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蘇妤暗橫她一眼。沒來得及開口,卻聽外面一聲嘹亮的“陛下駕到”。 與嫻妃相視一望,二人皆起身到殿門口迎駕。 “陛下大安。”齊齊下拜,蘇妤未見蘇澈的身影,心下擔憂更甚了。皇帝也一反常態地在她們面前停了一停,才道:“嫻妃回宮去。” “……諾。”聽出皇帝的口氣不對,嫻妃心中一緊,看了蘇妤一眼卻多言不得,躬身退去。 . 賀蘭子珩自然是生氣的。一直以來,他不看蘇妤與蘇澈間的書信往來,是想她心安,也是相信她不會做不該做的事。她卻是利用了這份信任,在他眼皮子底下讓蘇澈走。 一個熟悉的信封被擲在蘇妤面前,蘇妤一怔,即有一陣窒息:“陛下……” “你自己說。”皇帝看著她,目光是許久不曾有過的森然,“‘去靳傾,別回來’——你安的什么心?” 蘇妤一時不知如何解釋。皇帝淡看了她半晌,冷笑又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起碼在寫這信就知道了是不是?虧得你在朕面前裝這么多天,剛小產完的人,你也不嫌累!” 好像已有許久沒在蘇妤面前說過狠話,賀蘭子珩這次是委實著惱,明知她現在十有八|九擔心著蘇澈是否無恙,卻連跟她多解釋半句的心都沒有。 “你是不是拿準了朕不會動你?”皇帝說著,口氣狠厲,“蘇澈是禁軍都尉府的人,你知不知道他若逃去了靳傾,是多大的罪?” 從這封信重新出現在她面前開始,她就覺得自己沒的辯了。跪坐在地,一聲不吭地聽皇帝說著,答不出話來。 “啞巴了?”皇帝冷然輕笑,“現在知道怕了,你讓蘇澈跑的時候怎么半點不怕?” “陛下要臣妾怎么辦……”蘇妤強撐起笑容,“那是臣妾的弟弟……讓臣妾看著他死么?” 皇帝目光微凌:“朕沒想殺他。” “可父親已經死了……”蘇妤顫抖道。 皇帝重重沉下一口氣,心知有些話縱使狠了些,也還是先說明了為好。蘇妤一直為蘇家戰戰兢兢的,他也一直顧著她這些想法,目下的這意外卻足以讓他們撕破臉,若不是蘇澈大著膽子如實說了,日后難免收不了場。 “蘇妤。”皇帝冷睇著她,口氣毫無緩和地一字字道,“第一,朕沒殺你父親,是誰假借禁軍都尉府的名號做的,朕也想知道;第二,朕從前對你有虧欠,對蘇家卻沒有。你念著你的家人是人之常情,但你最好有點分寸。” ☆、106 蘇妤驚得倏然抬起頭:“陛下您沒……” “朕沒殺你父親!”皇帝怒然,“你既是早就知道,你問過朕么?哪怕你是傷心,你在朕面前提過一句么?” 從來沒有。一直瞻前顧后地不敢多言,想讓蘇澈避開,想自己去找佳瑜夫人尋仇,卻從來沒想過要直言問上皇帝一句。 “朕是有兩年待你不好,可算起來,待你好也有兩年了。”皇帝一聲自嘲般的輕笑,“朕在你心里就這么不堪,一點也不值得信任?” 賀蘭子珩有些承不住。這不是頭一次發覺蘇妤不信他了,但從前……畢竟是他的轉變太突然,如今他覺得他們已相處得那么融洽,蘇妤都已有過身孕了,原來竟還是不肯多信他半分。 “連蘇澈都知道先問朕一句出了什么事!”皇帝道,“你就非得擅自做主?你早一天告訴朕你知道你父親的事,即便真是朕殺了他,你覺得朕能把你如何?殺你滅口不成?” 啞口無言。這樣的扭轉全然出乎蘇妤的預料,皇帝的盛怒讓她很有些懼,更加不敢開口。 賀蘭子珩看著她的神情,話也說得差不多了,心中亦平靜了些。