以為他會如何?黎民可有刀兵之禍?” 老仆默然許久,忽問:“圣人欲將樂善王爺如何?” 賈赦奇道:“我怎么知道?又不管我事。” 終沒人送他出去,他自個兒跟主人似的溜達出去,替人家闔上門。也不知道章石鹿同他那老仆如何商議。 十余日后姜文來通信兒,章石鹿同圣人做了個交易。圣人放樂善郡王一馬,橫豎他如今要錢沒錢要兵沒兵要權沒權。章石鹿往西海沿子去守疆了。 章石鹿離京前特往三味書屋聽了一回課,也有幾分興趣,賈赦樂得送了他幾本《物理初論》,還簽上自己的大名。 臨走特問他:“赦公,有一事我尋不少人打探,人家都不知道。” 賈赦忙問“何事”。 “查水表是何等行業?” 賈赦囧了囧,見人家老將軍一臉正色絕無頑笑之意,只得諂笑兩聲:“茶水表者,表茶水也,南方以此為喝茶聊天之意。” 章石鹿頗有幾分不明白,也只得囫圇聽了往西海沿子而去。 如此朝堂上看似日漸好了,唯有內閣仍由老圣人握著。忽一日聽說圣人新封了吳貴妃的表妹竇氏為明妃,便知道宮里有熱鬧了,忙去見賈母,問她何日入宮。 賈母笑道:“我在要去找你。”因說,“那時你讓娘娘兩年莫懷孕,如今兩年將近了。” 聞言嚇得賈赦從椅子上蹦起來:“我勒個去!她不會想要了吧!這會子萬萬要不得!她進宮這么久了連局勢都看不明白么?誠心不想要命了?眼下什么時候!” 說得賈母大懼:“宮里頭如何了?快說!” 賈赦急道:“我就是來同母親說這個的。想請母親過些日子入宮時叮囑娘娘立時深居簡出、最好是裝病!龍子此時萬萬莫想!莫要爭寵,這會子爭寵便是求死,命都沒了拿什么來養龍子?母親可能尋個機會快些入宮?晚了怕娘娘著人家的道。” 賈母嚇了一跳,因說:“我后日便入宮了,故此今兒欲問問你。可來得及?” 賈赦撫胸道:“來得及。讓她躲著些明妃,有多遠躲多遠,若明妃得罪了她必得忍!莫急,她蹦達不了多久。” 賈母記下了,后日入宮避了人叮囑元春,元春立時裝病不提。 偏賈母回來的時候帶了個口信兒。 “娘娘說,前些日子她去給太后請安,太后賜給我們娘娘的一盞茶,明妃娘娘身邊有位心腹公公親捧了盤子過來,沖我們娘娘使眼色,還替娘娘擋著,娘娘便悄悄折入袖子里了。后請了高太醫來瞧,那茶里頭果然有極狠厲的藥。” 賈赦奇道:“還有這等事?他幫著我們娘娘做甚?” 賈母說:“娘娘因不知此人是否可信,方才問府里的。” 賈赦想了想問道:“那公公叫什么?” 賈母笑道:“名字倒是奇怪。”因說,“那位公公姓費,叫做費列羅。” 賈赦好懸從椅子上摔下去,半晌狠狠的說:“爺又被人情了一回。” ☆、65 賈茁轉眼百日,穿著他祖父使人給他做的熊貓寶寶服,白白胖胖像個rou嘟嘟的大包子,爬在一堆軟乎乎的布泰迪熊布流氓兔布草泥馬當中翻來滾去。賈赦將它們全擱在一架貴妃塌上,下頭墊著白狐貍皮的墊子,堂而皇之擺在榮禧堂展覽,跟動物樂園似的。那些來賀喜的見了一個個愛的了不得,有些老頭比如程林那樣的都想搶了回家去。 賈赦便立在旁邊一個勁兒顯擺,恨不得世人都嫉妒他有個大孫子。 賈璉起初也覺得他老子給他兒子弄的那身衣裳丟臉,偏他兒子穿那熊貓寶寶服比尋常的紅包袱可愛許多,又見許多人羨慕無比,倒也漸漸歡喜了起來。 