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瓦薩里壁畫,”西恩娜低聲道,“你說它在五百人大廳里?”蘭登點點頭,指著人頭攢動的天井后面一處柱廊,它通向一條石頭通道。“不幸的是,我們得從中庭穿過。” “你確定?” 蘭登點點頭:“我們沒法不被發現地走過去。” “他們是政府工作人員。對我倆不會感興趣的。就這樣大搖大擺走過去,就當你在這里上班一樣。” 西恩娜抬起手,溫柔地撫平蘭登的布里奧尼西裝外套,擺正他的衣領:“羅伯特,你看上去神采奕奕,絕對拿得出手。”她面帶端莊的微笑,整整自己的毛衣,邁步走過去。 蘭登急急忙忙跟在她身后,兩人昂首闊步、腳步堅定地走向中庭。進到中庭后,西恩娜開始用意大利語和他說話,語速很快——關于農場補助的事情——一邊說還一邊情緒激動地打著手勢。他倆站在靠外的墻邊,與其他人保持一定距離。讓蘭登驚訝的是,中庭里的工作人員誰也沒有多看他們一眼。 離開中庭后,他倆迅速靠近走廊。蘭登突然想起那張莎士比亞戲劇的節目單。調皮的小精靈迫克。“你真是一個好演員,”他低聲道。“只是迫不得已。”她條件反射式地答道,語氣里透出一種奇怪的冷漠。 蘭登再次感覺到,這位年輕女子的過去有太多他尚不了解的心結,他愈加悔恨將她牽扯進了自己這充滿危險的窘境中。他提醒自己,現在別無他法,只有堅持到底。 繼續往前游,穿過隧道……祈禱能看到光亮。 他倆一步步靠近柱廊,蘭登慶幸自己的記憶力還相當好用。拐彎處有一塊路牌,上面的箭頭指向走廊,標識著:il salone dei queto。五百人大廳,蘭登心道,好奇里面等著他們的究竟是什么樣的答案。只有通過死亡之眼才能瞥見真相。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大廳可能還是鎖著的。”在他倆快要拐彎時,蘭登提醒道。盡管五百人大廳是一處極受歡迎的景點,但今天早晨看似還沒有向游客開放。 “你聽到沒有?”西恩娜突然站住。 蘭登也聽到了。拐角另一頭傳來嘈雜的嗡嗡聲。別告訴我是一架室內偵察機。蘭登小心翼翼地隔著柱廊的拐角望過去。三十碼開外有一道簡陋得出奇的木門通往五百人大廳。遺憾的是,剛好在他們與那扇木門之間,一位肥胖的看門人推著一臺電動地板拋光機,正有氣無力地轉著圈。 看門的守衛。 蘭登的注意力轉移到門外一塊塑料招牌的三個符號上。哪怕是最沒有經驗的符號學家也能解讀出這些通用符號的意思:一臺照相機中央劃著一個x;一個飲水杯上劃著一個x;以及一對四四方方的線條畫人物,一個代表女性,一個代表男性。 蘭登挺身而出,大步跨向守門人,快走近的時候干脆小跑起來。西恩娜也緊跟在他后面。 看門人抬頭看到他倆,一臉驚愕:“你們是?!”他伸出雙臂,想攔住蘭登和西恩娜。 蘭登擠出一絲苦笑——更像在齜牙咧嘴——帶著歉意揮手示意門邊的標識。“廁所。”他捏著嗓子說。這不是在發問。 看門人猶豫片刻,準備拒絕他倆的請求,但最終,看到蘭登難受地在他面前扭來扭去,他同情地點點頭,揮手讓他倆進去。 他倆走到門前時,蘭登沖西恩娜飛快地眨了一下眼。“憐憫心是世界通用的語言。” 36 五百人大廳一度是全世界最大的房間。它始建于一四九四年,作為給整個大議會提供的議事廳而建,共和國的大議會正好有五百名議員,該廳由此得名。若干年后,在柯西莫一世的敦促下,大廳被徹底翻修并擴建。柯西莫一世,這個全意大利最有權勢的人物,選擇了偉大的喬治奧·瓦薩里擔任工程的總監和建筑師。 作為工程領域的一項杰出壯舉,瓦薩里將原有屋頂大幅抬高,以讓自然光從大廳四面高處的氣窗照進來,從而造就了這座陳列佛羅倫薩最精美建筑、雕塑和繪畫的優雅展廳。 對蘭登而言,通常首先吸引他眼球的是這間大廳的地面,它第一時間宣告了這個所在的不同凡響。