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接著蘭登切換到一張新的幻燈片——米開朗基羅的《最后的審判》的另一處細節——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男人。“這個人是以斯帖,按照《圣經》的說法,他是被絞死的。然而在但丁的史詩里,他卻是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正如你們在西斯廷教堂里能看到的那樣,米開朗基羅選擇了但丁的版本而不是《圣經》的說法。”這時蘭登咧嘴微微一笑,故意壓低聲音說道:“千萬別告訴教皇。” 聽眾被逗樂了。 “但丁的《地獄篇》營造了一個充滿痛苦折磨的陰間世界,超出所有前人的想象。他的描述基本上定義了現代人對地獄的看法。”蘭登停頓了一下,“請相信我,天主教會得感謝但丁。幾個世紀以來,他筆下的地獄讓虔誠的信徒們驚恐不已,無疑讓進教堂的人數增多了兩倍。” 蘭登又換了一張幻燈片。“這就引出了我們今晚在這兒相聚一堂的緣由。” 屏幕上打出他演講的標題:神圣但丁:地獄的符號。 “但丁的《地獄篇》提供了一幅象征與符號如此豐富的廣闊畫面,以至于我通常要用整個一學期的課程來討論它們。但是今晚,我想揭示但丁《地獄篇》中符號象征意義最好的方式就是與他并肩同行……穿過地獄之門。” 蘭登踱到講壇邊緣,隨意地環視一圈臺下的聽眾。“現在,假如我們打算要到地獄里走一遭,我強烈建議大家使用地圖。而關于但丁的地獄最完整、最精確的地圖當屬桑德羅·波提切利的作品,無人能出其右。” 他摁了一下遙控器,波提切利那幅恐怖的《地獄圖》展現在觀眾面前。在人們看到在這個漏斗狀地底深坑里發生的各種慘狀時,他甚至聽到了他們情不自禁發出的幾聲嘆息。 “與有些藝術家不同,波提切利對但丁文本的解讀是絕對忠實的。事實上,他花費了如此多的時間去閱讀但丁的作品,以至于著名藝術史學家喬治奧·瓦薩里都感嘆波提切利對但丁的癡迷導致‘其生活嚴重紊亂’。波提切利一共創作了二十多幅與但丁有關的作品,但以這幅地圖最為著名。” 蘭登轉過身,指著幻燈片的左上角:“我們的旅途將從那里開啟,在地面之上,你能看到身著紅衣的但丁,和他的領路人維吉爾一起,站在地獄之門的外面。我們將從那兒下行,穿過九圈地獄,最終面對……” 蘭登迅速翻到下一張幻燈片——波提切利原作中撒旦的局部放大圖——三頭的魔王面容猙獰,三張嘴里各咬著一個人,正在將他們生吞活咽。 蘭登能聽到臺下觀眾的喘息聲。 “這只是對接下來要游覽的景觀的一瞥,”蘭登宣告,“這個恐怖角色所在之處就是今晚旅途將要結束的地方。這里是地獄的第九層,撒旦盤踞之地。然而……”蘭登頓了一頓,“到達地獄底部的過程本身也充滿樂趣,所以讓我們向后倒退一點……退到地獄之門,我們旅途開始的地方。” 下一張幻燈片是古斯塔夫·多雷的版畫,畫的是在萬丈懸崖壁上鑿出的一條陰暗隧道的入口。門上刻著:入此門者,須棄所有希望。“那么……”蘭登微笑著發問,“我們該進去嗎?” 不知什么地方傳來輪胎刮地的尖嘯,蘭登眼前的聽眾突然消失了。他半個身子向前傾,撞在西恩娜的背上,三輪摩托車滑行一截后停在馬基亞維利大道的中段。 蘭登一個趔趄,腦子里仍然縈繞著地獄之門的畫面。等他重新坐穩后,才看清身處何地。 “出什么事了?”他問道。 西恩娜指著三百碼開外的羅馬門——曾經作為老佛羅倫薩入口的古代石門。“羅伯特,我們有麻煩了。” 20 布呂德特工站在簡陋的公寓里,想弄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什么人住在這里?房間里陳設簡單,凌亂無序,如同寒磣的大學生宿舍。 “布呂德特工?”一名手下在走廊盡頭喊他,“你可能想看看這個。” 