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這一戰,直打了一晝夜,氣勢洶洶的北狄人終于被徹底殺敗,向著草原深處逃竄而去,只可惜大盛這一邊也已經是強弩之末,再也無力追擊,恭王顧忌著草原地勢復雜,又是北狄人的老巢,終于下令收兵,將大軍分在三關休養生息。 一場浩劫過后,已是秋風乍起的季節,北地寒冷加上身上的傷讓蘇有容裹著厚厚的棉袍縮在了屋子里,從凌朔風手里接過戰報,看著上面那醒目的“傷亡八萬”的字跡,他頓覺一股悶氣沖上胸臆,牽的傷口生疼,他垂眸在心里暗暗說了一句“定報此仇”,再抬眼,目光中便多了以往不曾有過的鋒銳和戾氣,看的旁邊凌朔風一陣心驚,腦子里卻突然想到在盛京,自己和二哥陪他跑馬那次…… 物是人非,如今三人只剩了兩人,那一人的血海深仇,自然便要由剩下的人挺肩扛下來…… 蘇有容還活著且平安的消息,隨著大捷的戰報傳回了京師,老太君喜極而泣令人在府門前放了一掛鞭炮慶祝,如箏聽到應嫻含淚笑著報上這個好消息,一時間卻愣住了,又笑著慢慢走進小書房,夏魚不放心想要跟上去,卻被浣紗伸手阻了。 不多時,小書房里便傳來她撕心裂肺的哭泣,外間眾人的笑臉上,也就都掛了兩行清淚。 明德二十六年初秋,縱橫北部草原百余年的北狄軍終于第一次向大盛軍隊繳械投降,這雖然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但明德帝和各派將領都知道,此番北狄王和一些貴族將領帶著親兵逃入了草原,他日積蓄實力定然會卷土重來,戰爭遠遠沒有結束…… 但盛京的百姓們卻沒有憂慮地這么長遠,他們只知道自己的軍隊勝了,這是一件普天同慶的大事,雖然京師也有不少喜氣,卻到底還是被八萬子弟的傷亡給沖散了大半,人們不禁想到了東夷大捷那日的歡悅氣氛,便如上天注定一般,那日是春花綻放,旌麾凱旋,此番卻是秋風蕭瑟,雖壯卻悲…… 先于大軍歸來的恭王李天祚棄了親王儀仗不用,只帶了謀士親隨白龍魚服進了京城,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帝都盛景,一向好熱鬧的他心里卻是一陣酸楚。 他抬頭看看湛藍的天空,卻覺得那藍怎么看都似摻了一絲瑰紫,那是八萬大盛兒郎的血! 外敵固然可惡,內讎卻是更加令人齒冷,李天祚心底最后一絲猶豫終于被這一場血色浩劫滌蕩了干凈,他回頭看看身后的心腹謀士,這位置,本來一向是那個人的……那個兒時總是托著副棋盤追在他身后,清脆的叫著“表哥”,長大后卻鮮有時間相邀手談的人。 李天祚握緊了手里的馬鞭,摸了摸懷里揣著的那根烏木鑲白玉的簪子,輕輕嘆了一句:“仲康表弟,咱們回家吧……” ☆、238章 還朝(上) 寒馥軒終于安穩了下來,整個京師也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著大軍入城的事情,京師一隅的武威侯府凌家卻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七月二十,恭王親自送回了凌逸云的死訊和遺物,小謝氏雖然悲痛欲絕,卻還是得體地謝了恭王,強撐著忙起了愛子的喪事,凌朔風也提前回了侯府,親自cao持著準備為二哥發喪。 凌逸云雖然和凌家其他男丁的性子都有些不一樣,但正是因為這個和他年幼時的體弱,反倒讓他成了侯府里最受寵的孫子,凌老侯爺和老誥命為著二孫子的事情,似乎一夜之間就蒼老了許多。 八月初二,大軍回到京師,駐扎在北大營等待翌日入城。 軍帳中,蘇有容摩挲著那張染血的將士名單,看著末尾自己和凌逸云緊緊挨著的名字,深深嘆了口氣,旁邊的凌驚雷伸手將血書折起,拍了拍他肩膀:“子淵,死者已矣,二弟他也不會希望你這樣成日憂思愧疚,你放寬心吧。” 蘇有容抬頭看看他,勉強笑了一下:“伯震兄,我義兄是你弟弟,如今卻要你來安慰我,我真是……” 凌驚雷搖搖頭,剛要開口,卻不防帳門一挑,凌朔風晃了進來,凌驚雷微微一驚: “三弟,你不是應該在家么……”他話音未落,只見門口又走入一人,來人將兜帽解下,露出真容,卻是恭王李天祚。 