深紅色大理石拼花地面覆蓋著黑色的網格,確立了這塊一萬二千平方英尺的寬闊區域穩健、深邃與和諧的基調。 蘭登緩緩抬起眼睛,望向大廳另一頭,那里有六尊充滿活力的雕塑——《赫拉克勒斯的壯舉》——靠墻擺成一列,像是一隊士兵。蘭登故意忽略了那座飽受非議的《赫拉克勒斯與狄俄墨得斯》。兩具赤裸的男性軀體在角力中身姿尷尬地扭作一團,還有那獨創的“揪扭yinjing”動作,每每令蘭登望而卻步。 還是米開朗基羅驚心動魄的《勝利者》雕像來得悅目得多。它在《赫拉克勒斯與狄俄墨得斯》的右側,占據整面南墻最中心的龕位。《勝利者》接近九英尺高,本是為極端保守的教皇尤利烏斯二世——恐怖教皇——的陵寢所作,這項委托常讓蘭登覺得極具諷刺意味,尤其是考慮到梵蒂岡對同性戀問題所持的態度。這座雕像刻畫的是托馬索·德·卡瓦利耶里,這個漂亮的年輕小伙兒是米開朗基羅大半輩子的摯愛,還專門為他寫了三百多首十四行詩。 “無法相信,我以前從沒來過這里,”西恩娜在他身邊低語道,語氣突然變得平靜而虔誠,“這真是……太美了。” 蘭登點了點頭,回憶起他第一次造訪這里的經歷——是為參加一場精彩絕倫的古典音樂會,演奏者是當代知名鋼琴家瑪麗爾·吉梅爾。盡管這座大廳曾經是美第奇大公專用的私人洽談與會面之所,但如今它已屈尊紆貴,成為流行音樂家、演講者和晚宴典禮的舞臺——從藝術史學家莫瑞希奧·塞拉西尼(發現五百人大廳中瓦薩里壁畫秘密,以及下面暗藏達·芬奇原作的藝術診斷學工程師及藝術史學家。)到時尚品牌gucci博物館群星璀璨、黑白色調的開幕盛典。蘭登有時十分好奇,想知道柯西莫一世大公對與后世的公司總裁和時裝模特們分享他的私人大廳會作何感想。 蘭登此刻仰起頭,凝視裝飾高墻的巨幅壁畫。它們的經歷異乎尋常,包括萊昂納多·達芬奇的一次失敗的繪畫技巧創新,造就了一幅“消失的杰作”。還有由皮埃羅·索德里尼與馬基雅維利主導的藝術品位“對決”,他們各自下令文藝復興時期的兩位巨擘——米開朗基羅與達·芬奇——在同一間大廳相對的兩面墻壁上分別創作壁畫。 但是今天,蘭登更感興趣的是有關這座大廳的另一件歷史軼事。 cerca trova。 “哪一幅是瓦薩里畫的?”西恩娜問道,她環視廳中壁畫。 “基本上都是,”蘭登回答,作為大廳翻修工程的一部分,瓦薩里和他的助手們幾乎重繪了大廳里的每一處,從最早的壁畫到裝飾大廳著名的“懸吊”天花板的三十九塊嵌板。 “但是那塊壁畫,”蘭登指著最右邊的一幅說道,“才是我們要看的——瓦薩里的《馬西阿諾之戰》。” 這幅兩軍對決的畫面絕對恢宏震撼——有五十五英尺長,超過三層樓高。整幅畫以棕色和綠色為主,加之紅色色調渲染——描繪的是士兵、戰馬、長矛與戰旗在一處鄉野山坡上混戰的全景。 “瓦薩里,瓦薩里,”西恩娜低聲念叨,“就在那里的某處隱藏著他的秘密信息?” 蘭登點點頭,瞇著眼睛仰頭觀察巨幅壁畫的頂端,想找到那面綠色戰旗,瓦薩里在上面留下了他的神秘信息——cerca trova。“站在這里,沒有望遠鏡幾乎不可能看清楚,”蘭登邊說邊用手指,“但是在壁畫中間往上的地方,你的目光沿著山坡上那兩棟農舍稍微向下移一點,就會看到一小面略微傾斜的綠色戰旗,還有——” “我看到了!”西恩娜喊道,她指著右上角的扇形區域,正是那個位置。 蘭登真希望自己能有更加年輕犀利的眼神。 兩人走近高懸的壁畫,蘭登仰視它的壯觀輝煌。終于,他們來到了這里。現在唯一的問題是蘭登還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來這兒。他默默地佇立了許久,仰頭欣賞著瓦薩里杰作的每一處細節。 如果我失敗了……所有的人都會死。 他倆身后的木門咯吱一聲打開了,推著地板拋光機的看門人探頭探腦地望進來,表情猶豫不決。