布呂德聞言走了過去,想知道當地警方有沒有將蘭登攔下來。雖然布呂德寧愿“在內部”解決這場危機,但蘭登的逃跑讓他別無選擇,只能請求當地警方支援,設立路障。在佛羅倫薩迷宮般的大街小巷里,機動靈巧的摩托車很容易擺脫布呂德的面包車。要知道他的車都裝有厚重的聚碳酸酯車窗,以及結實、防刺穿的輪胎。這些配置雖然讓他的車牢不可破,卻也讓它們犧牲了靈活性。意大利警方素以不愿與外人配合而聞名,但布呂德所在的組織影響非同一般——無論在警界,還是在領事館或大使館。只要我們一開口,沒人敢質疑。 布呂德走進這間小書房,他的手下正站在一臺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前,戴著乳膠手套敲擊鍵盤。“他用的就是這臺電腦,”手下匯報道,“蘭登用它登錄電子郵箱,并上網搜索了一些信息。網頁瀏覽產生的緩存文件都還在。” 布呂德朝書桌走去。 “這不像是蘭登的電腦,”技術人員說,“注冊用戶姓名的首字母縮寫是s。c。——很快我就能找出全名。” 布呂德等待結果時,注意到書桌上有一摞文件。他隨手抄起幾份翻閱,發現它們不尋常——有一份倫敦環球劇院的舊節目單,還有一連串新聞剪報。布呂德讀得越多,眼睛瞪得越圓。 布呂德拿起這摞文件,退回到走廊里,給他的上司打了一個電話。 “我是布呂德,”他說,“幫蘭登逃跑的人,我想我有線索了。” “是誰?”他的上司問道。 布呂德緩緩吁了一口氣:“你可能不會相信。” 兩英里之外,瓦任莎伏在她的寶馬摩托車上,落荒而逃。一輛輛警車疾馳著與她擦肩而過,警笛大作。 我被撤銷了,她心道。 往常,摩托車四沖程發動機輕柔的抖動總能平復她的緊張,但今天失效了。 瓦任莎已經為“財團”工作了十二年,從最初的地勤,干到戰術協調員,再一步步爬到高級外勤特工的位置。我的職業就是我的全部。外勤特工行事隱秘、四處奔波、常年在外、隨時待命,因此他們不可能擁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或者人際關系。 這樁任務我已經跟了整整一年,她心想,仍然無法相信教務長會痛下殺手,如此突兀地將她撤銷掉。 在過去十二個月里,瓦任莎一直在為該任務保駕護航,服務的都是“財團”的同一個委托人——那位舉止怪異的綠眼天才,他只想“消失”一段時間,以便不受競爭對手和仇敵的打擾而安心工作。他幾乎足不出戶,也絕少露面,但一直在工作。這個人究竟在做些什么,瓦任莎絲毫不知情,因為合同只要求保障委托人銷聲匿跡,不被勢力強大的對頭發現。 瓦任莎兢兢業業,恪盡職守,任務也一直開展得很順利。 格外順利……直到昨天晚上。 從那以后,瓦任莎的情緒狀態和職業前景每況愈下。 我現在是局外人了。 撤銷條款一旦激活,特工應立即停止正在執行的任務,并撤離“行動現場”。如果特工被捕,“財團”會否認與該特工的任何關聯。特工們親眼見證過“財團”為達到目的而展現的顛倒黑白足以翻云覆雨的驚人cao控力,因此他們絕不會鋌而走險,去惹怒組織。 瓦任莎只聽說過兩個特工曾被撤銷。奇怪的是,她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這兩人。以前她總是假想他們被喊去接受正式調查評估,然后就被開除了,并被禁止再與“財團”雇員聯絡。 但現在,瓦任莎有些不確定了。 你反應過激了,她試著告訴自己,“財團”絕不至于如此冷血卑劣,采取殺人滅口的手段。 盡管如此,她心底還是泛起一股涼意。 在看到布呂德小組的那一刻,出于本能,她選擇了悄無聲息地逃離旅店屋頂;她說不清這次直覺是不是救了她的命。 現在沒人知道我在哪兒。 瓦任莎沿著平滑的皇家之山大街筆直地向北疾馳,意識到短短幾個小時之間她的人生已經天翻地覆。昨天晚上,她還在為保住工作發愁。現在她要擔心的是如何保住性命。 