帳內二人趕緊起身行禮,又被恭王伸手虛扶起來:“不必多禮,今日我是偷偷出來的,一會兒還要趁沒關城門之前趕回去,咱們抓緊說會兒話。” 凌驚雷和蘇有容知道他定然是有要事,趕緊將他讓到桌旁,恭王讓三人也坐了,言到: “此番咱們損失慘重,好在北狄倒是破了,雖說斬草未除根,但至少也給咱們留下了休養生息的時間,而且……”恭王壓低聲音,眉宇間現出一絲厲色:“那一位為除異己,故意延誤軍機,實在是太過分,我看父皇……怕是也動了真怒了!” 他一言出口,三人都是悚然一驚,現下這個關口,誰都聽得懂恭王的話外之音,心里忍不住又浮起一絲興奮。 恭王見三人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反倒笑了:“你們別這樣,這也是我暗自揣度加道聽途說的,我此番來,便是來和你們議一議,究竟從哪里才能知道父皇的真意……” 他一言出口,旁邊三人便陷入了思索,蘇有容先開口說到:“殿下,此時正是多事之秋,想來無論是貴妃娘娘,還是皇后那里,都不會得圣上一句準話,朝臣如今朋黨之風日盛,僅剩的幾位清流中也沒有圣上心腹之人,說不定此番,卻要著落在秦總管身上……” 蘇有容一番話,凌家兄弟眼前也是一亮,恭王卻苦笑著搖搖頭:“子淵這話雖然說的有理,不過有一宗你們卻是不知,那秦順是個忠心不二的,我母妃對他有恩,都從他嘴里套不出話來,更遑論我?若是我真的問了他,他不但不會告訴我,還會稟告父皇,到時候難免引得父皇不快,此計不可!” 恭王說完這些,四人又陷入了沉默,蘇有容在腦子里把上輩子看的那些正史野史都翻出來過了一遍,突然靈光一閃,言到:“殿下,我有個想法……” 恭王見他果然想出了辦法,心里一喜,又是一酸,忍不住想到劍南總督府一別,凌逸云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若我不返,軍務當問大哥,政務須問子淵。”當時自己還怪他說話不吉利,沒想到一語成讖,他果然是沒有回來。 蘇有容看自己剛開了個頭,恭王就一副出神的樣子,心里也是打了個點:“殿下?是否末將多言了?” 恭王回頭看看他,笑著搖搖頭:“子淵不必如此小心,說便是。”旁邊凌朔風也跟著笑:“你還沒說呢,多個球的言啊!” 凌朔風這一句插科打諢,把帳內的氣氛攪和地略輕松了些,蘇有容無奈地笑著點點頭,又言到:“殿下,末將剛剛想到殿下說此番是因為太子延誤軍機才惹得龍顏震怒,倒是想了個主意……”他低頭咳嗽了一聲,嘆道:“既然暗地里問不得,不如咱們就明里問,就問陛下!” 他這一句出口,其他三人都愣住了,凌家兄弟還在思索他話里深意,恭王卻是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發動朝臣參劾太子?那些清流文官……一向是和二哥交好的,可……” 蘇有容看著恭王搖了搖頭:“殿下不必為難,便如殿下所言,清流御史一向是和毓王殿下交好,但毓王殿下雖然與殿下您兄弟情深,卻一直都是醉心學問,不問朝政的,若是殿下連夜去請毓王殿下幫忙,他能不能答應還兩說,便是聯絡御史清流,動靜也是太大了,難免會引得太子或是陛下注意,更何況清流之所以是清流,怕是也難憑些許人情就讓他們攙和到黨爭之中……” 恭王見他否了自己的想法,卻并未現出愁色,便知他定然是已經有了計較,當下問到:“那依你之見呢?” 蘇有容笑了一下,拱手言到:“殿下,此番太子失德,累的我軍將士枉死,除了御史言官,還有一類人是可以犯顏直諫,而不會被陛下猜忌的……”他看了看凌家兄弟,又轉向恭王:“便是我等,我們這些從死人堆兒里爬出來,身上沾滿了同袍鮮血的……軍人。” 他一番話說完,恭王便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凌家兄弟也聽懂了,凌朔風當即便拍著胸脯言到:“殿下,這計策不錯,明日上殿我便向陛下奏本,參劾東宮!” 