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西恩娜!”蘭登提醒她。“那是一個古……” “背面全是字!”她一面擦拭著面具的里邊一面告訴他。“而且用的是……”她沒有把話說完,而是將腦袋朝左一歪,將面具轉向右邊,似乎正試圖斜著讀里面的文字。 “用什么寫的?”蘭登看不到,只好問她。 西恩娜已經擦拭完面具,正用一塊干毛巾將它揩干。她將面具放在他面前,兩個人可以一起細究擦拭后的結果。 蘭登看到面具里面時,一時愣住了。整個凹面寫滿了字,有將近一百個單詞。從最上方那句“哦,有著穩固智慧的人啊”開始,這段只有一行的文字不間斷地續了下去……從右邊彎向底部,在那兒顛倒過來繼續折返穿越底部,再上行至面具的左邊向上回到開始處,然后在一個較小的圈里重復類似的路徑。 這段文字的軌跡詭異地令人聯想起煉獄山上通往天堂的盤旋上升之路。蘭登這位符號學家立刻辨認出了精確的螺旋。對稱的順時針阿基米德螺旋。他還注意到,從第一個單詞“哦”到中間的句號,旋轉次數也是一個熟悉的數字。 九。 蘭登摒住呼吸,慢慢轉動面具,閱讀著上面的文字。它們沿著凹面向內盤旋,一直呈漏斗狀通向正中央。 “第一詩節是但丁的原文,幾乎一模一樣,”蘭登說,“哦,有著穩固智慧的人啊,請注意這里的含義……就藏在晦澀的詩歌面紗之下。” “其余部分呢?”西恩娜問。 蘭登搖搖頭。“我認為不是。它采用了相似的詩歌格式,但是我認不出它是但丁的原文,更像是有人在模仿他的風格。” “佐布里斯特,”西恩娜小聲說,“一定是的。” 蘭登點點頭。這是一個再合理不過的猜測。畢竟,佐布里斯特修改過波提切利的《地獄圖》,這顯露出他有通過借用大師的作品與篡改藝術杰作來滿足自己需求的癖好。 “其余部分非常怪異,”蘭登再次旋轉面具,向內閱讀。“它提到了……切斷馬的頭……摳出盲人的骨頭。”他快速讀到在面具中央寫成一個緊密圓圈的最后一行,倒吸了一口涼氣。“它還提及了‘血紅色的水’。” 西恩娜皺起了眉頭。“就像你關于銀發女人的幻覺?” 蘭登點點頭,為這段文字感到困惑。血紅色的水……那里的瀉湖不會倒映群星? “看,”她越過他的肩膀閱讀著里面的內容,指著渦旋中間的一個單詞低聲說。“一個具體的地點。” 蘭登看到了那個詞,第一次快速閱讀時他沒有注意到。那是世界上最壯麗獨特的城市之一。蘭登打了個冷顫,知道那恰好也是但丁·阿利基耶里被傳染上那致命的疾病并最終去世的地方。 威尼斯。 蘭登和西恩娜沉默不語地研究了一會兒這些神秘的詩句。這首詩令人憂心忡忡、毛骨悚然,同時又十分費解。用到的總督和瀉湖這兩個詞令蘭登深信不疑,這首詩提及的的確是威尼斯——一座由數百個相連的瀉湖構成的獨特的意大利水城,而且數百年里它一直為被稱作總督的威尼斯元首所統治。 乍看起來,蘭登無法確定這首詩究竟指向威尼斯的什么地方,但它顯然是在敦促看到它的人聽從它的指令。 將你的耳朵貼在地上,聆聽小溪的流水聲。 “它所指的是地下。”西恩娜說。她也隨著他一起看下去。 蘭登讀到下一句時,不安地點了點頭。 下到水下宮殿的深處……因為在這里,冥府怪物就在黑暗中等待。 “羅伯特?”西恩娜不安地問,“什么怪物?” “冥府,”蘭登回答道,“這個詞中的ch不發音,意思是‘住在地下的’。” 蘭登還沒有說完,洗禮堂內便響起了固定門閂被人打開后發出的當啷聲。游客入口顯然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grazie mille。”臉上長有皮疹的男子說。萬分感謝。 洗禮堂的講解員神情緊張地點點頭,將五百美元現金裝進了口袋,并環顧四周,以確保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que minuti。”講解員提醒對方,悄悄打開門閂,把大門推開一條小縫,剛好可以容得了皮疹的男子溜進去。講解員關上門,將男子關在里面,也將一切聲音阻擋在了外面。就五分鐘。 這名男子聲稱他專程從美國趕來,為的就是在圣約翰洗禮堂里祈禱,希望他那可怕的皮膚病能被治愈。講解員起初拒絕對他施以憐憫,但他的同情心最終還是被喚醒了。只為在洗禮堂里單獨呆上五分鐘而給出的五百美元報價無疑起了促進作用……再加上他不斷增長的恐懼,他擔心這個看似罹患傳染病的男子會在他身旁站上三個小時,直到洗禮堂開門。 此刻,在偷偷溜進這個八角形的圣地之后,男子感到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頭頂上方。我的天哪。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天花板。一個長著三顆腦袋的惡魔正俯視著他,他趕緊將目光轉到地面。 