21 佛羅倫薩曾經有過城墻,其中最主要的入城通道——羅馬石門修建于一三二六年。幾百年前,古城大多的城墻就已灰飛湮滅,唯有羅馬門屹立不倒。直到今天,進城的車流仍從這巨型工事的三條拱形巷道里穿過。 整座羅馬門是一處五十英尺高的古代壁壘,磚石結構,主通道仍保留著巨型有閂木門,卻長開不閉,保持暢通。通道前共有六條主干道,交匯于包圍著一片圓形草坪的環行路。草坪中央立有一尊皮斯特萊托的巨型雕像:一名婦女頭頂著一大捆行李,正欲離開城門。 盡管如今的羅馬門更多時候在上演著交通擁堵的噩夢,但佛羅倫薩這座古樸的城門曾經是fiera dei tratti——婚約市場——的所在地。在這里,唯利是圖的父親們將自己的女兒當做商品,換取一份婚契;為了謀取更豐厚的嫁妝,他們甚至時常逼迫女兒跳起撩人的舞蹈。 今天早晨,在距離羅馬門不到幾百碼的地方,西恩娜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驚恐地望著前方。蘭登坐在三輪摩托車后座,探頭向前一看,立即體會到了她的恐懼。在他們前面,停下的汽車排成了長龍。警察在環路那里設置了一處路障,阻住車流,而更多的警車正呼嘯而至。全副武裝的警察正一輛車一輛車挨個檢查,盤問著駕駛員。 不可能是針對我們吧,蘭登心道,可能嗎?一個蹬自行車的人沿著馬基亞維利大道上坡而來。他騎著一輛靠背腳踏自行車,汗流浹背,兩條光溜溜的大腿在他身前時上時下。西恩娜沖他喊道:“出什么事啦?” “天曉得!”他大叫著,顯得心事重重,“憲兵都來了。”他急急忙忙向前蹬,好像巴不得趕緊離開這里。 西恩娜轉身面對蘭登,表情凝重。“有路障。是憲兵隊。” 警笛嗚咽著由遠而近,西恩娜在座位上轉過身,凝視著面前的馬基亞維利大道,滿臉驚恐。 我們被堵在路中間了,蘭登心想,環顧四周希望能找到出口——分岔路、公園或者私人車道——卻只看到左邊的私人住宅和右邊高聳的石墻。 警笛聲越來越響。 “到那兒去。”蘭登催促道,指著前方三十碼處一個廢棄的工地。那邊有一臺移動式水泥攪拌機,多少能提供一些掩護。 西恩娜一擰油門,三輪摩托沖上人行道,駛進工地。他倆將車停在水泥攪拌機后面,很快意識到它的高度只能遮住胯下的三輪摩托車。 “跟我來。”西恩娜說著跑向石墻下的灌木叢,原來這里搭了一小間臨時工棚。 這哪里是什么工棚,蘭登剛一湊近,就不禁直皺眉頭。這分明是一間簡易廁所。 蘭登和西恩娜剛跑到建筑工人們的化學掩臭移動馬桶外面,就聽到身后警車呼嘯而至。西恩娜抓住門把手使勁一拉,門卻紋絲未動。原來廁所門被大鐵鏈子加上掛鎖牢牢鎖緊。蘭登抓起西恩娜的胳膊,拖著她繞到廁所后面,將她推入廁所和石墻之間的狹窄縫隙。里面根本容不下兩個人,而且腐臭的氣味熏得人惡心欲嘔。 蘭登剛剛側身鉆到西恩娜身后,一輛深黑色的斯巴魯森林人suv駛入了他們的視野,車上印著醒目的“憲兵隊”。這輛車緩緩地從他們眼前開過。 居然驚動了意大利憲兵隊,蘭登覺得匪夷所思。他甚至懷疑這些軍警是不是還收到命令,見到嫌犯格殺勿論。 “有人挖空心思想找到我們,”西恩娜低聲道,“而且他們居然幾乎要成功了。” “靠gps嗎?”蘭登說出了心里的疑惑,“難道說投影儀里面有追蹤器?” 西恩娜搖搖頭:“相信我,如果那玩意兒能被追蹤的話,警察早就把我倆拿下了。” 蘭登挪了挪位置,他身材高大,擠在窄縫里很不舒服。他剛發現自己的臉就貼在馬桶后面風格雅致的涂鴉大雜燴上。 把它留給意大利人吧。 在美國,這類廁所涂鴉大多是摹似巨大的rufang或者生殖器的曖昧漫畫,風格幼稚。但此處的涂鴉,更像是一本藝術專業學生的寫生簿——畫的有人的眼睛、惟妙惟肖的手掌、男子的側面像,還有怪誕的巨龍。 “在意大利其他地方,破壞公物可沒有這種格調,”西恩娜顯然看穿了他的心事,“這堵墻那邊就是佛羅倫薩美術學院。” 