各自靜默了一會兒,他帶著兩分余怒往內殿走去,丟給她一句:“進來。” 蘇妤一怔,忙不迭地站起了身,隨他進去。 心知她跟在身后,賀蘭子珩入殿后驀地轉回身來,弄得蘇妤一驚,也連忙停了腳。抬頭看了看他,復又低下頭去。 “有話就說!”皇帝現在是看著她這有話不敢說的樣子就生氣,“再有話不說地自己瞎琢磨,就別怪朕不給你留情面。” “陛下……蘇澈……”蘇妤不安道。 “蘇澈沒事。”皇帝冷聲回道。緩了口氣,目光在她面上劃了又劃,“你告訴朕,朕到底做了什么讓你信不過到如此份上的錯事?” 思來想去,他都覺得在先前的兩年里,尚無什么事會到這個份上。便是貶妻為妾讓她始終心有隔閡,也不該是在這么久的相處后還有這樣的不信任。 “你坐。”皇帝掃了眼面前不遠處的案幾,蘇妤行過去坐下,他也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略顯蒼白的面色,舒了口氣道,“今天把話都說明白了,你想問什么隨便問。” . 蘇妤沉吟片刻,輕輕開了口:“擅作主張是臣妾的不是,但父親的事……臣妾是不敢問,陛下您卻是有意瞞著臣妾的。”羽睫輕覆,復又道,“若不是知道陛下您有意不肯讓臣妾知道,臣妾便不會繞個彎子再去打聽……” 賀蘭子珩微有一啞,遂道:“朕那是怕你動了胎氣。” “可陛下您不說,正好讓人拿來算計了不是?”蘇妤一哂,“正好您瞞著、打聽來的事又都說是禁軍都尉府做的……如是陛下碰上這樣的事,陛下信哪一邊?” 這回輪到了皇帝沉默未答,蘇妤笑了一笑,又說:“禁軍都尉府本就是只聽您的旨意,在打聽到了這樣的事后,臣妾怎么敢問陛下……又怎么問陛下?” “是,臣妾知道陛下您不欠蘇家的……可那是臣妾的家人啊,臣妾怎么可能任由著他們死了、自己什么也不做?”蘇妤低著頭,緩緩說著自己的心思,“臣妾知道陛下待臣妾好,臣妾也想信陛下。可宮里勢力這么錯綜,朝中更是,陛下您總有您的權衡。您要顧全您的大局,臣妾只想保住蘇家……臣妾又如何知道,在您的‘大局’里,哪句話是容得臣妾問的、哪句是不容臣妾問的?您怪臣妾不說,可臣妾卻怕言多必失……” 賀蘭子珩無聲地打量著她,試著體會她這番掙扎的心思。想想也知道,這么活著必定是累。朝中的大世家不少、有女兒在宮中為妃的也不少,歷朝歷代都是。如是旁人也還罷了,偏是她蘇家……根本無法與之和解的一家。他打壓著蘇家,蘇家拼命想要東山再起,被夾在中間撕扯著的便只有她這個蘇家的女兒。賀蘭子珩也清楚,不管蘇璟在那兩年里有沒有管過蘇妤的死活,蘇妤這性子都是絕不可能丟下家人不顧的,她顧忌得太多,又無外力可借,就自始至終都一個人硬拼著,只想讓父親和弟弟安穩地活下去。 蘇璟卻還是死了,姑且還可以認為是死在禁軍都尉府手里的。 賀蘭子珩懊惱一嘆,心念一轉,問道:“你是如何想到去打聽這事的?” “是溫氏……”蘇妤頜首如實道,“那晚溫氏告訴臣妾,臣妾家里出事了。臣妾當然要去弄個明白……后來想想,怕是有人有意要臣妾聽說這些罷了。” 果然是徹徹底底地成了旁人的話柄,還不如他早些告訴她。賀蘭子珩思量著,叫來了徐幽:“傳沈曄和蘇澈,來綺黎宮。” “陛下……”蘇妤一愕,“這是后宮……” 皇帝斜了她一眼:“這不是為了讓你知根知底么?你沒出月子又不能出門。” “……”蘇妤默了。 . 