西恩娜朝他友好地揮揮手。看門人打量了二人一番,然后合上了門。 “羅伯特,時間緊迫,”西恩娜催促道,“你得好好想想。這幅畫有沒有提醒你想起了什么?喚起了什么回憶沒?” 蘭登細細觀察頭頂上混亂的戰爭場面。 只有通過死亡之眼才能瞥見真相。 蘭登本以為,這幅壁畫可能繪有一具尸體,死者的眼睛會對著畫中另一處線索所在的方位……甚至有可能是大廳的其他地方。但不幸的是,蘭登已經在畫里發現了十幾具尸體,卻沒有一具異常突出,也沒有一具的眼睛特別望向某個方向。 只有通過死亡之眼才能瞥見真相? 他又試著將這些尸體用想象的線連接起來,以為會構成某種圖形,卻還是一無所獲。 而且當他往記憶深處瘋狂探尋的時候,撕心裂肺的頭痛又回來了。 在記憶深處,銀發女子的話低聲回蕩著:去尋找,你就會發現。 “發現什么?!”蘭登想喊出胸中郁悶。 他逼迫自己閉上雙眼,緩緩地吐氣。他甩了幾下肩膀,試著讓自己擺脫思維的定勢,希望能觸發本能的直覺。 非常抱歉。 瓦薩里。 cerca trova。 只有通過死亡之眼才能瞥見真相。 直覺告訴他,毫無疑問,他正站在正確的地方。雖然他尚不確定為什么,但他有種強烈的感應,要不了多久,他就會發現前來尋找之物。 布呂德特工望著面前展柜里的紅色天鵝絨緊身褲和束腰外衣發愣,嘴里輕聲地咒罵著。他的srs小組已經將整個服裝博物館翻了個底朝天,卻連蘭登與西恩娜的影子都沒看到。 監測與反應支持小組,他火冒三丈,什么時候開始被一個大學教授牽著鼻子團團轉?他倆究竟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所有出口都封閉了。”一名手下堅持認為,“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倆還在花園里。” 聽起來合乎邏輯,但布呂德有種不祥的預感,蘭登和西恩娜·布魯克斯已經找到其他路徑,逃之夭夭了。 “把無人偵察機再放上天,”布呂德大聲下令,“告訴當地警察將搜索范圍擴到圍墻外。”真他媽見鬼了! 他的手下飛奔而去,布呂德抄起手機,撥通老板的電話。“是布呂德,”他說,“恐怕我們碰到了一個大麻煩。實際上,不是一個而是一堆。” 37 只有通過死亡之眼才能瞥見真相。 西恩娜在心中反復默念這句話,眼睛則在瓦薩里殘酷的戰爭畫面上一英寸一英寸地搜尋,希望能有所發現。 她在很多地方都看到了死亡之眼。 究竟哪一雙才是我們要找的?! 她懷疑所謂的死亡之眼有沒有可能就是指黑死病肆虐之后遍布歐洲各地的腐爛尸體。 這個假設至少能解釋那張瘟疫面具…… 突然間,西恩娜的腦海里冒出一首兒時的歌謠:戒指環繞著薔薇,口袋里裝滿了草藥,灰燼,灰燼,我們全都倒下。 在英格蘭讀小學的時候,她常常吟唱這首兒歌,后來才聽說它來源于一六六五年的倫敦大瘟疫。戒指環繞著薔薇,這是一種比喻的說法,因為感染瘟疫的人皮膚上會生出玫瑰色膿瘡,周邊會長出一圈環狀皰疹。染病者將口袋里塞滿草藥來遮蓋他們身體腐爛的味道以及城市散發的惡臭。那時候倫敦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死于瘟疫,他們的尸體會被火化。灰燼、灰燼,我們全都倒下。 “看在上帝的份上。”蘭登脫口而出,轉了一個圈兒,對著另一面墻壁。 西恩娜看了他一眼:“怎么啦?” “我說的是一件曾在這里展示的藝術品。《看在上帝的份上》。” 西恩娜一頭霧水,看著蘭登急急忙忙穿過大廳,來到一扇玻璃門前,想將它打開。門緊鎖著。他把臉湊在玻璃上,雙手圍著眼睛捧成杯狀,向門內窺視。 不管蘭登在找什么,西恩娜但求他能趕緊找到;看門人剛才又露了一下頭,看到蘭登在大廳里到處晃悠,還向緊閉的玻璃門里窺探,不禁面露狐疑。 