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日子長久了,皇帝總能覺察得出來這樣的疏遠。二人本又確是一個不肯主動說、一個不敢主動問,若不是讓蘇澈叛逃的事把皇帝的話激了出來,他們估計就要一直蒙在鼓里,為這事計較一輩子,其實都冤得很。 “竇家……”沈曄斟酌著,想著自己對竇家的種種了解,旋是又蹙眉道,“左相做事,素來是謹慎的,也在朝為官這么多年了。便是為了把女兒推上后位,何至于用這么……急躁的手段?當街誅殺、直接挑撥陛下和云敏妃娘娘,他對佳瑜夫人封后的事未免也太沒把握……”頓了一頓,沈曄起身一揖,“陛下恕臣冒昧,陛下您……待佳瑜夫人……很不好么?” 若不是一碗水端得太不平,何至于? “咳……”一聲尷尬地干咳,皇帝不自然地掃了沈曄一眼,不知怎么跟他說這個實情。蘇妤都聽得奇怪了,想了想說:“并沒有。陛下待六宮……都挺好的。” “……是。”皇帝應得很敷衍。他總不能告訴沈曄,自己當時迎娶佳瑜夫人進宮只是因為六禮已經過了兩步、退婚不得,實際過了這么些時日都沒有過敦倫之好。 傳出去不是成了個大笑話…… 心知這事足夠逼得竇家不按常理辦事,索性不同沈曄多做解釋,只道:“旁的原因朕隱約知道些。你和蘇澈先去查著,十之八|九就是竇家。” 若不是,便是還有另一方勢力從后宮到前朝都在、他們卻都疏忽了。 “諾。”二人欠身應下。蘇澈自顧自地倒了杯酒,一邊喝著一邊琢磨著。這事當然要好好去查,眼下他卻更是關心長姐與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總覺放心不下,又不好去問。 抬眼間,正見皇帝執著給蘇妤夾了菜擱進她面前的碟子里,蘇妤微微一笑,這樣的相處看上去正常極了。 . 嫻妃次日一早就去了綺黎宮,連長秋宮的晨省都沒去。一見蘇妤便急問:“如何?昨晚被陛下的臉色嚇壞了……聽聞后來還傳了沈大人和蘇公子?” “是。”蘇妤點了點頭,“也沒什么。陛下和我說了好多蘇家的事……” “蘇家的事?”嫻妃微訝,遂打量著她的神色道,“那你現在如何?” 蘇妤手里正打著一只平安結,聽言手中一滯,想了想輕輕道:“我能如何?好好作我的嬪妃便是了……從前只覺陛下對蘇家打壓太過,其實其中的好多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呵……”略有疲乏地一笑,蘇妤又說,“哦……我父親的死和陛下應是也沒什么關系。” 懨懨的神色,分明是晚上沒有睡好。 昨晚聽說的事,太多了,讓她一時甚至難以接受。晚上躺在皇帝身邊,她目不轉睛地看了他的睡容好久。這個人…… 她因為蘇家的事怨了他那么多年,在他真心實意待她好的時候都難以信他。如今卻突然聽聞了這么多條大罪,還有父親的真實死因。 蘇妤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又暗自慶幸這層窗戶紙到底是戳破了。 她小心地往他身邊湊了一湊,抬手試了試他的鼻息,確定他睡得安穩,便從枕下摸了那桃木手釧出來,想擱到他枕邊去,明日他一并拿走便是。 那件事里,雖是迫他重查溫氏為主,卻也有她因為父親的死對他存怨的算計。今日方知這般算計不該有,趁早作罷為宜。 他好像察覺了什么,搭過手來捉了她的手腕,迷迷糊糊地問了她一句:“怎么了?” “陛下……”蘇妤手里猶握著那手釧,帶著幾分怯意說,“這手釧……陛下拿回去吧……” “什么?”賀蘭子珩睜開眼,看了看她緊握在手的東西。 “溫氏沒有鳴冤……沒有鬧鬼。”蘇妤低言道,“是臣妾做的……臣妾知道有隱情,想這樣把竇家牽出來……” 她默了一默,皇帝凝視著她問:“說得這么明白,不怕朕怪你了?” “是臣妾的不是……”蘇妤聽得出皇帝沒有怪她的意思,這話倒也真心實意。嫻妃都看不下去這樣的算計了,便是皇帝當真不悅了,也是她自己的錯。 皇帝一笑,拿了那手釧過來,擱到一旁復又轉回身來,攬著她道:“罷了,知道這些日子你心里不好過。那事……也怨朕沒主動告訴你,才成了旁人的計。” “臣妾想回家看看……”蘇妤說。皇帝輕怔,她又道,“回去給父親磕個頭、上柱香,以后蘇家如何,臣妾便不多想了……蘇澈能安心做事便做、如是也要如父親那般權欲熏心……誰也幫不了他。” 這是……想開了么?皇帝有些錯愕,沒想到在聽罷那些話后,蘇妤會做出這樣的決斷。 “陛下不必這么驚訝……”蘇妤苦苦一哂,“陛下說得是,這么活著太累。