因后頭那些太太奶奶們也要看小少爺,賈赦便讓人將整張貴妃塌連同上頭的動物樂園一道抬了過去。 才進了后院便引得眾人一陣大笑,賈茁看旁人笑,他也笑,笑笑又啃他的小拳頭,惹得太太奶奶們羨慕得了不得。 小葉子如今已是jiejie了,小大人似的守著她弟弟,一面向人說:“我弟弟最乖了,晚上覺覺不吵人的。”又說,“我弟弟愛聽唱歌,最愛聽祖父唱歌,第二愛聽jiejie唱歌。”還有,“我弟弟愛臭美,祖父給他鏡子他便抓了不放”云云。 鳳姐兒如今兒女雙全、丈夫出息、萬事俱足,臉上圓和了許多。在旁聽了笑的合不上嘴,摟了她道:“我女兒最是個疼弟弟的。” 小葉子一昂小腦袋:“這個自然!弟弟長大了也護著我的!” 北靜太妃見了點頭道:“家和萬事興,老太太好福氣。” 賈母十分喜悅,笑道:“都是好孩子。我上了年紀了,只看著他們便快活些。” 忽然外頭有人捧了一大堆布偶過來,道是孫少爺送今兒來的這些人家的孩子,若來客家中有孩子請抱一個回去。那些布偶都是后世的經典款,有趣得很,漫說孩子,大人也愛的緊,果然告辭的時候太太奶奶們每人抱了一兩個回去。有家中孩子多的不好意思多要,問可有買處。榮府的人便說,有家喚做“娃哈哈”的鋪子在某處,專賣各色布偶。眾人聽了名字便猜出來,大約又是榮國公替孫子備下的產業,不禁暗暗瞧了瞧迎春,嘆息不曾早些下手把她聘回去。 半個月后,預備給迎春陪嫁的圖書館也開門大吉了。因迎春花別稱清明花,館名“清明圖書館”。賈赦其實預備了許久,只等尋個機會跟圣人回稟了便動手。院子、桌椅、書架并書籍都是早備好的,連圖書管理員也早訓練好了。每本書扉頁上均蓋了小小印戳,乃是賈赦自己設計的抽象迎春花兒。 不論何人花五百錢便可辦一張閱讀卡在圖書館看書抄書、若肯花二兩銀子當抵押也可借了書回去抄;退卡還錢。有清貧學子連五百錢也交不起的,可在圖書館做五日工抵錢;退卡依舊還錢。圖書館有免費的茶水,自然是便宜的大碗茶。也有尋常的小點心,亦是不用花錢的。館內禁止大聲喧嘩禁止衣冠不整之類的照搬后世。 因書籍眾多,此館一開,文人士子交口稱贊,日日人滿為患。 莫鯤聽說了也去瞧了瞧,見那里一間間屋子盡是書籍,喜悅非常。又見文士書生不論貧富均肅靜坐于桌前,或抄或讀,頗有君子大同之味。因也辦了張閱讀卡,又看了看抄在外頭的那些書目,震驚了半日不曾回神。除去翰林院比不得,全京城大約唯有此處書籍為最盛了。然幾人能進翰林院借書呢?榮國府日后怕是要在文人中聲名鵲起了。 慨嘆了一陣子,隨手才翻開一本《因話錄》,恰瞧見扉頁上那朵朱紅色的印章,忽想起曾聽郡主提起賈家小姐的閨名來。憶及賈赦平日之行事,不禁狂喜!莫非這圖書館早晚要隨著兒媳婦的嫁妝姓莫? 念及于此,他竟安心不得,匆忙還了書便回去,同昌齡郡主說如此。郡主思忖了一會子,亦以為那座圖書館來日八成要進自家了。且她眼光較之莫鯤還長遠些,不止惦記館中那些藏書。聽了丈夫之述說便明白,這圖書館來日可了不得,只怕可比得上成名書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