正在祠中給父親上香的蘇澈聽了皇帝的急召,又聽說是去長姐的綺黎宮,一時心焦不已,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匆匆隨來傳的宦官進宮,在宮門口恰巧遇到沈曄。 “沈大人……”蘇澈一揖,見沈曄的神色有點奇怪,怔了一怔。 沈曄拽過他,咬牙低語了一句:“在禁軍都尉府這么多年,頭一回進后宮議事!” “……”蘇澈心說了一句“我也是”。這一路走得都很別扭,夜晚的皇宮靜靜的,兩名宦官為他們掌著宮燈,沿路有宮女經過,退到一旁福身讓道,然后便會傳來他們隱約能聽見的竊竊私語。 . 德容殿里,賀蘭子珩還在和蘇妤交著心。終于直言問她“活得這么矛盾,你就不想個別的出路?” 蘇妤一懵,遂啞笑說:“別的出路?若要尋出路,左不過是兩邊要放下一邊,要么是蘇家、要么是陛下,陛下覺得……臣妾能放下哪一邊?” 似乎也確是。 賀蘭子珩聽罷思量著,忽地笑了。蘇妤望著他愣了愣,聽得皇帝說:“不錯么……到底不是把朕擱下了。” “……”面上微紅,蘇妤覺得自己剛才說了不該說的話似的,又讓他有了調侃的機會。 又各自默了會兒,皇帝斟酌的道:“你蘇家的事……朕也跟你交個底吧。” “……嗯?”蘇妤輕怔。這是二人間有意避著的話題,如今他倒是主動提了。 “從頭開始說……”皇帝回思著笑了一笑,那些事于他而言實不止過了四五年,而是上輩子的事了,“先帝還在位的時候,你父親想推朕的三弟做太子。后來此事未成,原因有二,一是先帝不肯,因三弟是庶子;二是……朕娶了你。” 皇帝說著覷了她一眼,蘊笑說:“當時朕是真不樂意娶你,你蘇家權勢滔天,朕娶你做太子妃,等于又捧了你蘇家一把,日后指不準要怎么被你爹捏在手里;可若朕不娶,三弟必然上趕著娶你,到時候太子之位會不會易主,朕就不知了。” 蘇妤面色訕訕。聽人當面說著自己從前是如何如一奪位籌碼一般被爭來爭去總是不舒服的事。昔年她還只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世家貴女,對這些的唯一接觸,便是有一日圣旨到了,封她做了太子妃,她根本不知從那時起,這背后便是波濤洶涌。 “后來……你父親為了握權,結黨營私,還暗殺重臣。”皇帝如今提起這事,輕笑中仍難掩冷意,“那會兒先帝病重,朕還是太子。先帝選了四個輔政大臣,一個月內就死了兩個——你父親這不止是暗殺,這是挑釁。”頓了一頓,皇帝凝視向她,又道,“過了沒多久,就出了楚氏失子的事——如今說來,朕承認確是朕當時對你存著偏見沒有好好去查,但就當真能全然怪在朕的頭上么?你蘇家當時權勢滔天,朕便是對你毫無偏見……讓你做皇后也未必是對的。” 所以那事出得剛剛好,他因為偏見沒有好好去查,也根本就不想查。 “朕繼位之后,撤換的第一個人就是禁軍都尉府的指揮使。”皇帝平淡道,“把人都擱到這個位子上了,你父親本事當真不小。” 蘇妤聽得心驚,這些事是她從來不知的,兩邊都在刻意瞞著她。 “那陣子朝中動蕩極了,人人都看著,不知道會鬧出什么大事來,朕也不知道。好在沈曄也是有本事的,把禁軍都尉府自上而下徹底換了個遍,才有了今天。”皇帝說著不覺輕笑,“所以你知道剛說讓你弟弟進禁軍都尉府的時候,沈曄為什么那么不樂意了?他是實打實地和你蘇家斗過。” 那時,沈曄甚至神色陰郁地問過他:“陛下,臣最近……沒犯什么錯吧?” 簡直覺得皇帝在成心找他麻煩。 “后來手里有了禁軍都尉府,才壓住了你蘇家,還是借著楚氏失子的幌子,一路查出之前的暗殺,才貶了你父親。