西恩娜滿臉堆笑,熱情地向他揮手,但看門人沖她冷冷地瞪了一眼,然后又消失了。 弗朗切斯科的小書房。 就在玻璃門后,正對著五百人大廳里隱藏cerca trova那個單詞的位置,坐落著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是由瓦薩里為美第奇家族的弗朗切斯科一世設計建造的私密書房。長方形的書房有一道高聳的圓弧桶狀拱頂天花板,讓身處其中的人們有種進入巨型百寶箱的感覺。 相應地,書房的內部也因美輪美奐的珍品而熠熠生輝。三十多幅繪畫裝飾著墻面和天花板,一件緊挨著另一件,整個書房內幾乎沒有空置的墻面。《伊卡洛斯的墜落》……《人生的寓言》……《自然贈予普羅米修斯奇珍異寶》…… 蘭登隔著玻璃窺視里面令人目眩的藝術世界,心中默念著:“死亡之眼。” 若干年前,在舊宮的一次私密通道之旅中,蘭登第一回步入小書房。那次經歷也讓他驚訝地獲知舊宮宛如一個錯綜復雜的蜂巢,其中竟有如此之多的暗門、隱蔽樓梯以及暗道,甚至在小書房里壁畫的后面就藏有幾個。 然而此刻激起蘭登興趣的,卻并非那些秘密通道。他想起曾在這里看過一件驚世駭俗的現代藝術展品——《看在上帝的份上》——達米恩·赫斯特的極富爭議之作,它在瓦薩里著名的小書房里展覽時,引起了極大的轟動。 那是一個用鉑金澆注的實體大小的人類頭顱,表面由超過八千顆亮晶晶的、緊密鑲嵌在一起的鉆石完全覆蓋。整件作品璀璨奪目。骷髏空洞的眼窩閃爍著光芒與活力,生與死……美麗與恐怖,這截然對立的象征并列著,令人不安。盡管赫斯特的鉆石骷髏頭早就從小書房撤展,但對它的回憶還是給蘭登帶來了啟發。 死亡之眼,他想,骷髏頭肯定是符合條件的,不是嗎? 在但丁的《地獄篇》中,骷髏頭是一個反復出現的意象,其中最著名的當數烏戈利諾伯爵在地獄最底層所受的殘忍懲罰——永無停止地啃食邪惡大主教的頭蓋骨。 我們是要去找一個骷髏頭嗎? 蘭登知道,這間神秘的小書房是依照“藏珍閣”的慣例而建。幾乎所有的繪畫后面都藏有鉸鏈,打開后會露出暗格。大公可以在里面存放他稀奇古怪的收藏——稀有的礦石標本、美麗的羽毛、一件完美的鸚鵡螺貝殼化石,據說甚至還有一位高僧的脛骨,上面裝飾著手工打制的銀片。 遺憾的是,蘭登懷疑暗格很久以前就已被清空,而且除了赫斯特的作品,他再也沒聽說展覽過什么骷髏頭了。 這時,大廳遠端傳來大門被猛地推開的巨響,打斷了他的思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穿過大廳,朝他們而來。 “先生!”,一個聲音憤怒地大叫道,“這里還沒對外開放!” 蘭登回過身,看到一名女性工作人員朝他走來。她身材嬌小,留著棕色齊耳短發。她還懷著身孕,看上去就快要生了。她沖他倆快步走來,咄咄逼人,一邊用手指敲著手表,一邊嚷嚷著大廳還沒開放什么的。等她靠近,與蘭登四目相對時,她立即怔住了,用手掩著嘴。 “蘭登教授!”她失聲叫道,看起來很尷尬,“非常抱歉!我不知道是你來了。歡迎回來!” 蘭登愣在原地。 他非常肯定這輩子從未見過這個女人。 38 “我差點沒認出你,教授!”女人一面接近蘭登,一面用口音很重的英語滔滔不絕地說。“是因為你的穿著,”她露出熱情的微笑,看著蘭登的布里奧尼西裝贊許地點了點頭,“非常時尚。你看上去和意大利人一樣了。” 蘭登瞠目結舌,嘴里發干,但當女子面對他時,還是擠出一絲禮貌的微笑。“早上……好,”他結結巴巴地說,“你好嗎?” 她捧著肚子笑著說:“累死了。小卡特琳娜整晚都在踢我。”女子環視了一圈大廳,面露不解:“小主教座堂并沒有提到你今天要回來。我猜是他陪你一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