恭王還沒說話,蘇有容先瞥了他一眼:“叔罡兄,沖鋒打仗你可以當先鋒,此番卻是萬萬不可的,先不說你到了朝堂上能不能把話說清楚了,便是你這一個‘凌’字,便可令此計適得其反。” 恭王看著蘇有容,心里暗贊他思慮周詳,笑到:“子淵所言極是,我在南大營還有些心腹,我會安排一個合適的……” 他話未說完,蘇有容卻是突然起身,單膝跪在了他身前:“殿下,不必麻煩了,此計是我想的,便由末將來執行吧。” 他這突然的一跪,到讓恭王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將他拉起來:“別動不動就跪,傷不是還沒好么?”他伸手讓蘇有容坐下,沉吟到:“不是我不愿讓你去,只是此番試探父皇,勝數畢竟只有一半,若是你真的觸怒了天威……我怕會于你不利。” 蘇有容笑著搖了搖頭,言到:“殿下,末將謝殿j□j恤,但此番非得我去不可!”他看了看凌朔風,垂眸說到:“伯震兄和叔罡兄是凌家人,不好出面,更何況他們二人是殿下手下大將,若真的觸怒了陛下被治罪,自然會給殿下帶來折翼之禍,我家卻始終都是左右搖擺舉棋不定的,大姐還成了太子良娣,且末將不過是個小蝦米,若是真的……也不過就是罷官棄用,我就還回家當我的公子哥兒去,反過來說,就是因為我人微言輕,陛下興許還就輕輕放過了,至于南大營的諸位,很多并沒有親歷此戰,說起話來難免底氣不足,故而微臣才是最好的人選吶殿下!” 恭王聽完他的話,心里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都對,可就是怎么都狠不下心來拍板:“可是,父皇若是遷怒于你……” 蘇有容卻笑著打斷了他的話:“殿下,當斷則斷,再說,即便是我被罷了官,將來……殿下大事成就,再啟用末將不就行了?”他說的直接,恭王心里也是一震,當下言到:“既如此,便辛苦子淵了,只是北狄一戰損兵折將,父皇十分震怒,你明日奏本時一定要小心,言辭不要過激,惹怒了父皇我怕他一時氣憤……”他話未說完,其他三人倒是都聽懂了。 蘇有容笑著點點頭:“殿下請放心,我有分寸,畢竟我也是有軍功的,圣上英明,不會難為功臣……” 計謀商定,恭王又細細叮囑了他一番,便帶了凌朔風,快馬回了京師。 八月初三清晨,如箏早早起床粗略梳洗了,就吩咐浣紗趕緊出門,浣紗和夏魚無奈對視了一下,只得趕緊裝了幾個金銀饅頭并一碗蓮子羹在食籃里,匆匆跟著她出了門。 前日已經稟過了老太君,如箏便坐著車出了侯府角門直奔得勝門,快到得勝門時,街上幾乎已經被迎接大軍入城的民眾圍了個水泄不通,如箏浣紗找了個不錯的地方讓車夫停下,便撩起簾子陪如箏等著。 此番大軍入城不比東夷大捷那次,多了些悲戚的氛圍,不但八萬大盛兒郎埋骨疆場,京師各大世家也多有損傷,民眾也好,車里的貴戚貴女也罷,人人臉上的笑容,就都帶了那么一點兒苦澀的味道。 雖然確定知道了蘇有容已經逃出生天,崔明軒也帶來了他一切都好的消息,如箏卻是最明白他報喜不報憂的性子,想著那樣一場苦戰,定然難免會有損傷,故而早早便等在這里,非要親眼看他入城,才能安心。 辰時過后,大軍入城,因此番殉國的將士太多,入城時的鼓樂齊免,再加上零星有折損了父子兄弟的將士著素服夾在其中,整個入城大軍就帶著nongnong的哀戚和悲壯。 兩旁歡迎的京師民眾看著這支肅穆齊整的大軍慢慢走入城內,便漸斂了笑顏,不多時便有人開始低聲地抽泣。 如箏一瞬不敢放松地盯著入城將士,終于在軍陣前列看到了十分醒目的蘇有容,只見他素甲白袍,便連槍纓都換了白的,再襯上純白的坐騎,便如負了一身風雪,颯颯而來。 如箏只看了他一眼,便捂住嘴落下了淚:他消瘦蒼白,眼睛里凝著她不熟悉的傷感和不甘,便如從地獄爬回的冤魂,再也不是當初的樣子。 如箏低頭拭去淚水,再抬起就對上了他略帶笑意的目光,她不敢教他看出什么,便也迎上一個笑臉,強忍著的淚,在他打馬離開長街時,重又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