這地方好像空無一人。 他們究竟在哪里? 男子環顧四周,他的目光落到了主祭壇上。那是一塊巨大的長方形大理石,置于一個神龕中,前面由小立柱和纜繩圍成的障礙,將觀眾擋在外面。 這個祭壇似乎是屋內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而且其中一根纜繩正在微微晃動……仿佛剛剛被人碰過。 蘭登和西恩娜蹲在神龕后,不敢出聲。他們差點沒來得及收好臟毛巾,將洗禮盆蓋擺正,就帶著死亡面具一起躲到了主祭壇的背后。他們計劃藏在那里,等到洗禮堂內滿是游客時,再悄悄混入人群中出去。 洗禮堂的北門肯定剛剛打開過,至少打開過片刻,因為蘭登聽到了外面廣場傳來的聲音,但是門突然又被關上了,周圍重新恢復了寧靜。此刻,重歸寂靜之后,蘭登聽到一個人順著石板地面走過來的腳步聲。 是講解員?為今天晚些時候向游客開放而先來查看一下? 他沒有來得及關上洗禮盆上方的聚光燈,心里琢磨著講解員是否會注意到。顯然沒有。腳步在快速朝他們這個方向走來,在蘭登和西恩娜剛剛跨過的纜繩旁停了下來。 久久沒有動靜。 “羅伯特,是我,”是一個男人生氣的聲音,“我知道你就在后面。你快出來,親自給我一個解釋。” 61 假裝我不在這里已經毫無必要。 蘭登做了個手勢,示意西恩娜繼續安全地藏好,握緊但丁的死亡面具。面具已被重新放入密封塑料袋中。 蘭登慢慢起身,像一位神父那樣站在洗禮堂的祭壇后,凝視著面前這個人。這位陌生人長著一頭淡棕色的頭發,戴著名牌眼鏡,臉上和脖子上生了可怕的皮疹。他神情緊張地撓著瘙癢的脖子,腫大的眼睛里閃爍著困惑與怒火。 “羅伯特,能告訴我你究竟在干什么嗎?!”他厲聲說道,然后跨過纜繩,朝蘭登走來。他說話帶著美國口音。 “當然,”蘭登禮貌地說,“但你得先告訴我你是誰。” 對方驀然停住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 蘭登覺得此人的眼睛里隱約有些熟悉的東西……他的聲音也似曾相識。我見過他……以某種方式,在某個地方。蘭登平靜地重復了剛才的問題。“請告訴我你是誰,我是怎么認識你的。” 對方難以置信地舉起了雙手。“喬納森·費里斯?世界衛生組織?飛到哈佛大學去接你的家伙!?” 蘭登試圖弄明白自己聽到的這番話。 “你為什么不打電話?!”對方責問道,仍然在搔撓著脖子和臉頰——那里已經發紅起泡。“我看到你和一個女人一起進來的,她究竟是誰?你現在是為她工作嗎?” 西恩娜在蘭登身旁站了起來,并迅速采取了主動。“費里斯醫生?我叫西恩娜·布魯克斯,也是一名醫生。我就在佛羅倫薩工作。蘭登教授昨晚頭部中彈,得了逆行性遺忘癥,因此他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過去兩天內他都遭遇了什么。我和他在一起,是因為我在幫助他。” 西恩娜的話在空蕩蕩的洗禮堂內回蕩,可那男子仍然歪著腦袋,一臉的茫然,仿佛沒有完全聽懂她的話。一陣恍惚過后,他搖搖晃晃地后退一步,扶著一根立柱站穩身子。 “哦……我的上帝,”他結結巴巴地說,“現在一切都能解釋通了。” 蘭登看到男子臉上的怒容在慢慢褪去。 “羅伯特,”對方小聲說,“我們還以為你已經……”他搖搖頭,仿佛要把事情解釋清楚。“我們還以為你倒戈了……以為他們收買了你……或者威脅了你……我們只是不知道!” “他只和我一個人接觸過,”西恩娜說,“他只知道自己昨晚在我工作的醫院蘇醒過來,而有人在追殺他。另外,他還一直有可怕的幻覺——尸體、瘟疫受害者、某個佩戴著蛇形護身符的銀發女人在告訴他——” “伊麗莎白!”男子脫口而出。“那是伊麗莎白·辛斯基博士!羅伯特,就是她請你幫助我們的!” “如果真的是她,”西恩娜說,“那么我要告訴你她遇到麻煩了。我們看到她被困在一輛面包車的后座上,左右兩邊都是士兵,而且她那樣子看似被注射了麻醉藥之類的東西。” 男子慢慢點點頭,閉上眼睛。他的眼瞼鼓鼓的,很紅。 “你的臉怎么啦?”西恩娜問。 他睜開眼。“你說什么?” “你的皮膚……好像你感染了什么。你病了嗎?” 男子吃了一驚。雖然西恩娜的問題很唐突,甚至有些不禮貌,但蘭登心里也有同樣的好奇。考慮到他今天已經遭遇了那么多與瘟疫相關的資料,紅色、起泡的皮膚讓他十分不安。 “我沒事,”男子說,“都是該死的賓館肥皂弄的。我對大豆嚴重過敏,而意大利香皂大多采用了大豆皂角。我真是愚蠢,居然沒有檢查。” 西恩娜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肩膀也松弛了下來。“謝天謝地,你沒有吃它。染上皮炎總比過敏性休克要好。” 兩個人尷尬地放聲大笑。 “告訴我,”西恩娜冒昧地說,“你聽說過貝特朗·佐布里斯特這個名字嗎?” 