算是‘擒賊先擒王’吧,再之后,蘇家的勢力也就慢慢瓦解了。” 蘇妤頜了頜首,余光瞥見郭合外殿外一揖,側首望去,郭合稟說:“陛下,沈大人、蘇大人到。” ☆、107 皇帝點頭:“傳吧。” 二人入殿時便見皇帝與蘇妤起身離座,遂一揖,其道了一聲:“陛下安。” 大約是因蘇妤是蘇澈的長姐、于沈曄而言卻還是個外人,四人中,沈曄顯得尤其不自在。 皇帝想了想,掃了一眼那半點沒動的晚膳,笑而吩咐重新傳膳來,又對沈曄與蘇澈道:“估計正好擾了二位用晚膳,邊吃邊說。” “……”這次輪到了三個人都很不自在。 蘇妤的視線在幾人間一蕩,福身說:“陛下議事便是,臣妾回寢殿歇著……” 蘇澈還罷了,沈曄到底是外臣,怎么說都不合適。眼看著蘇澈和沈曄都顯得別扭極了,明顯就是因為有她這宮嬪在。 賀蘭子珩卻一握她的手,淡言了句:“你的綺黎宮,你躲到哪兒去?” 只好依言一并落座。 宮人重新布了菜來,一席變三席,皇帝與蘇妤同坐一席,蘇澈和沈曄則分坐兩旁。蘇澈的目光不住地打量著蘇妤和皇帝,看得皇帝一笑:“沒事,剛跟你長姐說了些舊事,不必擔心她。” “諾……”蘇澈一應,低頭吃了口東西。 “沈曄。”皇帝喚了一聲,沈曄抬了抬頭,倒是沒什么刻意的聽命的舉動,仍是穩穩坐著,聽得皇帝問道,“蘇璟的死,你查出什么來沒有?” 沈曄聽言便是懊惱一嘆:“沒有。蘇家早年得罪的人不少,現在成了這個樣子,只怕想要他命的人……多了去了。”沒有理會蘇妤的神色,沈曄繼續說道,“臣已查過當年命喪蘇璟之手的那兩位大人家中,又查了前陣子因云敏妃娘娘而遭徹查的楚家,沒什么進展。” “查竇家。”皇帝聽罷,噙笑回了他三個字。莫說沈曄,連蘇澈也陡然一愣:“竇家?” 皇帝點了點頭,向蘇澈道:“你jiejie小產,麝香是一個因由,還有個助力,是有人讓她知道了你父親的死。朕有意瞞著的事,就這么從外頭傳到了內廷,意味著什么,你們兩個人應該都知道。” 沈曄與蘇澈視線一觸,倏然明白。本不該讓后宮知道的事卻傳進了后宮,這兇手大抵和后宮中傳此信的人有關。竇家,目下從后宮到前朝權勢最大的世家,太有能力去安排這種事了。 沈曄細細一想,卻又覺得不太明白,直言問道:“竇家沒必要……要害皇裔,麝香足矣,若不然還可以用旁的藥——這些事宮正司比臣清楚。臣是想說,就為害個沒出生的孩子,何苦買兇殺人、還鬧到煜都街頭?兜著么個大圈子,左相大人最近太清閑了?” 一時皇帝也想不明白了。這法子確實太大動干戈,就算是拿準了蘇妤一直放不下蘇家,比這容易的法子也多了去了——何況那麝香的香囊已經順順利利讓她見了,想再多下一劑藥是什么難事? . “為了離間……”良久的寂靜之后,蘇澈說了個猜測。雖是猜測,他卻說得鏗鏘有力,看了看沈曄,續道,“蘇家是我長姐的軟肋,拿蘇家離間長姐與陛下,是最易成的。” 換言之,是為了后位。 后一句蘇澈倒是沒直說,沈曄卻有幾分不信,質疑道:“便是你父親沒了,云敏妃娘娘當真會為此不肯見陛下、甚至不要后位么?” 倒是沒不肯見陛下,但……蘇澈無奈一笑:“沈大人那是不知道,長姐想讓臣叛逃來著。” “……”沈曄訝然看向蘇妤,皇帝輕笑著也看向蘇妤。蘇妤死死低著頭,俄而悶悶道:“避不面君倒不至于……然則大人想一想,如若本宮當真一直誤會是陛下當街誅殺了父親,平日相處間,何能沒有隔閡、沒有表露?日子長久了……”