臣妾一直哪一邊也不愿放下,因為覺得蘇家罪不至此,總想著許還有出路……如今父親去了,臣妾放得下放不下都已如此,蘇澈……如今看事情比臣妾還要明白些。” 在皇帝仍有訝異的目光下,蘇妤也有些心虛:“臣妾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 目下嫻妃的神色,比皇帝還要訝異些:“你……你就這么都說了?” 蘇妤面無表情地一點頭:“嗯。” “……”所謂“豁然開朗”……就是這意思? ☆、108 除夕夜,輝晟殿照舊一場宮宴,蘇妤則在德容殿中安心坐月子。紅色的線繩在手中翻來覆去,打成精巧的平安結。 今年,自然而然地少了一個——父親去了。 仍是叫人將舅舅與舅母的送去了輝晟殿、蘇澈和姑母的掛去樹上,余下的那一枚,也還是自己悄悄收著,思來想去要不要給他。 已有太多的麻煩是因為二人皆不肯說而出的,自那晚之后,蘇妤覺得縱使他是皇帝、她怕言多必失,可這么加著隱瞞也實不是法子。 打從心底想慢慢地將事情告訴他。如是他當真全都不在意,日后她也可大松口氣,也許有朝一日連自己重獲一世的事都可告訴他。 . 齊眉大長公主在宮宴散之前就來了她綺黎宮探望,入殿便見蘇妤隨意地躺在榻上,凝視著手里的平安結正發呆。信步走過去,大長公主猛地伸手一奪,見手里的東西突然沒了,蘇妤才反應過來。 “舅母……”有些訕訕地要起身見禮,大長公主無所謂地一攔她,手中把玩著那枚平安結在她榻邊坐下,淡笑道:“年年除夕如此,你不給他,打來有什么用?” 蘇妤頜首不言,大長公主掃了她一眼,又說:“陛下把這陣子的事都跟我說了。” 蘇妤咬了咬唇,輕言道:“舅母……我想放下蘇家。” “我知道。”齊眉大長公主點點頭,長緩了口氣道,“蘇家這些年讓你掙扎太多,放下也好。”凝睇她的神色半晌,又道,“你是不是還是在和陛下的相處上……有些猶豫?” “是。”蘇妤點頭認了,訥訥道,“我知道陛下待我好,也想信他,可……從前的事太多了。從最初開始想,婚后的那陣子他待我同樣極好,后來也是說翻臉便翻臉……想著這個我便覺得自己賭不起再試一次。” 就如同一朝被蛇咬便會十年怕井繩,都說君心難測,不知有幾個敢把心交付給皇帝的。 齊眉大長公主沉吟著,覺得她這種膽怯也在情理之中。思量片刻,緩言道:“這話……早兩個月我都不能拿來勸你。如今和你們剛成婚時到底不一樣了,你父親去了,你和陛下這死結,沒了。” . 宮宴散時已很晚,賀蘭子珩仍是去了綺黎宮。和先前兩年一樣,入了宮門便見枝頭平安結,在宮燈幽暗的映照下,能看出比之前少了一個。抬頭瞧了瞧就不再多說什么,提步往德容殿去。 “陛下大安。”蘇妤端端一福,覺得皇帝伸過來扶她的手涼涼的,便道:“折枝,快上熱茶來。” 皇帝聽得一聲嗤笑,渾不在意地進了殿去,四下看了看回過頭來問她:“姑母呢?” “……走了。”蘇妤回道,“說舅舅還等著她一同回去,便沒多留。” 皇帝“哦”了一聲,接過折枝遞上的茶啜了一口。蘇妤走過去,躊躇著要如何開口,便悶悶地站在皇帝身側。 賀蘭子珩被她看得不太自在,不知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端著茶盞的手滯住,也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陛下……”蘇妤鼓足了勇氣才發出點聲響,“外面那平安結……” “嗯……”皇帝不由得朝殿外看了一眼,遂道,“朕看見了。” 想起方才見著少了一個,以為她要說什么關于她父親的事,一時覺得很是緊張。 “臣妾……”蘇妤不知該怎么說了。臉上微微發了熱,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半天。最終一嘆放棄,什么都沒說,從袖中取了那最后一枚平安結出來,遞到他面前。 “你……”賀蘭子珩陡有一愕,看著那平安結眼眸一亮,很是怔了一怔才拿過來,贊了句,“很漂亮。” “陛下喜歡就好……”蘇妤心情平緩了些,微微一笑。 皇帝低頭把那平安結墜在了絳上,蘇妤自然而然地伸手幫他整理著,皇帝笑說:“去年見了時就想問你,有朕的沒有……今年可算是有了。” 正理著流蘇穗子的手一滯,聽得蘇妤低低說:“其實……年年都有。” “……”又是件一個不說、一個不問的事,所幸只是件小事。 . 二人一起進了寢殿,皇帝掃了眼床榻,輕一笑便猛將她抱了起來,至了榻邊才把她擱下。 “陛下……”蘇妤驚慌不已,連忙躲去了里面。皇帝睨著她笑道:“知道你還沒出月子,安心躺著,說說話,可好?”遂自顧自地也躺下了,又說,“就怕失手傷了你,朕今晚可是一口酒都沒敢喝。” 蘇妤放了心,慢慢湊到他身邊,皇帝凝視著她,微笑道:“嗯……剛才是朕央姑母來跟你說說的。” “……猜到了。”蘇妤一頜首,覺得皇帝這般神情,好像是有什么要事要同她說。 “早在佳瑜夫人進宮的時候,朕便跟姑母明言過要好好待你……她估計也沒信多少。”皇帝啞笑著頓了一頓,續道,“那天跟你說起蘇家的事,其實還有件事……朕一時沒敢說。” “什么?”蘇妤黛眉淺蹙,顯得有些許不安。 皇帝的手指自她眉間劃過,笑言道:“朕先把話說清楚了,今天告訴你了這事可不是要找蘇家算賬的意思,只是想讓你知道,蘇家的事朕斷不會怪到你身上去。” “陛下請說……”蘇妤驚疑不定地望著他。皇帝微斟酌了一番言辭,避開了她的視線,枕著手望著床梁道:“當年楚氏失子的事……宮正司其實早查出來了。” 蘇妤心下一緊。心知皇帝有意給她洗清這罪名,如今查出來了卻不說,不知結果是什么。 “確是和你無關。”皇帝說著笑得無奈,“卻是你蘇家做的。” 猛抽一口涼氣。蘇妤怔了許久,仍有些不可置信:“父親……” 皇帝沉然點頭:“是。” . 頃刻間,便無可抑制地哭了出來,哭得皇帝手足無措。將她摟進懷里,哭笑不得地勸著她說:“好了好了,過去的事了……不用哭這么厲害吧?你父親做得比這過分的事多了去了……” 那滿心的委屈根本止不住。皇帝不知道,在她最難的那兩年里,最初還能見到她的姑母紀蘇氏的。她不止一次地和紀蘇氏哭訴過,她沒有害那孩子,皇帝卻無論如何不肯信她。 紀蘇氏待她一直很好,她相信這些話姑母是和父親說過的,父親卻沒解釋過什么。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這件事實際上是蘇家做的。就讓她這么活在無盡的委屈和不甘中,兩年有余,若是皇帝沒有突然轉了性,她便要那樣過一輩子——且她也鑿鑿實實地那樣過了一輩子,直到自盡。 是以此時,覺得那兩年過得可悲可笑。因為不知實情,她滿心期盼著,也許總有一日,事情還會水落石出,一切都會不一樣的。殊不知待得“水落石出”,竟是這樣的答案。還不如早早讓她知道實情,她便不會再有那些不著邊際的期待,即便是心灰意冷,活得也比那時自在些。 她那兩年多的執著與不甘算是什么? 父親……早就徹頭徹尾拿她當個棄子看了么? . 賀蘭子珩無法體會她這心緒,只怕她如此不管不顧地哭會哭壞了身子。溫聲勸了半天,蘇妤忽地從他懷里掙了出來,坐起身子緩了一緩,信手擦了把眼淚,干笑了一聲說:“盼了這許久……原還是本就該背著的罪名。” 彼時她是太子妃,她的家族害了妾室的孩子,這便是她脫不了的罪,無可厚非。 “阿妤……你不必這么想。”皇帝猶自倚著,默了一默,道“一直沒讓宮正司說,就是因為此事一旦說了,在旁人眼里,你便決計脫不開干系。但旁人怎么看是一回事,朕知道此事加到你頭上太冤。”沉沉一嘆,皇帝又續道,“所以這事……你知道、朕知道,便罷了。朕不怪你就是。” “怪不得楚氏恨了臣妾那么多年……”蘇妤啞啞地說,“臣妾還覺得是她冥頑不靈,任臣妾、任陛下怎么解釋都沒用。這般看來……她倒是對的。” “來。”皇帝攬過她,又徐徐笑說,“事情分開說。楚氏那般記恨你或可不論對錯,但她在想下毒害你到底是她的不是。你如是為此反覺對她有愧,便沒有必要了。” “嗯……”蘇妤點了點頭,伏在皇帝心口上,心思復雜已極。 “這事,朕也會把實情告訴蘇澈,你們心中都有個數,省得再胡亂去猜。”皇帝一笑又說,“朕讓蘇澈在錦都多留了些時日,你回去省親時也好有個人陪著。” 一瞬間簡直不想回去給父親上這柱香了。因父親的野心,她受盡厭惡苦了兩年有余,父親卻對此毫不做解釋,明明知道她心中過得多么掙扎煎熬卻半句實情也不透給她。 低頭看著她面色黯淡,賀蘭子珩將她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笑而道:“別琢磨著不回去。” 蘇妤一愣。 “你父親有罪歸有罪,要治罪是朕這皇帝的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便只是為謝他養育之恩,你也得去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