男子驚呆了,那副樣子就像是剛剛與長著三個腦袋的惡魔面對面遭遇一樣。 “我們相信我們剛剛發現了他留下的一個信息,”西恩娜說,“指引我們去威尼斯的某個地方。你覺得這有意義嗎?” 男子睜大了眼睛。“天哪,當然!絕對有用!它指向什么地方?” 西恩娜深吸一口氣,顯然準備把她和蘭登剛剛在面具背面發現的螺旋形詩歌告訴他,但是蘭登本能地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保持沉默。這個男子的確看似盟友,可是在經歷過今天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之后,蘭登的內心在告訴他不要相信任何人。而且,這人的領帶有些眼熟,他覺得此人跟他早些時候看到在但丁小教堂里祈禱的很可能是同一個人。他在跟蹤我們嗎? “你是怎么在這里找到我們的?”蘭登問。 男子仍然為蘭登無法回憶起往事而感到困惑。“羅伯特,你昨晚給我打電話,說你已經安排好,要與一位名叫伊格納奇奧·布索尼的博物館館長見面,然后你就失蹤了,而且再也沒有來過電話。當我聽說有人發現伊格納奇奧·布索尼已經死了之后,我真的很擔心。我在這里找了你一上午。我看到警察在維奇奧宮外的行動,就在我等著想搞清發生了什么事的時候,碰巧看到你從一扇小門爬了出來,身旁還有……”他瞥了西恩娜一眼,顯然一時忘記了她的名字。 她趕緊說:“西恩娜·布魯克斯。” “對不起……還有布魯克斯醫生。我一路跟著你們,希望知道你們究竟在干嘛。” “我在但丁小教堂里看到了你,在祈禱。那是不是你?” “正是!我想弄清楚你在做什么,可我仍然是一頭霧水!你離開教堂時好像有使命在身,于是我一路跟著你。我看到你偷偷溜進了洗禮堂,便決定現身面對你了。我給講解員塞了點錢,獲準在這里單獨呆幾分鐘。” “真夠勇敢的,”蘭登說,“尤其是在你認為我已經背叛了你們的情況下。” 男子搖搖頭。“我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說你絕對不會那么做的。羅伯特·蘭登教授怎么會干那種事?我知道其中肯定另有原因。可是遺忘癥?太不可思議了。我怎么都想不到。” 得了皮疹的男子又開始緊張不安地搔撓起來。“聽著,我只有五分鐘時間。我們現在就得離開這里。既然我能找到你們,那些想殺你們的人也會找到你們的。有許多事你還不明白。我們得去威尼斯,立刻動身。問題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佛羅倫薩。那些制住了辛斯基博士的人……那些追殺你的人……他們的眼線無處不在。”他指了指洗禮堂的大門。 蘭登沒有讓步,仍然想要得到一些解答。“那些穿黑制服的士兵是什么人?他們為什么要殺我?” “說來話長,”男子說,“我路上再跟你解釋。” 蘭登眉頭一皺,不太喜歡這樣的答案。他給西恩娜做了個手勢,示意她走到一旁,然后小聲問她:“你信任他嗎?你怎么看?” 西恩娜望著蘭登,仿佛覺得他問出這種問題肯定是瘋了。“我怎么看?我認為他是世界衛生組織的人!我認為他是我們尋找答案的最佳賭注!” “他身上的皮疹呢?” 西恩娜聳聳肩。“正像他所說的那樣——嚴重的接觸性皮炎。” “萬一事情不像他所說的那樣呢?”蘭登小聲說,“萬一……萬一另有隱情呢?” “另有隱情?”她難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羅伯特,那不是瘟疫,如果你介意的是那個的話。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是醫生。如果他得了某種致命疾病,而且知道會傳染給他人,他絕對不會魯莽到去傳染給全世界。” “萬一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感染了瘟疫呢?” 西恩娜噘著嘴想了想。“那恐怕你我早已被傳染了……還有周圍的每個人。” “你對待病人的方式可能要改改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西恩娜將裝著但丁死亡面具的密封塑料袋遞給蘭登。“還是你拿著我們的小朋友吧。” 兩人轉向費里斯醫生時,看到他剛剛低聲打完一個電話。 “我剛給我的司機打過電話,”費里斯醫生說,“他會在外面等我們,就在——”他突然停住了,目瞪口呆地盯著蘭登手里的東西,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但丁·阿利基耶里的死亡面具。 “天哪!”費里斯退縮了一下,“那究竟是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