仿佛是為了印證西恩娜的話,遠處正好出現一群學生。他們腋下夾著畫作,不緊不慢地朝他倆走過來。他們一路聊著天,點著香煙,對羅馬門前架設的路障頗感好奇。 蘭登和西恩娜蜷低身子,不想讓這幫學生看到。此時,蘭登猛地被一個奇怪的念頭擊中了。 半埋在土里的罪人們,兩條腿在半空中掙扎。或許是由于人類糞便的味道,要不就是騎靠背自行車那名男子兩條甩來甩去的長腿,不管誘因是哪一個,總之蘭登的腦海里突然亮起了惡溝那腐臭世界的畫面,還有從土里探出的裸露大腿。 他遽然扭頭面對同伴:“西恩娜,在我們手上《地獄圖》的版本里,倒置的雙腿是出現在第十條惡溝里的,對不對?也就是惡溝的最下面一層?” 西恩娜滿臉詫異地望著他,似乎覺得這話說得也太不是時候了:“沒錯,在底層。” 剎那間,蘭登又回到了維也納講座的現場。他站在講壇上,剛剛向聽眾展示了多雷所刻的格里昂的版畫——那只居住在惡溝之上的惡魔,長著雙翼,還有一條帶刺的毒尾。 “在我們與撒旦見面之前,”蘭登大聲說道,他雄渾的嗓音在講堂里回蕩,“我們必須穿過十層惡溝,這里接受懲罰折磨的都是欺詐者——那些故意犯下欺詐惡行的人。” 蘭登播放了幾張有關惡溝細節的幻燈片,然后領著聽眾一條溝一條溝地解讀。“從上而下,分別是:被魔鬼鞭打的誘jian者……泡在人糞里的諂諛者……倒埋著的神棍,他們的雙腿在半空中掙扎……頭被擰到背后的占卜者……陷身于煮沸的瀝青中的污吏……穿著沉重鉛衣的偽君子……被毒蛇咬噬的盜賊……烈焰焚燒的獻詐者……被魔鬼掏出五臟六腑的挑撥離間者……最后,是那些作偽者,他們受病痛折磨,渾身腐爛惡臭,面目全非。”蘭登面向聽眾:“但丁之所以將最后一條惡溝留給作偽者,極有可能是因為他被迫離開摯愛的佛羅倫薩而被流放,正是由于關于他的一系列謊言。” “羅伯特?”西恩娜的聲音響起。 蘭登被拉回現實。 西恩娜面帶疑惑地盯著他:“這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們手上這幅《地獄圖》,”他興奮地宣布,“把原作給篡改了!”他從外套口袋里摸出投影儀,在狹小空間允許的范圍內竭力晃動。里面的滾珠咣咣作響,但被警笛聲蓋住了。“做這幅畫的人打亂了惡溝的次序!” 投影儀開始發光,蘭登將其對準面前平坦的地方。《地獄圖》浮現了,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 簡易馬桶上的波提切利,蘭登心想,充滿對藝術大師的愧疚。在陳列過波提切利作品的場館中,這肯定是最不優雅的一處。蘭登快速掃了一眼地獄十條惡溝,興奮得頻頻點頭。 “果然如此!”他大叫道,“畫是錯的!惡溝的最后一條里應該是受病痛折磨的罪人,而不是倒埋的尸體。第十條惡溝是留給作偽者的,而不是那些只顧賺錢的神職人員!” 西恩娜的好奇心被激起:“那么……為什么有人要這樣改動呢?” “catrovacer,”蘭登在口中默念,審視著每一條溝中添加的字母,“我覺得它并不是這個意思。” 盡管腦部受傷抹去了蘭登過去兩天的記憶,但這會兒他能感覺到強大的記憶力又回來了。他閉上雙眼,讓兩個版本的《地獄圖》在腦海中呈現,比較它們的差異。對惡溝部分的修改并沒有蘭登以為的那么多……但他仍然感覺有層窗戶紙被捅破了。 突然之間,一切都清晰明了。 去尋找,你就會發現! “你想到了什么?”西恩娜急切地問。 蘭登感覺嘴唇發干:“我知道我為什么會在佛羅倫薩了。” “你想起來啦?!” “沒錯,而且我知道下一步應該去哪兒。” 西恩娜攥緊他的胳膊:“哪里?!” 從在醫院里蘇醒過來到現在,蘭登第一次有了種腳踏實地的感覺。“這十個字母,”他低聲道,“實際上指向老城中一處確切位置。答案應該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